见到落的那一刹那，流鲨心里百感交集，即有意外，也有自责，同时还有担忧。
    “你是猪吗！？”
    听到边上船员的想法，想都没想，他开始了严厉的责备：
    “动动你那进水的脑子好好想一想！我们是凡人，那些人是修仙者！你真的以为我们把海之声引到他们那里，他们就真的会放过我们！？
    “光是这所谓的地位差距还有那群人的臭脾气，我们没有在第一时间找到海之声，那群蠢猪就已经有充足的理由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试想一下，想讨到一个上位者的欢心，究竟是你自己历经千幸万苦亲手送上礼物，还是在别人的帮助下送礼恰当！”
    “这么一说……如果我们把海之声引到他们那里，他们依旧会杀了我们？”
    浪豚脸色苍白。
    世上最难琢磨的就是人心。
    只要渔村灭亡，里面的人全部死光光，便没人知道这些修士从哪儿得来的鲸鱼。
    这些修士只需要再把过程添油加醋一下，让竞争对手找不到真正的消息，自然就能得到宗主更佳的赞赏。
    黑暗的时代中，凡人的地位就是这么卑微，有时候全村人的命，还不及修士圈养的一头兽宠。
    经过流鲨的细心讲解后，船员们面如死灰。
    果然……除了继续航行，已经没有退路了吗……
    “悠！”（你们是要去干什么呀？）
    气氛凝重之时，落仍在海面不知疲倦地跃动着，开始朝渔船接近。
    重逢只是一个小插曲，对于担负着重大责任的流鲨来说，现在不适合和海之声叙旧。
    他们已经出海一周，顶多再航行五天就得回去。
    在这一周里，他们一无所获。
    无尽海域似乎全都是水，不存在什么所谓的海岛。
    伴随深入，海洋母亲给他们的不仅有失望，还有危机。
    “海之声，我们有要事要做，不能陪你一起玩。”
    一想到时间的紧迫，流鲨脑海中的思绪简直快乱成一团麻。
    “悠？悠呜～”（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你们！）
    落听了这话后，摆了摆自己的尾巴，乐意帮忙。
    “好了，海之声，别再跟着我们了。等我们找到安居的地方再来陪你。”
    心烦意乱的流鲨大概实在没想到找落来帮忙，或者说，他现在连落的鲸语都不想去解读了，只是单纯地以为落在耍小孩子气：
    “继续航行！”
    落看着大船破开波涛，无情地从他眼前驶过。
    他发现流鲨的心情似乎不好，应该是有要事要做——可能正是要躲避那些和鲨鱼海蛇一样残忍的修仙者们。
    他很想帮忙，奈何这糟糕的天气也许或多或少地影响到了这个中年人……或者还有一种可能。
    无尽海域的深处藏着能够迷惑人心，扰乱思维的魔力。
    这个想法一浮出脑海，落就觉察到了荒唐和可笑。
    怎么会呢？这幻想根本没有依据！
    他目送着渔船漂流而去，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心中为他们祈福。
    他说过，他们会再相遇的，只要他们完成他们的任务，或许落就可以回到之前正常的生活。
    落默默地下潜，只把头部露出水面以便呼吸，打算继续打瞌睡。
    “呼啦！”
    巨浪依旧在咆哮着，使得海面被搅出无数褶皱和波纹。
    不知道为什么，落总觉得自己没有办法静下心来，仿佛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做，心里发慌。
    他睁开眼睛，有点儿烦躁地激起水花。
    到底忘了什么……
    落努力地试图思索，寻找这感觉的来源。
    是流鲨那边还有什么事没有交代吗？
    他们的船驶向的方向是……
    猛然间，落打了个激灵。
    沿着那个方向航行就会碰到鲨妖们居住的珊瑚礁，海洋居民们叫它魔鬼之礁！
    因为那儿的礁石没有露出水面，属于危险的暗礁。
    再加上他们对这片海域一点儿也不熟悉，现在天气恶劣，能见度比平常要低，他们很可能会在那里遇到危险！
    “悠！！！”
    落吓得大叫一声，连忙扎进水里，朝着渔船离去的方向疯狂追去。
    ……
    “悠！！！”
    驶出去不久后，流鲨猛然闻见后方传出一阵几近刺耳的鲸鸣。
    他虚起眼睛，眺望后方的海域，只看见一条巨大的鲸鱼慌张地游行着，不断跃出水面，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力。
    “把前帆放下来！”
    他皱了皱眉头，朝桅杆边上的海狗下令。
    “可，可是，流鲨……现在的风太大，放前帆速度会太快，而且容易把桅杆吹断啊！”
    海狗犹豫地看着紧收的帆布：
    “而且万一遇到不可控的危险，减速就来不及了！”
    “让你放就放，哪来那么多废话！”
    流鲨烦躁地跺了跺脚。
    船上的船员纷纷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真是的……我这还不是为了大伙着想……”
    海狗嘟囔着，觉得今天的船长有点儿怪怪的。
    他是在怕什么？怕海之声跟过来妨碍他的任务？也用不着这样吧？
    “悠！悠！悠！”（停下！停下！不要再继续往前了！）
    落一次又一次地破水，不知疲倦地呼喊。
    但渔船的速度在加快，还在加快！
    他和船只之间缩减距离的速度越来越慢！
    看到那两面全开的大帆，落的心头一凉。
    以这种速度撞上暗礁，很可能会……
    “轰！！！咔嚓！！！”
    心头的意念被盖过风浪的碎裂声响所拦腰截断。
    眼前视线里缩小的渔船狠狠颤抖了一下，被卡在什么东西里动弹不得。
    飞溅的木渣子如同下雨一般淌落水面。落清楚地看到，这头木质的巨兽伴随着“吱呀”一阵最后的悲歌，朝着侧畔倾斜而去！
    上方的六人几乎是摔了个七荤八素。
    “暗礁，是暗礁！”
    一向稳重的潮龟露出惊恐的神色：
    “快，爬到船的侧面去！”
    然而，渔船侧翻的速度过于迅猛，几乎仅仅十秒不到的时间内，海面被大船砸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翻卷的浪流把挣扎的船员卷进海洋之中，而巨船则是在其他暗礁的碰撞下崩碎，瓦解，飞射出无数块断裂的木板。
    “悠！”
    让落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现在，他还需要数十秒的时间才能到达暗礁，把这群倒霉的渔民给捞出来！
    “哗啦！”
    好在这六位渔民水性不错，很快便一个个冒出水面，攀上木板或船只的残骸，大口大口喘息着。
    “咕嘟咕嘟咕嘟……”
    危险往往在人们几乎要崩溃的时候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啊！！！”
    痛苦绝望的尖叫使得这些渔民瞬间内心发毛。
    惊惧的目光同时朝声音的发源处望去，只见抱着木板下半身还浸在水里的水兔无力地挣扎着，最后沉进昏暗的大海，水面上渗出一大片血迹。
    “鲨鱼！”
    海狗眼尖，最先看到边上的三角形背鳍，连忙使出吃奶的劲爬到一大块船的残骸上。
    另外四人显然有所察觉，但运气不好抓着木板的只剩下了绝望。
    鲨鱼的速度比他们料想中的要快！
    等到他们爬上破船，只剩下了海狗，流鲨和逆鲸三人！
    对于生活在海洋的鲨妖来说，人无疑是他们调换菜谱后的新鲜食品。
    水面被染成刺眼的红色。海狗看到几只鲨鱼正为了一只胳膊而疯狂游动着，胃里顿时一片翻江倒海。
    “嘎嘣！”
    而没有分到一杯羹的鲨妖则是用那匕首般的利齿切割三人脚下的船板，试图将它快速瓦解！
    “怎……怎么办！？”
    逆鲸吓得腿都快软了，如果知道远海如此危险，他说什么都不会出来！
    近海是很少看到鲨鱼的，再加上渔村很少和外界来往，大部分的人可能一生都很少看到尸体，更何况是被咬碎的同伴。
    “必须阻止这些鲨鱼！”
    流鲨早已从烦躁中清醒过来，内心充满了后悔。
    都怪他，都怪他！他简直犯了一个致命愚蠢的错误！
    中年人尽量往中央靠了靠，在颠簸下努力平复心情。
    现在自责没有什么用，唯一的办法就是脱到海之声赶来！
    “老子扎死你这个狗东西！”
    海狗抄起边上的一块长木板，狠狠用那断裂的尖端朝一只撕扯残骸的鲨鱼的眼睛戳去！
    “噗嗤！”
    只听一声什么东西被碾爆的声响，黑红之物顿时迸溅出来。
    那只鲨鱼疼得松了嘴，挣扎着差点把海狗扫下水面。
    流鲨和逆鲸见状，连忙帮着运用边上一切能够使用的东西狠狠戳那些该死的鲨鱼的眼睛。
    “嘎嘣！”
    残骸的每一个方向几乎都有恶兽在做着破坏，光靠三人之力根本应付不及。
    虽然负伤的同伴让他们有所警觉，对这剩下的三只猎物更加小心翼翼，但这还不足吓退贪婪的猎食者们。
    “悠呜！！！”（都给我滚开！！！）
    鲸的怒吼自远处传播而来。
    游荡的鲨妖看起来都被威慑到了，犹犹豫豫不敢上前，或是如同惊弓之鸟直接一般逃之夭夭，即使落离此处还有一小段距离。
    攻势减缓，三人这才得以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松得却不是时候。
    “吼！！！”
    “砰！”
    残骸的底部爆发出来自海洋的怒吼，随后竟直接被用力顶了出去。
    “啊！”
    三人毫无防备地被狠狠抛到空中。
    短暂的停滞里，流鲨朝下望去。
    那是一只体型比喽啰们大上了两倍的鲨鱼，一张大口如同深邃无底的黑洞，一下子就把残骸嚼碎。
    临死之前，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傻，愧对了渔村的村民，又愧对了那只大笨鲸。
    “海之声！快离开这儿！”
    掉进那个黑洞的最后一秒前，他朝姗姗来迟的落大吼一声。
    “悠！”（滚开！）
    落亮出獠牙，跃出水面，咆哮着试图震慑到鲨妖群的王者。
    “咔嚓！”
    “噗嗤——”
    那只巨鲨仅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合拢利牙。
    鲜红的血线从他的牙缝间飙射，为昏暗的天地增添了一抹不同的色彩。
    “悠————！！！”（你这个该死的混蛋！！！）
    目睹这一切的落悲愤地大声长啸。
    “砰！”
    愤怒的鲸语自他口中发出，迅速凝为圆环状的实质，一圈圈极速扩大，狠狠撞上鲨妖王的身躯。
    巨鲨发出痛苦的嚎叫，身躯向着一边歪倒，轰然砸入水中。
    “哗啦！”
    与此同时，空中的落紧跟着砸进他消失的水域。
    “吼——”
    不过片刻，鲨妖王便惨叫着从海中蹦出。
    在他的下半身，一只灰鲸死死咬住了他的尾巴，牙齿间沁出星星点点的血液。
    大概是听到了统领者的命令，附近战战兢兢不敢靠近的鲨鱼纷纷不要命地朝落冲去，大嘴在他的身上疯狂撕咬。
    即使得到混血和灵气的强化，在这不要命的攻势中，落的身子还是很快便挂彩，到处布满了长长的血痕。
    更有狡猾的家伙直接溜到了他的肚皮底下，似乎要将他直接开膛破肚！
    气已过去，只留痛心，落深知自己面对鲨鱼群暂无战胜可能，硬生生撕下巨鲨的半条尾巴后，猛一转身，把身上的鲨鱼全部都甩干净，朝珊瑚礁开外迅速逃离。
    “有种你就别跑！”
    巨鲨的吼声在耳边逐渐远去，进入他的脑海中，翻译成他能听懂的语言。
    落不为所动，紧咬着牙齿，将仇敌的血肉嚼碎，吞入腹中，很快便消失在广袤的海洋里。
    ……
    一块巨大的礁石背后。
    落悄悄流着眼泪，狠狠地回味着刚才尝到的血腥味，感受浑身上下伤口浸泡在盐水里的疼痛，微微颤抖着。
    如果他能再快一点，再快一点，或者能够说人类的语言，流鲨他就不会……
    一想到这儿，他就难过地想要哭出声。
    他没有把责任推给死去的流鲨，相反，他选择将错误全部览下，归于自己。
    他无能！他平庸！他愚蠢！他迟钝！
    他若是真的强大，就不需要离开海岸，害得他们葬身海底！就不需要躲避鲨鱼，让他们可以平安通行！
    “我是一只笨拙的鲸，傻傻不知海里危机。
    “害了朋友害了自己，辜负曾经一片真情。
    “我是一只胆小的鲸，不敢承担不敢拼命。
    “到底怎样才能改变？唯有面对所谓实情……”
    许久之后，落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唱起了鲸歌。
    ……
    自那之后，落渐渐想学会人类的语言。
    于是他又再度拾起了五年前的愿望——成为大妖。
    但两个心愿无法同时存在，碰撞之间，必有一个会被淘汰。
    要么修至大妖后化形成真正的灰鲸，回到鲸群。
    要么修至大妖后化形成一个人类，得到他们的语言。
    抉择是痛苦的，无论是割舍回到鲸群的机会，还是报答渔村的可能，他都不想放弃。
    于是，他犹豫了。
    站在抉择的岔路口，落不知所措。
    ……
    却说和鲨鱼的斗争虽以失败告终，但幸运的是，落竟然有意无意之间摸到了妖力运用的门槛。
    他发现自己能够用妖力强化声波，从而使自己的声音达到实质化，对敌人造成一定的打击。
    可究竟该怎么控制妖力，感知灵气，就又成了落的几大难题。
    距离沉船事故发生的半年后，他已经从失去知音的悲痛里摆脱了出来。
    因为比起感怀，他知道自己更应该想办法报复那群该死的恶鲨——至少对他和几大部分海洋生物，他们是邪恶的。
    ……
    漂泊，又是和几年前一样的漂泊。
    他几乎快忘记了自己游过多少海域，单纯地以四海为家，有食物的地方就有他的踪迹。
    “游藻无根，随波逐流，以天为被，以海为床——”
    落轻声哼着，洄游在海洋间：
    “漂洋过海，四处为乡，食野饮霖，能依何方？”
    “嘿，笨蛋！你游错方向了！把鱼群往这边赶！”
    平静的海水中，一阵异样的责骂进入他的脑海。
    落的歌声猛然一停。
    这声音……
    随后，他迅速打起十二分精神，朝着音源扑去，
    由于鲸一般不会在海水非常深的地方活动，借着明媚的阳光，落很快就看见了那道骂声的主人。
    那是一只雄性灰鲸，而且看上去有点儿眼熟。
    “你的脑子进水母了吗！？这都不会！”
    此时这位头领正怒气冲冲地呵斥着他的鲸群。
    周围的鲸看上去都不大，大概是刚成年不久，只会笨拙地驱逐这些鱼群，努力把他们赶向头领的位置。
    至于一旁，则是负责围观的雌鲸们。
    “娘！”
    而落一眼就看出，在这群鲸鱼里，有一只带崽的雌鲸正是他阔别十三多年的母亲。
    他的心顿时激烈地搏动起来。
    大概是因为他的族群正在聚精会神地为晚餐做准备，所以没有怎么注意到他的呼唤。
    落原本想冲上去和母亲叙旧，只是他想起了被驱逐时母亲看他的眼神，不由得颓丧下来。
    是啊，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学不会普通鲸的交流方式……
    她……也不会承认我是她的儿子的吧……
    沉默片刻，看着逐渐有些失控的鱼群，落深吸一口冷水。
    幼鲸总得离开母亲的，更何况他已经成年。
    除了养育之恩没有好好报答外，他已经可以磨灭去心底仅剩的眷恋。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可以回到鲸群，回到这个一直不承认他的“家”。
    想到这里，落凝神望向远方，猛一甩尾巴，朝着那群小鱼极速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