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chapter 236 生辰与花灯
焉渊宫数万年来,难得如此热闹,若不是舜汮觉得委实没有必要,潆泓等人还想着在焉渊宫中挂绸结彩,屋檐下也得来几个写着“寿”字的大红灯笼。
东极军的将士们一派欢欣,美酒佳肴,推杯就盏,这里里外外的,倒像是人间年节。
舜汮是喜欢热闹的,只是这些年在天荒冷清惯了,一时间倒觉得未免有些无所适从。
连她自己都要忘了的生辰,这世上还有这些人替她记着,实在是一种福分。
“阿汮。”温恪端着一碗长寿面走过来,“我不知你的生辰,倒是来不及准备,这长寿面便算作我给你的贺礼,可好?”
微风忽至,鲜香扑鼻,瞧着就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
舜汮笑道:“是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的生辰,不怨你记不得,这碗面挺实在的,我瞧瞧……哟,还卧了两个蛋呢!”
她欢喜地接过,招呼众人都坐下。
许是早些年在人间待久了,便是仙神之身,也总喜欢这样坐下来用一顿饭。
只是眼下北荒尚且算不得太平,酒过三巡,再不宜多饮,众将士陆陆续续地退下了。
舜汮吃了长寿面,对温恪的手艺满意得不行,酒足饭饱,她自然也没忘记向风华虔讨贺礼。
太华宫少君,手里的宝物自然不少,她打小就惦记着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稀罕玩意,从前可没少坑他。
她伸出手,一个眼神过去,风华虔便知今日是在劫难逃的。
“给你给你!还能少了你的贺礼不成!瞅瞅你这土匪样儿……”他从怀里摸出一只锦盒,随手丢给她。
她打开瞧了一眼,只见盒中放着一只掌心大小的黑珠子,色泽倒是通透得很,只是笨重了些,也不晓得是个什么玩意。
风华虔道:“我在大泽山中寻了好久才得来,此物名唤‘宵明’,天荒那鬼地方,成天走石飞沙的,待久了,你这眼睛夜里便难以视物,这宵明珠乃是神女宵明留下的法器,能照方圆百里,你且试试,将法力注入这枚珠子。”
舜汮试着注入了些法力,漆黑的珠子刹那间溢出明亮的光辉,不过些许法力,便能照亮这间屋子,且亮而不刺,分外舒服。
“的确是个宝贝。”她将珠子收起。
温恪的魂魄还没有完全适应焉渊宫周遭的灵气,折腾了一日,舜汮便让他先去歇着了。
“聚魂术可有下落了?”温恪离开后,风华虔才开口问。
舜汮摇摇头:“九重天我已经翻了一遍,看来要么是在东神山,要么是在北胤仙山了。”
“这两处可不好下手。”
“我晓得……”她揉着眉心。
“但若是在储瑶宫,你不如去问问叶珩上神。”
她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颜玦如今住在储瑶宫中,若让她察觉到我要偷书,会打草惊蛇……罢了,我再想想法子。”
“若能偷回聚魂术,你真要拿来救那个梵泠?”风华虔略有迟疑,“相传,当年风神禺疆自甘堕落,闯下大祸,才被真神削去神籍,贬至天荒,若是为其聚魂,紧接着便要重塑肉身,此举乃是违抗真神懿旨,我晓得他救过你,但若是他不思悔改,恐会再酿祸事,你可有想过,如此一来,你所报之恩,便是祸因?”
舜汮沉思片刻,道:“你说的,我未尝没有想过,亦权衡了数千年。梵泠的法力在我之上,我的剑术都是他教的,故而也是我的师父,我若不救,便是忘恩负义,救了,也需担起责任。他是正是邪,都是我信赖之人,他为我送了命,我也当还他一条,至于他会不会为这世间带来灾祸,眼下我无法给你答复,可他的魂魄,我是一定要聚的。”
相伴数万载,更以命相护,她所欠的,委实太多。
她若是下定决心,旁人再劝也是白费唇舌。
且这个梵泠,他还真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堕神,竟能让舜汮不顾一切也要相救。
北荒夜深,舜汮躺在榻上,却始终没有睡意。
羲和同她说的话,始终萦绕不去。
姐姐说她是在“自欺欺人”,以为清醒了,却还不曾真的放下。
当年她听信混沌兽之言,以为它手中的那缕幽魂是温恪的残魄,便以自身血肉豢养于它。
爱慕着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即便知道九成都是陷阱,却还是愿意为了那一成的可能,不顾一切地去试。
傻也好,痴也罢,真假亦无所谓,当初的她根本就没有机会细想,便义无反顾地栽了进去。
她后悔吗?
可让她再选一次,她依然会放血给那混沌。
明知是错,可她就是舍不得。
她怕,怕那残魄真的是他,怕他被揉碎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她不曾输给混沌,也不曾真的怕了那漫天神佛,她跪在诛仙台上,受那七七四十九道诛心天雷,疼得话都说不上来——却半点也不觉得不值当。
让她败的,是她的软肋。
而今,她倒是有些糊涂了。
这十万年,她真的放不下的,究竟是谁呢?
坠入天荒之前,她在那荒凉的断崖上,想见的,又是谁……
她起身,走出房门。
夜风徐徐,萧萧叶声。
她走出了焉渊宫的大门,将宵明祭出,照亮山路。
四下静得仿佛能听见山雾流动的声音,忽而风起,林间娑娑,她一抬头便瞧见树杈上挂着一只白兔灯,纤细的竹篾支起的素宣,以朱砂点眸,还编了条红流苏缀在灯下。
小小的一盏,本是微弱至极的光辉,却透出一丝暖意。
她心中好奇,走上前,不经意又看见另一棵树上还挂了一只莲花灯,晚风中轻轻摇曳,做得十分精巧。
她沿着这条小道继续走,林间三三两两地悬挂着不同式样的小花灯,仿佛在为她引路。
这些花灯做的都是人间灯会的式样,花鸟鱼虫,一应俱全,直到她拨开一丛密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棵挂满花灯的槐树,灯火明媚,照亮了整座山坡。
她心头一震,错愕地望着这棵树。
这样的灯火,暖得她心窝发烫,她不由得想起那一年的青阳城,满城灯火,好不热闹,她一个人走在繁华的朱雀桥上,买了一堆小零嘴儿,却吃得很不是滋味。
回到温府后,也一直闷闷不乐。
温恪从宫中回来时,灯会早就结束了,他便亲手给她扎了一只兔子灯,算是赔礼。
他曾说,他欠了她好多个灯会,终有一日,他会将这世上最美的灯火,还给她。
这句话,其实她并未放在心上,这么多年过去,也全然忘了。
这些灯,是谁做的,会是阿恪么?
他几时准备的,竟然到了这个时候,才让她看见。
今日是她的生辰,他送她这灯火,也算是全了当年随口一说的承诺了。
她坐在树下,仰头望着从叶间渗出的灯光,连日的焦躁仿佛也随之平息,合上眼,还能感到眼前泛着暖光,拂去她一身的清冷。
静坐了许久,灯火渐渐熄灭,她亦起身回到焉渊宫,恰好看见温恪屋中还亮着灯,便满心欢喜地上前敲门:“阿恪。”
半响,温恪开了门,见她满脸笑容,便问:“怎么了,这样高兴?”
她拉住他的衣袖,笑道:“那些灯火,其实你不必如此费心的,你还能记得,我很欢喜。”
闻言,他微微拧眉:“灯火?是这焉渊宫中的灯火吗?”
她不免有些诧异,怔忡地看了他一会,收回了手,掩去眼中的疑惑,平静道:“没什么,我今日高兴糊涂了,你早些休息罢,明日我再来找你。”
看着他合上了门,她眼中的笑意逐渐淡去,转身走下台阶,摊开手,一只白兔灯出现在她掌中,灯烛已熄,独留这一盏纸灯。
从方才看来,阿恪并不知道花灯之事,那么这些灯,又会是谁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她满腹疑虑,皱着眉走回了院中,却在屋外廊下,看见一只精巧的小食盒,揭开一看,竟是一包枣花蜜糖,夹层中还放着一只小炉子,以炭火煨着,这包枣花蜜糖才不至于凉掉。
盒底还放了一张字条,她只看了一眼,便愣在了那。
转眼间,她便拿着字条和那包温热的枣花糖冲了出去,一直追出了山门,依旧是一片寂静。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切只不过是她在做梦。
可这一次,她的心却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了,想也没想便追了出来。
一片混乱的脑海中,只有那一个名字是清晰的。
叶珩。
他来过了。
这字迹分明就是他的!
为什么会记得她的生辰,为什么明明来过,却不肯现身?这算什么,那些花灯又算什么,放下了糖,就走得干干净净吗?……
她站在山门下,只觉得心头压着一块巨石,怎么都透不过气来。
……
此后数日,风华虔发现,她时常坐在窗下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这眉头总是皱着。
风华虔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这几日下来,她见温恪的次数,愈发地少了。平日里护得那样滴水不漏,温恪咳嗽一声,她都会让他开看看可有大碍,现如今倒是渐渐在疏离。
诚然在温恪面前,她依旧笑容满面,可转过身,便是另一种神情。
他是不信她会对温恪感到厌倦,她的性子,认定了就是认定了,更何况这是她寻了多年的心上人。
“想什么呢,看你这眉毛都快拧到一起去了。”他伸手戳了戳她的眉心。
舜汮拍开他的手,若有所思道:“我只是在想,有多少人知道我一直在找阿恪。”
他唔了一唔:“起初倒是只有我和孟婆知道,你被流放天荒后,羲和娘娘曾查过当年你私自豢养混沌兽一事,不过温恪始终没有下落,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你的意思是,知道当年真相的人并不多?”
“你当年的祸事,虽说是满天神佛同审,但也只审了你豢养凶兽这一件,有传言说,叶珩上神曾出面,因而无人敢对此事深究下去,其中缘由便一直被瞒着。”他细想一番,道,“如此这般,众仙应当只知你将上神错认为一介凡人,权当个笑话议论,若非羲和娘娘向陆离打听,恐怕也不知当年始末。”
思忖良久,她起身出去。
风华虔抱着绾绾,一脸莫名地看着她的背影。
晚些时候,舜汮在园中寻到了温恪,他一如既往地站在廊下,静静望着墙角的那株凋谢的朝颜。
这样的他,会让舜汮回想起数万年前,在温府的时候,他也时常这样站在那,不言不语,似乎转眼间,便春去秋来。
她站在游廊另一头,等着他回过头,眼中浮现出一抹笑意,能暖进她心底。
“这焉渊宫,似乎比别处要冷些。”他道。
舜汮走到他身边:“是啊,北荒自古便是冷清之地,一年有四季,此处却只有秋冬,能开这么些花,不过是因为焉渊宫中灵气鼎盛,养护着它们罢了。待些时日,便会谢了。”
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阿汮,你变了许多。”
“十万年,谁能一成不变?”她笑了笑,“你却还是我记忆中的阿恪。”
他不置可否,拿出一支木簪来,问道:“这支簪子可是你的?”
她心头一紧。
这支枫木簪她一直放在案头,日子久了,便也就这么淡忘了。
“你进了我的屋子?”
温恪道:“今日本想去寻你的,敲了门却无人应声,还以为你睡熟了,便进去看了一眼,在桌上发现了这支簪子,怎么不好好收着?”
她看着他手中的簪子,僵持片刻,道:“只是一支不常用的木簪,便随手搁在那了。”
“这簪子倒是有些粗糙,怎么不换一支?”
她有些支吾:“这……这只是闲来无事,削着玩的,改日我便换一支。”
说着,她伸手欲拿那支木簪。
温恪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从怀中拿出一支纤细的木簪来,削得十分精巧,簪尾的祥云栩栩如生:“前些日子你的生辰,我只煮了一碗长寿面,心中过意不去,便给你雕了一支簪子,可喜欢?”
她接过这支祥云木簪,笑了笑,当即插在了发间:“你雕的簪子,我自然是喜欢的。”
“既已有了新簪子,这支旧的,不如我替你扔了,如何?”他握着那支瑶光簪,温声道。
舜汮肩头一僵:“这簪子……”
“怎么,这簪子很重要吗?”
“倒不是……”她抿了抿唇,莞尔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若闲着,便替我扔了吧。”
闻言,他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好。”
说罢,只一挥手,那支簪子便轻飘飘地飞了出去,直飞过了院墙,落在山林间。
舜汮看了他一眼,未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