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chapter 235 跪下
无惑殿的床榻果真让羲和劈成了两瓣儿,舜汮觉着,自己像睡在半块月饼上,望着一片雪白的穹顶出神。
羲和方才的话,回想起来,倒像是说给她听的。
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又想起了叶珩。
圣魔宫那会儿的事,其实她记得不太真切,只记得当时心里十分膈应,都说酒壮怂人胆,更何况她平日里脾气就不大好。
“若非放在了心上,怎会觉得难受”吗……
叶珩,还在她心上吗?
入天荒五百年那会儿,她的左臂彻底废了,那时她就下定决心,此生再不要和叶珩有任何瓜葛。
她的心在天荒冷成了冰,却没料到,还有被捂暖的一日。
“姐姐,我有些糊涂了。”她叹息道,“明明想好了,毅然决然地推开了,如今他终于不再来北荒,我怎么反倒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似的……”
羲和坐在榻边,一如从前那般帮她轻轻梳理头发:“你说你‘想好了’,‘推开了’,的确如此,可说到底,你并没有真的‘放下’,明明放不下却逼着自己以为放下了,这叫自欺欺人。”
她的确不希望舜汮再往同一个坑里栽一回,可该说的,她依然会说,舜汮如何抉择,该是她自己考虑的事。
舜汮一夜未眠,天明时分,日月鼎终于取回,羲和亲手交给了她。
日月鼎自古成双,分则为日月阴阳,可汇天地灵气,纳河川万里,合则明古今之理,辨苍生是非,与那五件上古神器相比,的确及不上,舜汮却知它有一神通。
“多谢姐姐,待过几日,阿汮便将日月鼎送回。”她心念北荒,便不在此多做耽搁,收好日月鼎,拜别羲和,朝北天门而去。
北天门素来人迹罕至,除了几个守卫的天兵,平日里还真没几个仙家会来此晃悠。
令舜汮意外的是,竟会在此处遇上颜玦。
她寻思着今日出门大约是忘了看黄历,这黄历虽说是凡人编撰的,但邪门的是它还颇有几分道理。
她看见叶珩会来气,看见颜玦,倒是不曾火上心头,到底是十万年的交情了,她如今的心情平静得很。
同颜玦在一处的,正是百花仙子,舜汮与她是不大熟的,毕竟她被流放天荒那会儿,这九重天上还不曾有这么一位。
这百花仙子也生得一副好样貌,水灵得很,掌天下花草,四季更迭,端的是一身馥郁芬芳,只是到底是嫩了些,这眼中的鄙夷之色,舜汮瞧得分明。
就这一点上,舜汮觉得颜玦要更胜一筹,她便是再看不惯她,面上也定然会做得十分得体,断不会让旁人瞧出半点端倪来。
“三殿下日安。”颜玦带着百花仙子对她屈了屈身。
此时扭头走人,似乎不大妥当,舜汮思量片刻,回身点了点头:“真是巧了,神女竟会来这北天门。”
“刚从储瑶宫回来,与百花仙子随意走走,没想到能遇上三殿下。”颜玦嫣然一笑。
闻言,舜汮微微一顿:“哦?神女今日又去储瑶宫了?”
颜玦笑意温婉:“并非今日,叶珩上神伤势未愈,颜玦放心不下,得上神应允,如今暂居储瑶宫照顾上神,今日忽然想起九重天的花酿能凝神静气,便来向百花仙子讨要一罐。”
“三殿下有所不知,颜玦神女对叶珩上神的伤势颇为在意,这百花酿啊,取自百花之蜜,服之有益,这也是神女的一片心意。”百花仙子笑道。
舜汮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颜玦,皱眉道:“赶巧我身边有个熟知天下药理之人,他曾对我说起,这百花蜜确有凝神温补之效,却有一点不好,内腑损伤者,服之则易燥,且气息难调,神女若有此心,还是换一样东西送去较为妥当。”
闻言,颜玦的脸色白了几分。
舜汮看了看她怀里的那罐花蜜,摇了摇头,正欲离开,身后却传来百花仙子的小声嘀咕。
“一个成天喊打喊杀的粗野之人,连混沌兽都养着,妄谈什么药理……”
此话一出,颜玦便暗道糟糕,百花仙子毕竟不曾与舜汮打过交道,竟不知等人走远了再说这等话。
舜汮的脚步停在了北天门前,微微勾了勾唇角。
还未等颜玦出言制止,便感到一阵凌厉的杀伐之气从身后压过来,舜汮不急不缓地走来,眼中还带着浓郁的笑意,直至走到百花仙子面前。
那一瞬间,一股迫人的压力毫不客气地朝她涌来。
舜汮将笑未笑地看着她:“跪下。”
明明是不温不火的口吻,却凭白让人膝盖发软,只这么轻轻的一句,百花仙子便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她面前。
舜汮俯瞰着她的眼睛:“颜玦是神女的位份,她不必跪我,尚在情理之中,而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背后妄议帝姬?”
她分明是笑着的,可百花仙子却觉得通身发寒。她只见过舜汮几回,也听颜玦提起过,只觉得她瞧着有些懒散,对什么事都不大上心,许是被流放了那么多年,性子也该收敛着些了。
然而这一眼,却仿佛有一把利刃,架在她喉间。
“我再‘粗野’也是麒华灵山的帝姬,天君亲封的武罗神将,按规矩,你需得从数丈开外,行三跪九叩大礼到我跟前,我若要走,你也当跪地相送,这才是正儿八经的礼数,你可记清了?”舜汮直起身,看向颜玦,“颜玦神女,这往后结交,可得谨慎些,这次我不同她计较,若是明儿冲撞了上神,可不太好。”
颜玦嘴角发僵,捏紧了袖子:“三殿下说得极是,百花仙子不识礼数,还请三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舜汮看了看一头冷汗的百花仙子,才敛去这迫人的气息,走到颜玦身旁道:“神女如今既然已经留在储瑶宫,想必也不再需要那雄蛊,我替你处置了,如何?”
她压低了声音,颜玦依旧浑身一僵。
那蛊是不可外传之事,若是让叶珩知晓,她怕是再也说不清了。
“三殿下这是反过来威胁于我?”她咬牙道。
“这怎么能叫‘威胁’呢?”舜汮轻笑一声,俯身凑到她耳边,“我若说要将这蛊交给叶珩上神,同你鱼死网破,这才叫‘威胁’。”
眼看着颜玦的脸色渐渐发白,她才直起身来。
她今日也没这闲工夫好好教这百花仙子如何本分做仙,不晓得轻重的时候最好闭口不言,瞧瞧,这一开口可不就惹上事了。今日吓唬吓唬这小仙子便了了,横竖她只想探一探那聚魂术在不在颜玦身上。
她释然一笑:“我脾气不大好,倒是吓着百花仙子,你二人继续散心便是,我也该走了。”
她走出北天门,召来祥云,转眼间,腾云而去。
直至她消失于云雾之间,百花仙子还没能从方才的寒意中回过神来,一摸额头,竟全是冷汗。
那是杀气,毫不掩饰的,染着血色的杀气……
她不由得想起了她成仙以来曾听说的那些传闻,北荒的舜三殿下,杀伐四方的武罗神将,原来竟都是真的……
“没事吧?”颜玦将她扶起,她的双腿还在打颤,面色煞白,动了动嘴唇,却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那种仿佛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尊贵,一度压得她透不过气。平日的懒散与笑意,就像是一层纱,所谓的“好说话”,不过是旁人如此认为罢了。
颜玦咬咬牙:“我们回去罢。”
……
舜汮如期回到焉渊宫,温恪如她离开前那般,未曾踏出焉渊宫半步,望着亭中的身影,她突然有些犹豫,怀中的日月鼎也仿佛变得滚烫。
这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她不知,可若是不试一试,她总觉得不踏实。
迟疑许久,还是没能上前,无奈之下,只得先回殿中。
风华虔进来时,她正在窗下愣神,手中拨拉着一只小鼎,他仔细一瞧。
“这不是羲和娘娘的日月鼎么?你去天宫就是为了借这鼎?”
舜汮瞥了他一眼:“嗯。”
“这日月鼎汇聚灵气倒是不错。”
“阿虔,你教我泡茶吧。”她忽然道。
风华虔着实愣了一愣:“……你借日月鼎就是为了学泡茶?”
“你教就是了,哪来这么多废话?”胳膊肘往外拐那事儿她还没同他计较呢,这会儿憋了一肚子闷气,懒得同他废话。
“行行行,我教还不成嘛!”风华虔挫败地摇了摇头,“你这平日里喝水都是论碗来,这泡茶可得费工夫,你别想一出是一出的。”
舜汮白了他一眼:“说了要学,我自然会用心的。”
闻言,风华虔也懒得再劝了,一挥手,案上便多了一套茶具:“你上前来,听我说。”
……
一晃眼,又是三五日。
自那日北天门,未在颜玦身上发现聚魂术之后,舜汮便让陆离私下打听了颜玦近日的行踪,聚魂术如今是她唯一的筹码,她自然要藏得隐秘,这九重天,离瞀宫与储瑶宫,便是她近来时常出入之处。
若要找聚魂术,恐怕就在这三个地方了。
九重天她倒是有法子找一找,可东山离瞀宫乃是西王母所在,想混进去,只怕不易。
还有储瑶宫……
去搜上神的屋子,这个口她都不晓得该如何开。
她愁了几日,推开门却见潆泓辰巳正里里外外地忙活着什么,忙拉住他们询问:“近日可有年节?”
风华虔恰好走过,听她如此一问,忍不住要笑:“你这是忙糊涂了吧,连今日都忘了?”
舜汮一脸莫名。
只听他道:“阿汮,今日是你的生辰啊。”
她怔住,掐指一算:“哟,还真是。”
“你昏睡了一年,还以为今年的生辰也赶不上了。”他笑道,“晓得你不喜欢四处张扬,就在这焉渊宫中,给你贺个寿!”
舜汮哑然失笑:“也就你还惦记着我的生辰了。”
十万年都不曾有一碗长寿面,今日倒是久违了。
焉渊宫上下难得如此热闹,陆离等人备了一桌好酒好菜,日暮时分,有一仙婢从九重天送来了羲和娘娘的贺礼,一串玲珑碧玺,编了个八宝结,挂在腰间,倒是分外好看。
居缨在麒华山,一时抽不出空来,便让一只灵鸟叼着三坛子君长醉来给她贺寿,这鸟也算是送她做灵宠了。
这鸟瞧着十分乖巧,停在屋檐下,便就这么一动不动的。
不过舜汮瞧它有些眼熟。
“焉渊宫里养了那么多灵鸟,都这模样,你怎么单瞧这一只眼熟?”风华虔笑道。
“不不不,我说不上来,你且等等。”她站在廊下,仔细瞅了瞅那只白羽红喙的灵鸟,这的确有些眼熟啊,半响,她试探着唤了一声,“……韭花?”
那鸟没理她。
于是她拔高了声音:“韭花!”
鸟瞥了她一眼,仍不为所动。
这欲言又止的小眼神儿,令舜汮更确信了自己没瞧错,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韭花!快下来!”
灵鸟终于忍无可忍,扑棱着翅膀以示不满,张口便是她熟悉的声音:“三殿下!您能憋再用那个名字唤小仙了吗!小仙宁愿没有名字!”
风华虔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逗趣的灵鸟,一时好奇,便问她:“阿汮,这是你二哥养的?为何唤作……‘韭花’?”
“此事说来话长……”她干咳一声,娓娓道来。
这灵鸟便是当年下凡寻她,险些被她炖了汤的那只,与禹丘相抗那几年,它也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思量着中喊它“那只鸟”不大顺口,便想给它起个名。
她那会儿可忒不会起名了,琢磨了好些日子,什么包子馒头小辣椒,桌子板凳小茶杯,无论哪一个,都觉得有那么点奇怪。
想到最后,都有些烦了,便问了问它自己的想法。
可一只鸟能有什么头绪,便让她随意取一个便是,它想着反正小黑小白都可以,大不了还叫“那只鸟”。
舜汮犯了难,忽然想起青阳城那些公子贵女近来都挺喜欢以花取字,便觉得此法可行,那会儿正是仲春时节,芳菲四月天,她便带着灵鸟去田野中走了一圈,由它自个儿选一种花,给它做名字。
那日春光明媚,一片碧绿的旷野中,开着一簇簇洁白的小花,开得十分秀气,灵鸟一眼便瞧中了,对她道:“三殿下,就这花吧!”
她想了想,便折了一朵回去。
待问清这花的名字后,灵鸟后悔不迭。
……
“这不你自个儿选的韭菜花么!”舜汮一脸无奈地看着它,“有何不满的?”
灵鸟气得捶胸顿足,一旁的风华虔已经笑出了声。
片刻,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其实韭花也挺不错的,能生津开胃,缓解食涨。”
他说完后,灵鸟已是欲哭无泪。
从今往后,请叫我韭花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