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chapter 234 疑心
碧水清清,远山秀丽,亭中茶香氤氲,缕缕轻烟起。
舜汮托着下巴,接过温恪递来的茶,小啜一口,望着墙角那株紫色的朝颜花出神。
“阿恪,这几日我想起了许多关于青阳城的事。”她漫不经心地说起,“那会儿你是缓缓的帝师,而我,是个小侍卫,我的枪法,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
温恪笑了笑:“你一个姑娘家,第一眼挑中的竟是根狼牙棒。”
“那时觉得狼牙棒瞧着很是威风,那些剑太轻了,我一挥就得飞出去!”她道,“那会儿真好啊,有缓缓,有阿濯,虽然你常罚我扎马步,偷偷和缓缓她们去明月楼喝酒,回来你就挨个打手心,小心眼儿……”
他无奈道:“三个姑娘家,着男装出去喝酒,半夜翻墙回来,像什么样子?”
回想起那段日子舜汮仍觉得很是怀念,她与阿濯在明月楼比酒量,喝到后来,还是缓缓拖着她们回到温府门口,这个时辰,宫门都关了,她们便思量着悄悄溜进府中睡一晚,明早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宫去。
既然是溜回来的,自然不能从正门进府,翻墙这种事舜汮早已驾轻就熟,萧濯与萧缓却是没干过的,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们托上去,只听刚翻过去的萧缓轻轻“啊”了一声,舜汮和萧濯以为她扭到了脚,忙低声询问。
“没,没事……”萧缓低声回了一句。
然后,萧濯也翻了过去。
“啊。”墙那头又传来她的低呼。
舜汮就纳闷了,难不成墙根摆着石头,这俩人怎么都如此不小心?
“没事吧,阿濯?”她悄咪咪地问道。
萧濯轻咳一声:“……没什么。”
她还真就信了这个邪,利索且十分潇洒地翻过墙头:“怎么样,这才叫翻墙!你们……”
还没嘚瑟两下,但见眼前一片灯火通明,老管家一脸“姑奶奶你可消停会儿吧”的神情,然后,她看见了手拿戒尺的温恪,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萧缓和萧濯捂着脸,算是认栽了。
而她,就在这明晃晃的灯火中,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双点墨般的眼睛,叉着腰,响亮地打了声酒嗝。
……
“其实我酒量很好的。”她理直气壮道。
“是啊。”温恪笑了笑,“顶多是喝高了撒撒酒疯。”
“咳……”这个台拆得她很是没面子,“其实我今日有些事想问问你。”
她突然转了话锋。
“阿濯与缓缓,都是你一手教导出来的皇女,当年你拥立缓缓,弃了阿濯,在你心里,究竟是如何看待她二人的?”
“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只是突然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罢了。”她淡淡一笑,“当初也一直想知道,可始终没能问出口。”
他将茶盏轻轻搁在手边,道:“当年秉承先帝遗命,辅佐新君登基,既为人臣,自当为君分忧,陛下宅心仁厚,对于濯殿下和扶家,多半是下不了手的。在我心里,陛下是一代明君,我愿为之生,为之死。”
“那阿濯呢?”
“濯殿下本是人中龙凤,却非帝王之才,好胜心切,堵死了自己最后的退路,她这一生都败在一个‘情’字上,令人惋惜。”
她目光渐深:“阿恪,我且问你一句话,阿濯的死,你可有一瞬间是后悔的?若往事重蹈,你可会放她一条生路?”
温恪笑着看向她:“濯殿下半生坎坷,最终死于凉城下,当年不得不逼她上绝路,如今想来,的确是我亏欠于她,若能再选一次……或许,我会保她一命吧。”
闻言,舜汮露出了欣慰的笑意:“是吗……”
桌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收紧。
她饮下一杯茶,对他道:“阿恪,我出门一趟,最迟明日便回来,你若有事,尽管同陆离说,这就是你的家,莫要同我见外。”
温恪点点头:“好,我等你回来。”
她起身,走出了亭子,待过了拐角,眼中笑意渐渐淡去,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便径直朝着偏殿而来。
风华虔此时正在偏殿中,教绾绾辨认手边的药草,绾绾近日刚学会叫人,咿咿呀呀得也念不清楚,他倒是乐此不疲地逗着孩子,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便起了疑:“你不是同你的阿恪喝茶么?”
“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不喜欢喝茶。”她瞥了他一眼。
“那你还一连几日都与他烹茶,我还当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泡壶凉水你都当成世间珍馐呢。”他戏谑道。
“一日不酸我两句,你会少块肉不成。”她轻轻捏了捏绾绾的脸蛋儿,叮嘱道,“我去天宫走一趟,你替我看着阿恪,我回来之前,不要让他离开焉渊宫就成。”
风华虔挑眉:“唷,这还特意交代一句,怕我趁你不在,欺负你的小情人不成?”
舜汮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风华虔心里一阵发毛,连连摆手:“行行行,玩笑话而已,我替你看着他就是,小心眼儿!……”
她沉思片刻,叹了口气:“阿虔,我忽然觉得,十万年真是太漫长了……”
“你怎么了?”风华虔觉出她言语间的迟疑。
“没什么,我去去就回。”她弯了弯唇角,消失在殿中。
……
九重天。
榆叶梅下,羲和正琢磨棋局,入神时,却有仙婢来报,舜三殿下来了。
“阿汮?”她指尖一顿,收回那枚棋子,“请进来。”
片刻功夫,她远远望见许久不见的妹妹走来,因着长年习武,她的身姿饺子其他女子更为挺拔,一身素色,冉冉而来,竟比世间许多男子还要俊俏几分。
她走到她面前,按礼数唤她一声君后娘娘。
“快起来,自家姐妹,何须客气。”羲和摒退了四下伺候的仙童仙婢,拉住她的手,坐在树下,“居缨同我说,自你服下长生草后,便一直在北荒昏睡,我派人到焉渊宫问了数回,都没有消息,如今伤势可好些?”
“不妨事了。”她答道,“今日来看看姐姐过得可好。”
这话羲和一听就不信:“打小你一说软话,就是有事相求,也别在姐姐面前卖关子了,说吧,到底来干嘛的?”
刚开口就惨遭拆台,令舜汮很是尴尬。
她清了清嗓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问姐姐借一件东西……”
羲和睨了她一眼:“得,看来是瞧上我这什么宝贝了。”
“姐姐,你这说得我像个土匪……”她正色道。
“行了,想要什么,说来听听。”羲和笑道,“你就是看上天君的头发,姐姐也半夜给你剪一撮回来。”
舜汮摆了摆手:“天君陛下的头发还是算了,我此次来找姐姐,其实是想借姐姐的法器。”
羲和一愣;“你要借日月鼎?”
“正是。”
“借你一用也并非不可……”羲和皱了皱眉,“只是日月鼎许久不曾拿出来用过,而今尚在麒华山,你且等一日,我派人给你取来。”
“多谢姐姐。”
“你要这日月鼎何用?”羲和心中纳闷。
按说这日月鼎虽是上古遗存下来的法器,她也是偶然得到此物,收作法器后才发现,这件神器并没有多么了不得的神通,平日里缩成掌心大小,做个杯盏,倒还顺手,若是真打起来,既不能攻,亦不可守,鸡肋得很。
“我听闻日月鼎有一奇特之处,想借来试一试,可是真的。”舜汮笑道。
羲和也不细问她究竟要拿日月鼎作甚,她今日既然专程向她讨日月鼎,自然有她自己的考虑,那日月鼎放着也是放着,她若是有用处,拿去也无妨。
自家的妹妹,她素来是要什么给什么的。
她既应承了此事,舜汮便暂且在九重天等着。
环顾四周,云雾缭绕,世人常言,这九重天的瑶池仙境是何等逍遥之处,繁花似锦,鸾舞莺啼,可这片景致若是静下来,反倒觉得寂寥。
她的长姐,这九重天的君后,正坐在梅树下摆弄棋局,她远远瞧见时,总会想起她还在麒华山时,也曾如此静坐一旁,看她下上一整日。
“闲来无事,陪我来一局如何?”羲和将一盅黑子递给她。
舜汮犯了难:“姐,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是个臭棋篓子……”
“怕什么,我让着你就是了。”说着,她倒出了一半的白子,看了看舜汮为难的眼神,又拿出了十个子,“你先落子,总可以了吧?”
舜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棋子,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就下两局,就两局啊!”
她自小就和琴棋书画犯冲,得亏在凡间那几年,字还算有些长进,其他的真是愁白了她父君的头。
她的长姐,羲和帝姬,尤擅棋术,自小她就没在棋盘上占到什么便宜,那会儿她还没认清自个儿的短处,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再战再败……她的长姐,总有法子让她在一刻钟内败得片甲不留。
她执一黑子落盘,抬眼看向羲和:“姐姐,你与天君陛下成婚已一载有余,妹妹多嘴问一句……圆房了没?”
她眯了眯眼。
羲和一脸淡然地落子:“他想得美。”
舜汮讶异:“这……你二人难道不睡在一间屋子里?”
“睡一间屋子又怎的?”
“若我没记错,无惑殿中可就一张床榻,你不会让天君睡地上吧?”
“哪的话,这岂不是不成体统。”羲和幽幽一笑,漫不经心道,“成婚当晚,我便将无惑殿的床劈成两半了,天君陛下若是睡得不舒坦,可以移驾重紫阁。”
舜汮手一抖,险些没拿住棋子,惊诧地望着她:“……你劈了无惑殿的床?”
“劈了,且劈得十分匀称,绝没有占陛下半点便宜。”
舜汮陷入沉思。
啧,差点忘了,她的长姐文武双全。
“天君不急?”她思忖良久,才落一子,“洞房花烛夜,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天君陛下难道就没想过……霸王硬上弓?”
羲和冷笑一声:“他敢,论岁数,我算是他老祖宗。”
舜汮想了想,貌似还真是这么回事。
“可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流氓不看岁数,天君陛下好歹是三界之主,到了嘴边的肉却叼不着,这心里难免有膈应吧。”
“他心里膈不膈应,与我何干?”羲和笑吟吟地堵了她的棋路,收了她一片黑子,“我早与他讲明了,他若是想娶几个天妃,我也不拦着,领回来,这走个过场便是,我在这瑶池乐得清静。”
舜汮无奈地笑笑。
“我倒是听闻你在承晔帝君的婚宴上,将那武罗枪插在了叶珩上神眼皮子底下。”羲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不是说退了婚,便再无干系了么?”
舜汮手里的棋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上,激起一声脆响。
“此事……是个误会。”
“哦?”羲和也不急,颇有耐心地容她悔了一步棋,“那你将叶珩上神睡了又是怎么回事?”
这回,舜汮险些没拿住手里的棋篓子,错愕地看着她:“……你从何处听说的?”
羲和莞尔:“自然是从阿虔那套的话。”
舜汮:“……”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瘪犊子!
“阿汮,姐姐其实不希望你再和叶珩上神扯上关系。”她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执迷不悟不是件好事,姐姐眼看着你吃了一回亏,再来一次,恐你受不住。这门亲事也是长辈们定下的,不曾问过你的想法,本以为你这辈子就等着嫁到储瑶宫去了,没成想,倒是害了你……”
十万年前,得知舜汮豢养混沌兽时,她一度难以置信。
当时铁证如山,而舜汮也未曾做出任何辩解,查了好多年才弄明白,她是为了一个凡人。
一介尊华帝姬,不知中了什么邪,竟会相信一个凶兽的话。
早知事情会闹成那样,还不如顺了她的心意,替她找那个凡人,带回来要嫁要娶,都随她了,何苦非逼着她嫁去储瑶宫呢?
舜汮静静地看着棋盘,不知回想起了什么,忽而一笑:“是啊,执迷不悟,害人害己。”
且世间何其之大,人心又何其之深,你若放不下,便总有人惦记着你的软肋不放。
落子于棋局中,清冽有声。
九重天没有昼夜更迭,终日祥云缭绕,几局棋下来,舜汮已是颇为头疼。
“姐姐,你明知我一手臭棋,也不手下留情些。”看着一片狼藉的棋局,她觉着这可比打仗累多了。
“这么多年,没个长进,该罚。”羲和知她素来不喜欢这些,也就不再勉强她在这耗着了,按着人间的时辰,眼下也确实该歇息了,便领着她回无惑殿。
刚至殿门口,便瞧见一道玉色的身影站在檐下,暗色的紫发如锦缎般细柔,端的是三界之主的威严之姿——不是紫辰天君又是谁。
“陛下怎么有功夫来此?”羲和上前,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句。
紫辰看着她二人,似乎有些诧异:“舜三殿下?”
“叨扰了,天君,今日有些话要同姐姐商量。”以舜汮的身份,倒是无需行跪拜大礼,聊表敬意便可。
“无妨。”紫辰道。
羲和笑吟吟地看着他:“陛下今日不会打算住在无惑殿吧?”
紫辰干咳一声:“这好歹也是本君的寝宫。”
“今日可不赶巧。”她拉着舜汮跨过门槛,回头对紫辰道,“阿汮今日要住下,无惑殿中多有不便,陛下还是留宿重紫阁吧,我记着那还有两只虎皮鹦鹉与您做个伴儿,若是您觉着冷,臣妾给你腾床被褥。”
紫辰憋着一口气,转过身:“不必了。”
说罢,便离开了无惑殿。
舜汮颇为诧异:“天君陛下……还真就这么走了?”
“不然他就只能躺在房梁上了。”
“你就这么厌恶天君?”这成了亲,连门都不让进,堂堂一个三界之主,每日只能灰溜溜地去重紫阁歇息,连个枕头都不给。
“谁说我厌恶他?”羲和无奈地笑了笑,“若是如此,我嫁给他作甚?给自己添堵么?”
舜汮一愣:“那你是……”
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若不是喜欢他,他心里有谁都无妨,我何须置气?”
不上心,则不伤心,正因为放在了心上,所以哪怕只是被别的女子碰一下,都觉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