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chapter 222 沧澜祸变
入夜后的沧澜城,门市渐歇,若是没有什么佳节,平日里城中百姓都是早早便闭门关店,归家歇息的。早春时节,天色暗得快,酉时未至,便已日落,亭中廊下,纷纷点起明灯,夜风忽起,烛火飘摇。
过了饭点,酒楼也逐渐人去楼空,清理了堂下的桌椅后,也陆续关了门,一片寂静的街头巷尾,只有几处推着宵夜摊子的小贩的身影,此外,便是那些烟花柳巷中才灯火通明,笙歌曼舞。
城中茶楼也早早关了门,白日里一段儿接一段儿的故事,也要待到明日再说下去,穿着一身青色直裰的男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着一只小箱子,拜别了茶楼的掌柜,匆匆从茶楼后门出来,转了几个弯儿,走进了一条窄巷。
窄巷中只有一户人家,他推开了陈旧的木门,谨慎小心地朝四下张望了一番,确信没人跟着,才合上了门。
一进的小院,在沧澜城中遍地可见,实在是不起眼得很,可合上了这扇门,便能闻到一阵浓郁的人参香。
小院东头,两株桃花开得正盛,树下还有一只小秋千,一刀一刀削成个小椅子的模样,分外精巧。
四下一片死寂,他咽了咽口水,艰难地朝那扇门走去。
门内渗出一股漆黑的轻烟,绕着他的肩膀环了一圈,最后扼在了他咽喉处。
他心头直打颤:“我已经按你说的告诉她们了,你可以放了我孙儿了吗……”
门缓缓打开,传出一声低笑。
“进来。”
他的双腿都在发抖,战战兢兢地踏进屋中。
榻边坐着一个黑袍男子,他的周身围绕着浓郁的黑暗,遮蔽了他的容貌,前几日还是白骨森森的手已然生出皮肉,修长而白皙,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桌面,他每敲一下,都仿佛在人参精心上扎了一针。
人参精见他忽而一笑,当即跪在了地上:“我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我真的都说了,他们也没有看出破绽!我能做的,都做了啊!……”
斗篷下的唇,如窗外的桃花,莹润而诱人,从黑袍下伸出的手,掀起半面衣角,露出一截绣着绿萼梅的衣袖,雪白的花朵上,沾了几滴血色,如花蕊般明艳。
“她都信了?”
“是……是,她信了,还给了我两枚丹药作为补偿。”人参精将白日得来的药都递给他,“这药我也给你,把孙儿还我,快些走吧……”
闻言,榻边的男子发出一声冷笑:“你如今倒是敢命令我了。”
“不敢……不敢……”他慢慢伏在了地上。
他修行到今日,最后悔的便是当日喝醉了酒,跑到那青冥河边转悠。若非如此,他怎会遇到这个恶魔……
他今日对舜汮等人说的话,大部分都是真的,只是最后有些不同。
他躲在草丛中,许久不敢动弹,即便没有看清长相,也不知究竟是何物,但他本能地感觉到,那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东西。他吓出一身冷汗,也清醒了不少,缩在草丛里不敢出去。
待他再拨开草丛探出头去看时,河边一片寂静,方才的东西已然消失了。
他松了口气,正欲离开,一转身便看到一张白骨森森的脸近在迟尺,浓郁的黑暗朝他席卷而来!
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刹那间,如霜寒千尺。
……
人参修行素来不易,有些年岁的,说不准就会在那一天被凡人挖去做了不要,他修行千年,膝下只剩一个未满百年的孙儿,他总是不放心让孙儿出去,平日里都是当眼珠子般疼爱。
没想到孙儿会落到这个男人手里,从那以后,他每日胆战心惊,说书时也无时无刻不记着他的吩咐。
这个男子只让他去办一件事。
他给他看了一副画像,让他在画中女子面前演上一出戏,事成之后,便将孙儿还给他。
他忐忑不安地在茶馆中盼了整整五日,终于等到了画中的人。
“你吩咐我的,我都照做了,你不能言而无信……”人参精壮着胆子恳求道,在青石地上不住地磕头。
“既然你办成了,我自然不会食言。”黑袍男子一挥手,指向一旁的柴草垛,“你的孙儿就在那,你自己去瞧瞧吧。”
黑暗中,人参精一眼瞧见柴草后一双无助的眼睛,当即奔了过去,将柴草推开。他的小孙儿哭得都快喘不上气了,被红绳捆着,还塞住了嘴,无助地望着他,眼中满是惊恐。
一股人参味涌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便看到孙儿的双腿已被齐根斩断!未有百年道行的人参精,是流不出血的,便是被人砍成两截,也只能流出粘稠的汁液。
他惊愕地看着失去双腿的孙儿,险些晕过去。
“怎么,便是没了腿,这也是你的孙儿啊。”黑袍男子漫不经心地看来一眼。
人参精颤抖着解开了那些红绳,取走孙儿口中的布帛,孩子痛得脸色煞白,连哭都哭不出声了。
他心疼地抱住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愤恨:“……畜生!连一个孩子都下得去手!我都已经照你的吩咐去做了,为何还要害我孙儿!”
“你做得太慢了。”黑袍男子起身,朝他们走来,“且我只说你办成了事,我便还你孙儿,可并未说过将他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你!……”
“爷爷,好疼啊……我受不了了……”小人参精还在不停地淌着人参汁,抱着爷爷的脖子一抽一抽地哭着,嘴唇全然没了血色。
这样的伤势,已是药石罔顾,恐怕连今夜都熬不过去。
人参精心疼不已,当即将自己的血喂给他,可也只能吊住最后一口气,支撑不了多久。
黑袍男子已至眼前,幽暗的气息在他掌心凝聚,斗篷下传来嘶哑的声音:“你做得不错,现在,你们爷孙俩可以团聚了……”
人参精双目赤红,紧咬着牙关,抱紧了怀中的小人参精,黑暗中,一片青红色的光辉炸裂开来!
……
焉渊宫的阆亭,俭朴得很,好好一座神宫,竟还不如人间的宫阙来得华美。
九婴斜倚在飞檐上,听见一阵脚步声,朝下看了一眼,眼中浮现出一抹了然。
“还以为你憋得住不来问呢。”
叶珩看了他一眼,凝神驭风,转眼飞上了屋檐,站在他身后。
他不说话,九婴也无所谓,轻笑一声,自顾自地说道:“你化身白狼的时候,本座便觉得有些眼熟,真是在天荒太久了,竟没有当时就认出你,你当年那一剑,本座胸口可还留着二寸长的疤呢。”
叶珩顿了顿,道:“涂琈琴丢失一事,你可听说了?”
九婴架着二腿子,一脸“有能耐你别来跟本座打听啊”的欠揍表情,悠哉道:“听说了,一把破琴闹这么大动静,如今这仙界的小辈啊,可太能咋呼了。”
叶珩也懒得同他拐弯抹角:“当年伏羲真神锻造涂琈琴时,用的是你的鳞片。”
“何止,那老不死的早就盯上我的鳞片,他救我,便要我给他造一把神器出来,临了还抽了本座七根筋做琴弦,要不是你那一剑,本座可不会屈服于他……”九婴冷着脸,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怀疑是本座记恨着当年的仇,把那琴偷回来了?”
叶珩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九婴笑出了声:“叶珩,你虽贵为灵兽始祖,享天地之眷顾,可本座所活的年岁,真计较起来,还是你的前辈,我若是有心报复,也不会去觊觎一把破琴,本座既然把鳞片和七条筋给了伏羲老儿,便是给了,断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退一步说,本座便是拿回来了,又有何用?”
难不成还能将早已炼化的鳞片与筋脉再安回去不成?
“我知道不是你偷的。”叶珩平静道,“你如今的法力,想神不知鬼不晓地潜入九幽台偷琴,实为无稽之谈。”
九婴一挑眉:“……这话本座听着怎么就这么不痛快呢?”
他走到九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今日来寻你,有两件事。其一,涂琈琴是用你的鳞片和筋脉造的,凭你的法力,在六界中感应一番,兴许能尽快找到下落。”
“一把破琴有什么好找的?”九婴嗤之以鼻。
叶珩正色道:“盗取伏羲真神遗物,你觉得只是为了弹一弹琴?”
闻言,九婴陷入沉思,片刻之后,他仰起脸反问:“你凭什么觉得本座会帮忙?”
叶珩唇角微弯:“你私自从天荒逃出,实乃大罪,被天君发现,你难逃一死。若你肯帮忙,我破例可为你求情,免你罪责,否则,我现在亲手拿住你,便是阿汮,也无法为你开罪。”
九婴霍地从坐起来,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你!……你个小王八羔子!竟敢威胁本座!”
“我这是在同你说理。”叶珩不温不火道,“答不答应全在你一念之间,我逼迫你办事,阿汮会同我生气,所以我只能好好跟你商量。”
九婴憋了半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从前怎么没看出你如此没有良心,亏本座还帮你瞒了舜汮那么久,连舜汮在天荒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你!”
叶珩不以为意:“我没有‘良心’,只有‘狼心’,你莫要瞧错了。”
这一句气得九婴差点想甩手走人。
然叶珩给出的条件的确诱人,舜汮是私自将他从天荒带出来的,虽说如此,可事情一旦败露,叶珩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他护着舜汮是毫无疑问的,可舜汮却不一定真能护得住他。
他乃是伏羲真神亲手贬去天荒的上古凶兽,与混沌齐名,舜汮那性子,为了他元鼎中的一魂一魄,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来,若是再连累她入天荒,这傻姑娘可就彻底毁了。
念及此处,他咬咬牙:“找回了琴,再替本座恢复三成法力,如今只能化形,太憋屈,本座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便是。”
“可以。”叶珩应道。
“还有一件呢?”
叶珩道:“你之前曾提起,阿汮在天荒曾遇到风神禺疆,带回了他的一魂一魄。”
九婴点点头:“没错,那一魂一魄如今就养在本座的元鼎中……你可别乱来,舜汮对这禺疆的魂魄宝贝着呢,出了什么差错,本座可不好交代!”
叶珩收回了手:“连看一眼都不行?”
“不行。”九婴义正辞严,“敢情不是你同这禺疆绑在一处,你是不晓得这禺疆死的时候,舜汮是个什么样子,险些要跟本座同归于尽!”
闻言,叶珩心里一疼:“……她可有说过,要拿这一魂一魄怎么办?”
九婴犹豫了一会,为难地看着他:“这事儿其实舜汮不让我往外说,就连风华虔那小子都瞒着,不过你既然都问到了,本座便权当说了几句梦话,你莫让舜汮知道。”
叶珩道:“你说罢。”
“……她想为风神聚魂。”九婴压低了声音,“你知道魔界的聚魂术么,只要魂魄还在六界内,便能用此法引魂归一,重塑元灵。”
叶珩皱眉:“过去却有这等传闻,只是从未有人尝试过。”
“舜汮的性子,但凡知道有这么个法子,她能善罢甘休么?”九婴无奈道,“一年前,为了这聚魂术,她已经去寻了魔界那小帝君,可是什么都没找到,心灰意冷地回来了。”
“后来可有找到?”
“找是找到了……”九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会儿,“在你那小神女手里攥着呢。”
“颜玦?”他吃了一惊。
“这颜玦可有些能耐啊,这么多年,本座还是头一回见着舜汮吃瘪的样子。”九婴呵了一声,“她跟舜汮说,她要你的真心。没有聚魂术,就救不了禺疆,你觉得舜汮会如何选择?”
由此,之前舜汮怪异的举动便都明了起来。
“本座同你说这些,不过是一时梦话,你也可天亮了便忘记,让舜汮知道,她只会更为难。”
“我知道了。”叶珩叹了口气。
一个时辰前,他收到涔阳的灵鸟传书,信中说,颜玦手中似乎握着舜汮极为在意之物,而此物,多半与魔界的聚魂术有关。
九婴的话,终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连了起来。
见他眉头紧锁,九婴翻了个身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作为前辈,本座不是不可以帮你抱得美人归,想当年本座在天荒也是跟舜汮一起睡了几万年……哎哎哎你瞪本座作甚?本座那会儿被她变成巴掌大小,这醋你也要吃?!”
叶珩不满地斜了他一眼:“不论大小,不准和她睡在一处。”
九婴后槽牙一酸:“成成成,本座还不稀罕呢!你这醋缸子,忒没劲了……”
他正想同他商量商量,若是他在舜汮面前给他说说好话,能否将法力恢复到五成,突然闻到一阵浓郁的血腥味。
“是山门那!”
叶珩显然也察觉到了,转眼便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