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chapter 208 河过忘川
温恪的墓,是舜汮亲手立的。
萧缓看着她坐在屋子里,一言不发地在石碑上刻出他的名字。
那夜之后,她再没有哭过,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背着温恪的尸体一步一步走上青阳山,亲手将他放进棺椁,亲手封棺,谁上前一步,都会被她的目光逼得退回去。
“你曾说在这等我们回来,可惜他回不来了……”她如今连笑都笑不出来了,“我不怪你,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我替他高兴。”
这样的舜汮,让萧缓感到心慌,她就像一个脆弱的幻影,稍稍一碰,就会消失不见。
她说,我要走了,缓缓,这盛世青阳,从今以后,要靠你自己走下去了。
这一回,她没有骗她。
她走得很干净,一丝一毫的念想都不曾留下,悄无声息地,仿佛从未来过这世间。
数日后,忘川河边的奈何桥上,多了个红衣灼灼的小姑娘。
孟婆看她已经在这坐了很久了,不像个鬼魂,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仙气可不得了。昨日路过的黑白无常似乎称她“三殿下”,实在是客气得不行,便是被她提着衣领,脸上的笑容也跟春花似的。
“你在等人吗?”孟婆走到她身边,“这奈何桥可不是用来坐的。”
舜汮侧目瞧了她一眼,将左肩上的白鸟挪到右肩,这才开口:“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不是来过奈何桥的。”
孟婆见她似乎颇为偏执,便打消了劝她下来的想法,转而问道:“你昨日在桥上拦住了黑白无常,我似乎听到你向他们打听鬼魂。”
“我在找人……我在找一个鬼。”她改口道,“你就是孟婆?”
“正是妾身。”
她微微有些诧异:“我一直以为孟婆是个年迈的老奶奶。”
孟婆低头看了看自己婀娜的身段和白皙如玉的双手,轻笑道:“其实孟婆只是冥界的一个职务,我生前是个青楼女子,恰好会熬汤罢了,让小仙君见笑了。”
鬼魂来来去去,她一直坐在桥头,忘川河水无声淌过,她也浑不在意。
孟婆平日里除了熬汤,也无事可做,闲下来便与她说说地府的事。
这人死后,经过的第一关名叫鬼门关,出了鬼门关,途径的第一条路,名为黄泉路,黄泉路的尽头,就是忘川河,而奈何桥便是忘川河上唯一的一座桥。
要入轮回的鬼魂,须得在奈何桥边的茶摊上,喝一碗孟婆汤,将前尘尽忘,心无旁骛地来,了无牵挂地去,今生的爱恨情仇,浮尘得失,便都留在今生。
“孟婆汤啊,其实是这人一生流过的泪,喝了,便能将此生忘得一干二净。”孟婆笑着将一碗汤递给一个鬼魂,柔声劝他,“喝了吧,一切都能放下。”
舜汮在一旁看着她送走一个又一个的鬼魂,忽然有些好奇:“你也是鬼魂吧,为何你不过桥呢?”
孟婆只是笑了笑:“刚才送走的那个鬼魂,他是我生前的相公,这已经是我第五次送他入轮回了……”
舜汮蹙眉:“为何你不随他同去?”
“因为我想记着他呀。”孟婆放下了手中的银勺,若有所思地望着不远处的忘川,“小仙君知道吗,一个人死后,若是想带着今生的记忆转世,须得在这忘川河边历经千年煎熬,方可再去转生,我能看见他,却只能劝他一次次喝下孟婆汤,一次次走过这座桥,可我不能告诉他,我是谁。”
千年之后,她转生为人,便可以去茫茫人世中寻他,也许只能与陌生的他说上几句话,可那对于她来说,这一千年的磋磨,也都变得不算什么了。
“我也在等一个人。”舜汮望着过桥的鬼魂们,“他不见了,我问黑白无常,可他们也不知他的魂魄究竟去了哪里,他们说,压根就没接他走过鬼门关,可是他分明已经死了,怎么会不在这呢……”
孟婆看了她一眼:“你想找的人,或许早已过桥去了,你若是找到他,还想与他再续前缘吗?”
舜汮摇了摇头:“不了,尘缘已了,我只是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若是过得不错,我也能放心回去了。他这辈子,都不曾为自己活过一日,我只想再看他一眼……”
灵鸟在她身边盘旋:“三殿下,二殿下传信来了,命您速速回山,再不能耽搁了!”
她为难地望着黄泉路。
孟婆拍了拍她的肩:“小仙君还是尽早离开这吧,黄泉奈何,不宜久留。你想找的人,我替你留心着,若是他来了,我便将他留下。”
舜汮迟疑片刻,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你记着,他叫温恪,这是他的画像,若是见着他,你一定传信到麒华山告诉我!”
她将离开温府时,留作念想的一副丹青郑重地交托给孟婆,再三叮嘱后,随灵鸟离开了地府。
……
对于麒华山来说,十五年只是弹指一瞬,山中情境,一如既往。
苍青的松,洁白的雪,清冽的溪,天地灵气在山林间涌动,这里的岁月悠长而缓慢,好像这十五年的光阴,她从未历经过。
那是她的一场梦,在重回麒华山的那一刻,梦就该醒了。
通往葶洙宫的那条路,六万年来,她也曾走过无数回,站在冗长的石阶下,仰望着岿然不动的神宫,在那尽头,站着一个人。
鸦青的发,月白的衣,手中执着一把绘着半面流云的纸伞。
风仪绚丽,潇潇如玉尽濯尘。
她好歹挤了个笑脸出来:“二哥,我回来了。”
居缨从石阶上走下来,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抚过她微微泛红的眼角:“怎么还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想家了。”
“父君在殿中等着你,大姐和母后也在,你下凡这么久,一顿责骂总是免不了的……”
“没事。”她摇摇头,“我们走吧。”
随居缨步入之时,她的父君,麒华山桓君上神立在玉色的屏风下,面色很是难看。
羲和与静姝娘娘就在一旁,瞧见她进殿,刚想唤她,却被桓君上神一眼给瞪得憋了回去。
居缨忐忑地上前,一揖手:“父君,三儿回来了……”
舜汮恭顺地往地上一跪:“父君万安。”
头顶传来桓君上神一声冷笑:“如今你是愈发地不像话了,往日小打小闹也就容着你,这一回趁着为父闭关,你连私自下凡这等事都敢做了?你可知羲和同居缨找了你多久,你还知道回来!”
居缨见势不好,赶忙上前:“父君息怒,三儿下凡也是为了寻回扶纥姨母的画轴,事出有因,孩儿也有责任。”
“你给我闭嘴!”桓君上神简直要被这两个不孝子气死,“让你管着她,不是惯着她,画轴丢失这么大的事儿,你不上报也就罢了,还帮着阿汮隐瞒,这笔账回头好好跟你清算清算!”
居缨汗颜:“是,此事确是孩儿做得不妥。可是三儿是为了画轴才跌入天河的,实属意外,还请父君从轻发落。”
“二哥,你别说了。”舜汮扯了扯他的衣摆,平静地将怀中的画轴呈上,“这就是扶纥帝姬的遗物,我四年前已经寻回,的确是我流连凡间,迟迟不归,父君如何责罚,孩儿绝无二话。”
“阿汮?……”羲和吃了一惊。
这还是她的妹妹吗,换做从前,父君的鞭子还没落下来,她就该逃了,哪里会跪在这乖乖认错?
桓君上神也有些意外,她突然之间如此乖顺,倒叫他有些不习惯了。
他干咳一声:“念在你寻回画轴,且未在凡间闯出大祸的份上,此次便按着规矩,去后山面壁半月罢。”
“谢父君宽宏。”她磕了三个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居缨拿着画轴,颇为纳闷:“这……真是三儿吗?她可是最讨厌面壁的啊。”
话音未落,便被桓君上神踹了一脚:“小兔崽子,越来越能耐了,把这幅画送回天宫去,然后滚去山门前领五十炼神鞭!”
看着拂袖而去的桓君上神,居缨苦着脸嘀咕:“父君也太偏心了三儿了吧……”
羲和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似笑非笑道:“阿汮打小就是被父君惯的,从前总说要好好教训她,除去不慎打折了她的腿的那次,之后那一回真揍她了?你个做兄长的,皮肉糙实些,五十炼神鞭,咬咬牙就过去了。”
居缨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还是先去天宫一趟吧。”
……
居缨领完五十鞭子后,便去后山瞧了一眼,本以为舜汮会偷懒耍滑,可这一次,她真就老老实实地跪在石壁前,一动也不动。
他险些以为是自个儿的眼神出问题了,再仔细瞧了瞧,没错呀,那边跪着的可不就是他妹妹么!
“阿汮,你这是怎么了?”今日的舜汮令他很不适应,老实得令人心头发毛。
舜汮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思过。”
“不是吧你,还真这么听话啊!”居缨简直给她吓坏了,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也没烧坏脑子啊。”
舜汮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我没病。”
他索性在她旁边盘膝坐下,饶有兴致地打听:“你这十五年跑哪去了,怎么才回来?”
“找画,找了很久。”她回答得言简意赅。
“凡间好玩吗,你都遇上什么事了?怎么一回来就这么死气沉沉的?”
舜汮斜了他一眼:“不好玩。”
他轻轻“啧”了一声:“我怎么听说凡间有很多天上没有的小玩意啊……”
“……凡间的枣花蜜糖很好吃。”
“什么?”他一下子没听明白。
她叹了口气,合上双眼:“没什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见她不理人了,居缨也不想自讨没趣,起身掸了掸衣裳:“行行行,你静一静,我回去上药了,五十炼神鞭,嘶……真疼。”
他有些僵硬地离开了此处,舜汮回头看了他一眼,久久无言。
桓君上神到底还是心疼闺女的,嘴上说面壁半月,才关了五日,就默许了静姝娘娘把舜汮接回来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
舜汮离开后山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居缨打了一架。
然后,她的枪头被居缨一剑削断了。
“三儿,你这是凡间的兵器吧?”居缨一脸鄙夷,“你二哥我再不济,这把为泷剑也是件法器,你拿着凡人的兵刃和我较量,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些。”
她看着掉在雪地里的枪头,沉思许久,忽然对他道:“二哥,我想学武。”
居缨怔了好半天:“……啊?”
……
之后的千年光阴,舜汮征得桓君上神应允,独自前往北荒刑天战神门下学艺,学成归来,又得赠武罗神兵,彻底变了一番模样。
她再一次出现在奈何桥边,忘川河潺潺流过,黄泉路依旧寂寥凄清,而孟婆,也还是当年的容貌,若非要说出些不同来,那便是她眼中的寂寞,更甚当年了。
“是你啊。”孟婆认出了她。
“你……为何还在这?”她记得她曾说千年之后,要入轮回去寻自己的相公的。
孟婆淡淡地笑着:“我……这一世没能找到他,只能再等千年了。”
她望着舜汮,忽而道:“小丫头,你变了许多。”
舜汮望着桥头游走的鬼魂:“你可有他的消息?”
“没有,这一千年了,我从未在这里见过你要找的人。”孟婆也唯有遗憾,“他或许并未来此轮回,这么多年,多半……是散魂了。”
她一僵,默不作声地捏紧了自己的衣袖。
“……再等等罢,再等等……”
孟婆看着她在奈何桥头等了又等,桥上魂魄如水川流,她拿着那幅已经退了色的画像,问每一个经过的鬼,可有见过画上的人。
可回答,从来都不曾变过。
孟婆从未见过有哪一位高高在上的帝姬如此低声下气地和一群鬼魂打交道,或许是等得太久了,连她都不禁觉得,这孩子有些可怜。
她等的人,或许早已化作尘埃,再难寻回了。
孟婆走到她身边,拿走了她手边的白纸,那是她的心上人,可如今,连个画像都留不住。
“我记得你说过,画上的人死在人间延胥城下,我这几日听判官说起,延胥城那边的堂庭山中,似乎有一个千年不曾转世的厉鬼,你去瞧瞧吧。”
那一刻,她看到舜汮眼中,分明涌起了令人心疼的期望。
舜汮当日便离开了地府,回到了延胥城。
一千年来,她从不敢回到这里,如今风景如故,微风缱绻,可站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却都换了模样。
她按着孟婆的话,走进了堂庭山。
山依旧是那座山,便是一千年过去,也没有多少不同,山坡上的草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荣秋枯,葳蕤不衰。
山间的小道蜿蜒曲折,她爬过开着旋覆花的山坡,淌过布满溪石的山涧,在一株快要枯死的连翘下,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静静地坐在那,手中握着一把长刀,刀锋血迹斑斑,累月经年的斑痕在他脸上留下了蹉跎的印记,一身盔甲早已如破烂般陈旧,他却一直守在这,千年不离。
只为了当初那一句铁骨铮铮的誓言。
那一瞬间,舜汮的眼眶涌出了温热的泪。
她再度回到奈何桥边,身后多了一个人。
孟婆吃了一惊:“这不是堂庭山的千年厉鬼么,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
盘桓千年不散,其怨气之深,早已无法投胎转世,这样的厉鬼,应当要被驱散三魂七魄的。
那厉鬼浑身黢黑,鬼气森森,双目赤红,瞧着就让人胆战心惊。
“……他不会就是你在等的人吧?”
“他不是阿恪,是我一位故人。”舜汮摇了摇头,回头扣住了那厉鬼的手腕,有些为难地看着孟婆,“我能带他去清洗一下么?”
孟婆想了想,让她带着这厉鬼去她院子里梳洗了一番。
这厉鬼也很是奇怪,虽说一身杀戾之气,却不见他对舜汮露出丝毫敌意,她为他洗脸时,他也只是有些惊慌地往后缩了缩。
“他在凡间游荡太久,不用喝孟婆汤,也已经记不起生前的一切了。”孟婆叹息道。
“嗯,没关系。”舜汮帮厉鬼擦去脸颊上的血痕,又给他梳理了头发,而后停在了他眼前,柔声问,“你愿意跟我走吗?以后,你就是我的副将了。”
厉鬼怔忡地望着她,周身萦绕千年的森然戾气缓缓散开,露出一张清俊端正的面容。
他终于开口说话:“……你认识我吗?”
他想不起所有的一切,只记得自己守在堂庭山中,好多好多年,他身边的人都死了,只有他还在那日以继夜地等待着。
可他在等什么,也记不得了。
只是眼前这个女子的脸,让他觉得莫名地亲切,好像许多年前,就相识了。
舜汮微微一笑:“嗯,我认得你,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以为他早已在千年前便战死沙场,转世轮回去了。
可是这世间的缘分啊,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秦朔,你早已不用再守着堂庭山了,一切都结束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秦朔眼中全是迷茫之色。
“你叫……”她还未说出口,便被孟婆拉到了一旁。
孟婆低声道:“你若要带走他,便给他换个名字吧,他既然都忘了,何苦再想起来。”
她说得确有几分道理,如今的秦朔,可是游荡千年的厉鬼,只能让他改名换姓,才能安心带在身边。
舜汮看了看失去记忆的秦朔,望乡台上恰好传来女鬼凄婉绵长的唱调。
悠悠忘川,黄泉漫漫。
离合纷总,陆离光怪。
三生石旁,早登彼岸。
她望着他的眼睛,欣然道:“从今以后,你便唤作‘陆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