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chapter 207 君埋泉下泥销骨
“阿恪!——”舜汮发了疯一般朝东面冲去,谁敢上前阻拦,她当即给他一刀。
冲到东面时,她浑身都被染红了,血顺着枪尖滴答滴答地落在冻僵的土地上,马背上的小国君被吓得要命,被她从马背上提下来,扔给了离得最近的一个私卫。
她一眼看到的,是温恪的尸体。
那一瞬间,仿佛是北海的极寒之水当头浇下,冷得她浑身发僵。
他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那,胸口淌出的血滚烫而刺目,在这冰天雪地中一点一点冻成了冰。
她说不出话来,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只是一直站在寒风中,突然间意识到,她已经什么都做不了……
我才走开这么一小会儿,为什么你就死了呢?
她的心像是被生生剜掉了一半,说是疼未免太过浅薄,这不是疼,她只是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活了六万年,她素来自视甚高,且从不知惧怕为何物,可就在看着他死在城墙下的这一天,她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颗沙粒,风一吹,就该消失了。
杀了他的那个男子缓缓转过了头,她看到从他伤口中溢出的黑色气息,争斗中,他的面具掉了下来,露出一张厉鬼般可怖的容颜。
她一直在想,她费尽心力从天道手中夺下的阿恪,是被什么人杀了呢,在看清那张脸的刹那间,她就明白了。
“绝望吗?”扶夷也伤得不轻,但对于魇来说,这些伤口只需吸食几个人的精气便能恢复如初,他将笑未笑地望着她,手中的涤墨剑上还留着温恪的血,“你们杀了我的阿濯,便该料到会有这一日的。”
舜汮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渐渐沉了下来:“你已经不再是凡人了啊……”
这句话未免有些没头没尾,在扶夷听来,颇有些突兀了,他抬起手,凝聚起一团黑雾:“怎么,我变成了魇,令你很惊讶吗?方才温怀瑾见到这样的我时,可是非常意外啊。”
“不,我用不着惊讶。”她的目光如灼灼辉光,眨眼一瞬,一双赤金色的眼瞳显露于人前,似苍穹瑶碧,美得令人心惊,可偏偏觉得,她本该如此尊华耀目,“从前家中长辈再三教导我,不可在人间滥用法术,所以这十五年,我一直有所克制,担心自己做错了事,惹下不能平息的祸端,所以便是在战场上,也只是用凡间的功夫迎敌,……”
那双赤金色的眼眸看向他的时,一股杀意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草木萧瑟,残火明灭,她将自己的手掌按在枪尖上,用力一握!
温热的血淌了下来,逐渐流在枪尖上,涌动出绮丽的光华。
她仰头望着黯淡的天穹,叹了口气:“若是妖邪,也就不算触犯天规了吧。”
长枪破空而出,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居然径直朝扶夷射来!扶夷立即以掌中黑雾抵挡,低笑一声:“凡人的枪,不过是皮肉之伤。”
然转眼间,他便笑不出来了。
舜汮不知何时闪身到他面前,握着枪尾往回一收,抬脚将他踹到城墙上,其力道之大,远在扶夷意料之外!扶夷也曾听闻她气力非比寻常,可这一脚竟有千钧之力,饶是他已成了魇,也受不住此等怪力!
他重重撞在墙上,还没等缓一口气,那把银枪便从数丈外一枪刺穿了他的身体,将他钉在了城墙上!他身后的城墙竟被这一枪震出了裂痕!
他的身体是用魇的力量凝成的,寻常兵器无法刺穿,可这个女子愣是用一把平平无奇的红缨枪令他动弹不得!他试图将枪拔出来,可手掌刚触到枪头,便被灼伤了。
她步步逼近,最后掐住了他的脖子,眼中没有愤怒,亦没有悲伤,只有无穷无尽,深渊般的冷意。
她拔出了枪,却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便再度刺穿了他的腹部。
自伤口处传来了烈火般滚烫的剧痛,令扶夷惊诧万分。
“你究竟……是什么……”他难以形容这种疼痛,仿佛连三魂七魄都被架在火上灼烧,无论他怎么压制,都难以逃脱。
即便是死的时候,都不曾感觉到如此恐惧。
她用长枪一寸一寸地剖开他的身体,黑雾散尽,只留下森森白骨。
她滴在枪尖上的血,如火种般燃过扶夷的身体,将那些黑雾烧得干干净净。
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在金色的火中变成了累累白骨,不可名状的恐怖在他脑海中盘旋。
她平静地说道:“你知道吗,魇这种东西,和鬼,和妖都不一样,若是我将你的身体烧了,你的魂魄也会散,六道轮回,你哪儿都去不了。”
“你杀了他,我杀你,以命抵命,我一直觉得很公平。”她明明在笑,眼中却没有一丝波动,“可你已经死了,你拿什么抵给我呢?”
银枪一息之间刺穿了他的咽喉,震裂了墙砖,火焰吞没了他的脸。
他无需回答,她也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
破碎的头骨骨碌碌地滚到墙根下,剩下的骨头眨眼间散了,天火还未停歇,直到将骨头都烧成了焦炭。
四周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直到她再度回过头,将目光落在了禹丘小国君身上。
她拖着长枪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提了过来。
她的眼神如同在看着一件死物,小国君吓得哭声都不敢发出来了。
“你们禹丘就这么喜欢杀人?”她紧紧揪着小国君的领口,像是魔怔了一般,“你说话呀,打仗有趣吗?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把他逼死了……你能还给我吗?能把我的阿恪还我吗!我好不容易从天道那儿把他夺回来,小心翼翼地守着,就因为你们这些禹丘人,他死了……”
小国君怕得瑟瑟发抖,一直哭着道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仗,她坐在这个位子上,难道错了吗?
“阿汮姑娘快住手!”私卫眼看着她就快把小国君掐死了,连忙上前阻止,“将军吩咐过,这小国君是逼禹丘退敌的筹码,您冷静些!”
他们心中也恨不得将这些禹丘人千刀万剐为温恪报仇,可眼下大局为重,若是小国君死了,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温将军所做的一切可都白费了啊!
闻言,舜汮手中一松,小国君便跌落在地上,摔得浑身都痛,可看看自己的处境,只能默默忍着,不敢吭声。
她拖着小国君站在战场中央,高喊道:“你们的王上就在我手里,要么撤军!要么我在这杀了她!”
如此直言不讳的威胁,实则没有给出任何商量的余地。
禹丘将领顿时一惊,国君年幼,尚无子嗣,若是死在延胥城下,禹丘王室便没了血脉,势必大乱。
舜汮的匕首已经架在了小国君喉间,神色漠然,只需稍稍一动,便能割开她的喉咙。
“住手!”禹丘将领疾呼,战场上所有的禹丘将士都僵在了那,“不要伤害王上!”
她上前一步,禹丘人便退后三步,那小国君哭得满脸泪水,却无处可逃。
“滚。”
禹丘人是如何撤走的,她一点也不关心,这一仗打完,延胥城下只留一片尸山血海,城门破败,青石皴裂,茫茫天地间,只有青阳和禹丘的旌旗猎猎作响。
活下来的人还不足半数,伤兵躺在城下,甚至找不到医官为其包扎。
她站在战场中央,恍惚如黄粱一梦。
今日战死沙场的将士,她甚至都叫不出几个人的名字,这些人不曾名垂千古,记得他们的人与他们记着的人,都随着冬月的风雪,被掩埋在这座巍峨的城池下,甚至都无人将他们的尸首敛回故乡。
就这么埋于漫漫黄尘之下,青丝枯骨,百年寂寥。
而她的阿恪,就躺在他们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到他身边的,他静静地躺在那,血已经冷了,她突然不敢去碰他。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如同一个无尽的循环,将她困在这冷得彻骨的延胥城下,再也醒不过来。
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未想过,他真的会死这件事。
他的身子凉得像冰,魂魄竟然已经被勾走了,没有三魂七魄的躯壳,便是麒麟心头血,也救不活的。
她在那站了很久很久,终于弯下腰来将他托起,抱在怀里。
浑浑噩噩的脑海中,不知为什么,这会儿总是回想起他的声音。
一遍又一遍地,唤她“阿汮”。
疼得麻木了的心,仿佛再度被狠狠扎了一回,令她瞬间清醒。
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滚了下来,灵鸟前来寻她时,远远地望见雪夜初晴的天空下,她抱着他早已僵硬的尸体,在这一片死寂的战场中,哭得撕心裂肺……
青阳开国二百二十三年,腊月初八,禹丘战败于延胥城,折损过半,无力再战,愿与青阳谈和,百年之内,不再进犯。
那年,被称为天纵奇才的青阳右丞温怀瑾,为守城,战死于延胥城下,女帝萧缓亲自为其立祠,以帝师尊之,贤良忠义,名垂青史。
骸骨累累,终得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