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chapter 151 朝忆梨花暮忆雪
都说世事无常,待到人间无情时,方可一醉解千忧。
舜汮怎么也没想到,那一天的无常,会来的这样快。
直到许多年后,她都记得,当她与萧缓翻遍青阳城所有的酒楼,最终找到萧濯时,她是个什么模样。
骄傲如灼灼桃花的萧濯,无论发生什么都能一笑置之的皇长女萧濯,那一日——
喝得酩酊大醉。
舜汮在温府中喂鱼,萧缓突然冲了进来,什么礼数规矩全顾不上了,拉着她急得眼圈通红。
她说,萧濯不见了。
她找遍了皇城,也找不到她。
舜汮不解,问及缘由,她便照实同她说了。
秋狩结束不过两月,青阳城刚刚入冬,女帝这日在朝堂之上,当着百官的面,颁下了一道圣旨。
平弘王嫡孙扶夷,谦和恭顺,鸿鹄之才,与皇长女萧濯实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今赐婚于二人,另择良辰吉日完婚。
萧缓说,这道旨意下达时,萧濯跪在殿上,迟迟不接。
最后还是她拽了拽她的衣袖,她才抬起了手。
接过旨意的瞬间,她听见萧濯跪在大殿中央,死死咬着唇,叩谢皇恩。
“这旨意来得太突然了,我没想到……没想到母皇有这等打算。”萧缓都快急哭了,“皇姐一直倾慕于温太傅,这一道旨意下来,她怎么受得了!”
舜汮听得一头雾水:“那阿濯现在何处?”
萧缓一个劲儿摇头:“我实在不知,不过一转眼功夫,皇姐就不见了!”
“皇城中都找过了?”
“找过了,连草丛里都没放过,皇姐能去哪儿呢?”
她想了想:“既然皇城中找不到人,兴许是离开王宫了,咱们去城中好好找找,让人看紧城门,莫让她出城便好!”
都这个时辰了,温恪也没有回来,她一时间手忙脚乱,只能托管家帮忙打听一下。
萧缓以皇女身份,下令戒严城门,找寻皇长女殿下,她与舜汮前前后后跑了二十多家酒楼,最终在其中一家最靠内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萧濯。
屋中酒气熏天,便是舜汮这等好酒之人,都有些难受。
萧濯抱着酒坛,趴在桌上,一杯接一杯地喝。
萧缓这会儿已经被她吓得够呛,唤一声皇姐,便哭了出来。
“阿濯!”舜汮进屋,抽走了她手里的酒杯,“别喝了!”
萧濯迷迷糊糊地抬起眼,歪着脑袋打量她:“阿汮啊……你几时练的分身术?”
“皇姐……”萧缓上前欲扶她回宫,却被她推开了。
“别碰我!……谁都别碰我!”她大笑着又去拿酒。
舜汮眼疾手快地夺了过来。
她突然低笑一声:“怎么,嫁人不由我,如今连喝酒都不由我了?”
看她这样子,萧缓都替她难过,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边的酒:“皇姐,你还好吗?……”
“你觉得我还好吗?……”萧濯沿着墙缓缓坐下,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绫缦,“缓缓,阿汮,我去找他了。”
“谁?”
“温恪啊……”她无力地靠在墙上,“我问他,我要嫁人了,他作何感想?你们猜猜他说了什么?”
萧缓与舜汮就这么静静听她继续说下去。
“他说——愿我与扶夷百年好合。”她笑着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有时候我常会想,我怎么就喜欢他呢?他那么好,对青阳也忠心不二,文武双全,放眼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温怀瑾来——可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一点儿都不明白我的心意。”
她忽而苦笑:“不,或许他知道。那么聪明的温怀瑾,怎会不知呢?阿汮,缓缓,你们知道吗,我竟然要嫁给扶夷了……”
青阳女帝才貌双绝的皇长女,王城上下,莫不交口称赞,可偏偏,她一生的幸福,都握在她的母皇手中。
她以为还能再等几年,待时机成熟,她便可以告诉女帝,她爱的人是谁,想嫁的人又是谁。
然而她没料到,平弘王回朝,便是来促成她与扶夷的婚事的。
扶夷不好吗?
他没有不好,只是他再好,也不是她心里的温怀瑾罢了。
这世间所谓的缘分,从来都是不论先后,不讲道理的,她的爱慕,无论如何的一往而深,都将随着这一纸圣谕,永远地沉寂下去。
这满屋的酒,藏在笑容下的不甘,让舜汮头一次意识到,这世上,还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萧缓抱着萧濯,任她又哭又笑直到睡着,在将她搬上马车。
“阿汮。”萧缓撩开车帘,对她点点头,“今日,多谢你了。”
舜汮笑了笑:“这几日,且好好看着她罢。”
车马远去,她独自在酒楼下站了一会,也没能想到该如何帮萧濯。
凡人的事,她不便插手,那是生死簿上早已写好的一生,若是随意篡改,便是逆天之举。
她回到温府时,听说温恪已经回来了,如今就在书房中,遂立即去见了他。
灯光下的温恪,好看得像是一幅画,只是他明明在看书,那书页却久久不曾翻过一张。
“阿恪!”她匆忙冲进来的同时,他的眼中的愁思还未散去,被她瞧了个分明,“……你怎么了?”
他放下手中的书,看向她:“没什么,你去哪了,我午后回府,听管家说,你同二殿下出门了。”
她捏着拳,踟蹰片刻,道:“阿恪,我和缓缓去找阿濯了。”
他微微一顿:“可找到了?”
“找到了。”她点点头,目光复杂地凝望着他,“阿濯不见了,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呢?阿恪,赐婚的事,你可知?”
“昨日便知。”他起身,走到她面前,“若我说,那道旨意,是我同陛下提及的,阿汮你会如何看我?”
他伸出手,想替她将鬓边碎发理一理,她却突然往后一退,生生避开了他的手。
她仰着脸不解地望着他:“为何?”
“为了青阳,平弘王手握兵权,再放任之,必成祸患……罢了,同你说这些,你也不明白。”他叹了口气。
“我确实不明白你们凡人这些尔虞我诈的心思,我也不懂为何非要让阿濯嫁给那个扶夷公子——”她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稍稍冷静一些,“可是阿恪,我知道阿濯她喜欢你,她那么喜欢你……”
你怎么忍心就这样将她的一生拱手赠与他人。
阿濯她,该有多难过。
沉默良久,她再度听到他的声音,却是他在问:“阿汮,你可知何为‘喜欢’,何为‘思慕’?”
舜汮垂下头,她确实不知世间情爱为何物,甚至父君让她嫁给叶珩上神,她心里也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今日,她看着醉得一塌糊涂的萧濯,心口就像是被人狠狠剐了一刀似的。
她只想替她问一问,他为何要如此待她。
温恪眼中似有千般思绪,让她难以理解,却又莫名觉得无奈。
“阿汮,大殿下的事已成定局,你还是莫要多管,此事……牵扯太多,你日后总会明白,大殿下也会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他似乎亦有些伤感,淡淡地笑着,看向她,“明月楼今日最后一笼枣花蜜糖,我让管家买回来了,给你放在屋里。”
她咬咬牙,转身跑出了门。
温恪站在案边,静静望着她愤然离去,可解释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末了,也只能疲惫地弯了弯嘴角。
赐婚一事,其实自秋狩那夜,便已现端倪。
女帝夜半召他到帐中问询,所提之事,便是萧濯的婚事。
皇长女已满二八,到了婚配之龄,然皇族姻亲,岂会像寻常百姓那样简单。
女帝问他,平弘王归朝,他如何看。
他直言,平弘王扶毓手握边疆重兵,动辄王朝震荡,不容小觑。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国岂有二君,便是开国功臣,女帝也不能由着他继续壮大。
“依怀瑾之见,该如何应对?”
温恪道:“平弘王乃是先帝信任之臣,在朝中颇有威望,权倾朝野,党羽更是根深蒂固,若想稳固陛下王位,必要收回兵权。”
女帝点点头:“此事……却也急不得。孤在位数十载,如今已是力不从心,立储之事也需尽快,孤去见先帝之前,总要帮两位皇女把路铺好,让她们走得顺畅些……”
她稍稍一顿,回头看向温恪:“怀瑾既为太傅,孤的两个孩儿一直由你教导,她二人,谁该为储君,怀瑾心中可有数?”
温恪神色郑重:“陛下乃是青阳一国之君,心中自有打算,若问臣之言,莫敢妄加揣测,二位皇女皆是人中翘楚,各有千秋,然为君者,非朝臣所向,当是民心所向。”
“怀瑾啊,你当真是我青阳奇才,孤心甚慰。”女帝悦然,“孤的两个皇儿,都是孤的心头肉,无论哪一个,孤都舍不得——但,为我青阳,孤亦是不得不如此,孤不仅是她二人之母,亦是青阳百姓之母啊……”
……
朝中之事,对舜汮来说,太过复杂,说到底,温恪是不愿将她牵扯进来的。
她若是不懂,一直不懂下去便好。
他若身陷朝堂,机关算尽,百般筹谋,为青阳虽死不悔。
他若归来,庭院灼灼桃花,烹一壶热茶,待繁华落尽,至少还有一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