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似乎在渝州城里走得特别慢，过了四年也没有发生太多的变化。
    鸳鸯酒楼还是那般人来人往，此时正好赶上饭点儿，酒楼里的雅间已经坐无虚席，茶博士陪着笑请寇端云和程昱二人坐到了大堂里。
    大堂的私密性不如雅间好，不过程昱也实在不想和寇端云在秘密空间独处。周围都是人，正好可以提醒寇端云收敛一点。
    他这样想着，就非常安心地把屁股放到了椅子上。可还没放稳，就听旁边桌子上传来一声，“这不是端云仙子吗？”
    程昱和寇端云齐刷刷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望，只见他们右手边桌上的三个青年男子齐刷刷地站起身，躬身朝寇端云行了个大礼。
    寇端云连忙让到一边，余光往身后一瞥，只见另一边也有一桌子人站了起来。
    这一声“端云仙子”就好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整个鸳鸯酒楼顿时喧嚣起来，一叠声的桌椅推动的声音，门窗打开的声音，人们惊叹的声音你方唱罢我登场。哪怕是那些和寇端云没什么瓜葛，也并不认得她的人都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毕竟人类的本质是吃瓜。
    如果说这是一个武侠世界，那么像鸳鸯酒楼这种城中最大最豪华餐馆的设定，大多是要作为打boss的决战场的。
    但在这个小世界里，女配已经为它付出了太多。
    此时此刻，跑也不是，坐也不是，偏得程昱还杵在一旁一言不发，完全一副看热闹的嘴脸，寇端云直想瞪他一眼。
    他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些人确实是冲着“端云仙子”的名号而来，只不过寇端云自己恐怕还不知道这段事。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一转眼看见寇端云这幅纠结的小表情，又忍不住有些想笑。好在他擅长换脸，表情管理到位，还没在寇端云眼前就这么没心没肺地笑出来。
    这么多年被人冷脸相待，过着人人讨打的生活，她就像一片生长在潮湿阴暗之处的苔藓，骤然一下子被拉到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之地，还未来得及感受温暖，却似乎要被灼烧得灰飞烟灭。
    寇端云转向最开始说话那三人，她在心里确认再三，坚信自己从没见这几张脸，只好出声问道：“几位郎君可是认得我？”
    年长的一人露出了笑容，“仙子您是贵人多忘事咯，您还记得吗，几年前巴州城出了一个掏心魔，连杀了我家五人。那时候我家酒铺的生意不好，又莫名其妙地得罪了太守家郎君，报官都没人理，掏钱请仙人做法也都无济于事，全家被逼无奈，就准备变卖酒铺远走他乡了。”
    他的眼前仿佛再一次出现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旁边一个年轻人顺势接过话道：“亏得当时端云仙子路过，帮我们除了这掏心魔不说，还帮着我们和太守家郎君讲和，仙子救我们一家于水火之中。或许这对仙子而言不过是一桩不起眼的小事，可对我们而言却是永生难忘，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周围感谢端云仙子相助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寇端云仿佛在一团云雾里，悬在空中，一脚踏空就会直直跌落。
    她脸上扔维持着客气的笑容，一层面皮底下却已经是惨白一片。
    程昱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太对，虚揽住寇端云肩膀，在她身上拍了拍。
    这一拍忽然让她脑海中灵光乍现，她望向程昱那张脸，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从心里生出。
    这念头太过匪夷所思，可一旦滋生出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眼前的面容和藏在心底的面容交相辉映，寇端云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像是被扔到了寒冬腊月的冰桶里，凉了个彻底。
    但她整个人似乎从中间裂开了，一半冷若寒冰，一半却对着众人露出笑容春花般的笑容，言语间闪烁其词地说道：“这本是对云派应该做的。”
    食客们中终于想起来鸳鸯酒楼是个吃饭的所在，便招呼起端云仙子来自己雅间中用餐。
    寇端云哪里还好意思往人家雅间里钻，一叠声地道了一通谢，在程昱的掩护下转身就走。
    还没走到大门口就见茶博士拎两个大包裹来，里面装了满满当当的饭菜，硬是要往寇端云手里塞。
    “仙子且收下吧，四年前亏得仙子在鸳鸯酒楼抓到了那采花贼，才使得我妹妹得救。此等大恩无以为报，仙子当真是咱们渝州的骄傲！”
    寇端云差点儿给他跪下，还好程昱伸出一只手扶她，另一只手从善如流地接过了茶博士递来的饭菜。脸上的笑容好像是在说人家都准备好了，不要辜负别人的一番心意。
    方青茂始终跟在方青芷和程晏的身后，只见程晏在问方青芷些什么，方青芷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方青芷说话声音本来就轻，此时方青茂为了不被二人发现，走走停停，和前方隔了老远一段距离，所以完全不知道方青芷在说些什么。
    直到二人快要走出对云山，程晏的脚步慢了下来。方青茂立刻收住步伐，躲到一棵大树后。可还没等他将自己的身形完全藏起来，就听前方传来一声闷响，方青芷忽然仰面晕倒在地。
    方青茂顾不得躲藏，直接冲到方青芷身前，一把将她抱起，检查了一遍，发现她身上并没有伤口。
    程晏在一旁对他道：“她没事，采灵草的地方很危险，不要让她跟来。”
    原来他方才是在问方青芷灵草生长的位置。
    方青茂这才抬头看程晏。明明是在融暖的阳光下，那人身上却像是笼罩了一层千年不化的寒冰。
    他是紫宸仙府的掌门，他是天下灵力阵的阵眼，他掌握着整个修真界的安危。内有师门兄弟的掠夺谋杀，外有整个摇摇欲坠的修真界。他不得不结出一层坚冰，作为铠甲，牢牢地将天下众生保护起来。
    然而，他也曾见过这人对寇端云千万般温柔的模样，好像那一层厚实的冰层融化，露出里面迷蒙柔情的春水来。
    但那也只是在寇端云面前，他的温柔也只能流露给寇端云一个人。
    原本滚到嘴边的话也只好被他咽了回去，他将瘦成小小一团的方青芷抱在自己怀中，眼见程晏决绝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他记得就在不久之前，他在帮寇端云收拾物品的时候随手拿过一本话本子翻了两页。那时齐眠亭送来的，他对话本子这种东西不感兴趣，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他甚至连本子的名字都没看全，只记得作者名叫“木嫣然”，还是林芸嫣的那个“嫣”。
    里面有一句话是这样写的：有的事今生注定与你无缘，越追求越痛苦，即便是放弃也只是将这种痛苦暂时压抑，压得越深，再次喷发的时候越会将人烧得体无完肤。
    曾经的他自己是这样，现在的方青芷也是这样。
    “事情就是这样，他听说你喜欢逛书肆，喜欢看话本，就把青山书院买了下来，每年招揽许多学子来专门写故事，写得好的都放在底下书库中，其余的就放在书肆里对外售卖。”
    “他是故意不让你知道，应该是不知道他做的这些你到底喜不喜欢。你也知道，他这人做事看上去利落潇洒不拘一格，这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预演过无数次，已经确保可以万无一失了，他才去做的。”
    程昱一边分心说话，一边就死活夹不上来那块念在荷叶上的糯米叶儿粑。
    寇端云看不下去了，伸手戳了戳，直接将白胖的糍粑连同荷叶一并夹到了程昱碗中。
    程昱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寇端云神色，又补充道：“虽然我实话跟你说了，但此事我哥哥可是明令禁止过我往外说的，你就当没听见可不可以啊？”
    寇端云放下筷子又问道：“那么，方才在鸳鸯酒楼里又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到过巴州，也不认识那些人。”
    程昱刚好咬下一口糯米糍粑，他借着嚼东西的时间，心想怎么编个瞎话把寇端云骗过去。
    寇端云也不傻，看到他在拖延时间，立刻站起身作势要往屋外走。
    好巧不巧，方青茂正从走到屋外想要敲门进屋。
    他手里捧着一束叫不上名字的纯白色的植物，寇端云心跳顿了一瞬，就听方青茂道：“这是程掌门亲自采来的灵草，他让我交给你。”
    寇端诧异道：“为什么要交给我？方青芷呢？”
    方青茂支支吾吾地将事情说了一遍，又对寇端云补充道：“程掌门已经回来了，只不过受了一点伤，正在处理伤口。”
    站在屋中的寇端云和坐在屋中的程昱显然都听到了方青茂的话，就在寇端云即将冲出屋门的一刹那，程昱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那是我哥哥。”
    寇端云回头问：“什么？”
    程昱此时顾不得什么“不许让第三个人知道”“程掌门折磨人生不如死”，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此时再不说，程晏真的能将自己为寇端云做的事藏在心里一辈子。
    程昱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道：“你不在的这四年里，是他扮作你的模样，用着‘端云仙子’的身份，行走四方，除危济困，让世人都知道端云仙子并不是像传闻中的那般不堪，端云仙子其实是个心怀天下之人。因为他心里喜欢你，他也想让你得到天下所有人的喜欢。”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程晏已经在往小云阁走。
    寇端云呆愣当场，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方青茂晃了晃她的胳膊，她整个人才如梦初醒。
    她提步便要走出屋，也就在这时，跟要走进屋的程晏撞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