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刚下过一场秋雨，山间的清晨带来一丝凉意，此时薄雾朦胧，山岚未醒，整个对云山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中。
    方青茂引着一众人往后山行去，在一处洞府之前停下。他有些担忧地望了寇端云一眼，压低声音道：“不如我先去跟阿姐打个招呼？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外人了，我怕她忽然一下子......”
    方青茂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的山洞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仿佛蛰伏已久的巨兽忽然睡醒过来。紧闭的石洞忽然打开，一道纤细的人影从中掠出，轻飘飘地落到众人面前。
    这女子脸颊瘦削，带着一点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若是眼中含着些情意绵绵，就会给人一种楚楚可怜之感。只是那一双妙目宛如古井无波，使得她看上去像一只随时可能化作一缕青烟的女鬼。
    她身上穿了一袭月白色衣袍，浆洗得旧了，褪了颜色，看上去快要变成纯白。往日里程晏也是喜欢穿月白、牙白一色系的衣衫，只是今天不巧，他先送傅霁川和傅敏回了敬亭山，忙于赶路便没来得及换衣裳，此时他穿了一身黑色素袍。
    一白一黑的鲜明对比，倒叫人生出许多感慨。有的人还留在原地，期望一个刻舟求剑的结果，有的人却已经在时光的洪流中不断前行，逆流而上找到了他的彼岸。
    方青茂咽了咽口水，对她道：“阿姐，你这是今日出关？”
    他不知道究竟是方青芷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声音才出来的，还是正巧这一日天气晴朗，她郁积心中多年的仇恨苦怨终于全部放下，爱恨情仇终于一笔勾销，她终于决定了要回到人世间。
    方青芷的声音有一点干涩，还带着多年不曾与人说过话的生硬，一字一句缓缓对众人道：“掌门封锁对云山时，我听到了动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就出来看了看。这几日我都在山中，只有晚间回洞府休息。”
    她的眼睛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最终落在程晏身上。她大概是想露出一个笑容，但这么多年没有做过表情的面颊上，肌肉已经僵硬了。半晌之后她终于放弃了，抿了抿唇，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方青茂将灵力被封昏迷不醒的林芸嫣抱到方青芷面前，方青芷看了一瞬，才想起来这人似乎是自己的小师妹。她伸手往林芸嫣眉心探了探，片刻后对众人道：“傀儡咒。”
    方青茂点点头，“正是！阿姐，你看这傀儡咒能解吗？”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方青芷那两片苍白得几乎透明的唇瓣上。
    她启唇说道：“能解。”
    寇端云和方青茂激动地瞪大眼睛，连同行而来的程昱都不由得露出几分赞赏的神情。
    傀儡咒是相当高级的咒术，一般只能由种咒的人亲自拔除。但景扶苏现在神志不清，这样的事显然无法完成，而更重要的是，拔除的方式是将傀儡人偶中负载的精魂还给中咒之人，可在青山书院时，景扶苏为了得到灵宝破斧沉舟，已经将林芸嫣的人偶捏碎了，一缕精魂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消散了。
    按理说这种情况已经没有办法再将傀儡咒除掉，就连程昱都束手无策。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回到对云山之前，寇端云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万一傀儡咒真的无法解除，林芸嫣真的再也醒不过来。那样的话......她按了按胸口处的先天灵宝，真到了那个境地，也让她破釜沉舟地试一试。
    但此时此刻，有人告诉她能解，木舟和斧子都还是好好的，可寇端云的一颗心却狂烈地跳动了起来。
    方青芷多年闭关不出，一颗心思都扑在医术和禁制术的研究上，她本身天资聪慧，小时候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上过私塾的孩子之一。这些年又完全隔绝外物干扰，修为已经隐隐有登峰之势。
    “解咒还需要一些灵草，对云山上怕是没有，我还要下山去寻一寻。”方青芷大喘气般地慢悠悠补充道。
    “我陪阿姐同去！”方青茂自告奋勇。方青芷为救林芸嫣奔波，他怎能袖手旁观。更何况方青芷已经将近九年没有出过对云山了，如今让她一人下山，方青茂也实在无法放心。
    方青芷却没有理会，她绕过方青茂，越过寇庭舟和程昱，与寇端云擦肩而过，最后来到程晏身前站定。
    程晏背光而立，大片的阴影落在他的面容上，衬得他的五官更加精致深邃。他低垂着眼眸看向方青芷，眼中似是蕴藏着波涛翻涌的大海。
    方青芷柔声道：“程仙君愿意陪我同去吗？”
    站在程晏身旁的寇端云一下子将指甲嵌入掌心。
    小云阁的主人已经许久没有回来过了，正值金秋，楼前两株芙蓉花树开的正好，微风拂过送来阵阵幽香。
    屋中无人居住，地面桌几却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时常过来打扫的缘故。二楼一间储物阁里除了挂满整整一面墙壁的法宝之外，中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箱子上用金粉细致地描绘出几朵栩栩如生的芙蓉花。
    “这是什么？”寇端云问寇庭舟。
    “是玄岳仙府掌门送给你的礼物。”
    “送我？”寇端云诧异无比，她记得自己好像只在不久之前，紫宸仙府的广场上与齐掌门见过一面吧？二人只不过打了个招呼，她连话都没说。
    “你不在的那几年，齐掌门就不断往对云山送礼物过来，那时候我也不知你多久才能再回来，也不知齐掌门送礼物是为何，只好先帮你收了下来。几年下来越送越多，小云阁已经放不下了，最近送来的几箱还堆在思贤阁，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寇端云端详片刻，相中放在上面的较小的一口箱子，摸出一张符箓，朝那箱子勾了勾手指，箱子竟然自己滚下来，恰好落到寇端云眼前。
    寇端云打开箱子那一刻，差点儿被里面的珠光宝气晃瞎了眼，将金钗珍珠等物移到一边后，发现底下是整整齐齐一摞话本。
    话本上都有时间和地点，相当于书刊上的印刷时间和出版社。时间写的是三年前，地点是青山书院。
    寇端云又开了几个箱子，发现里面的东西大致可以分成三类：珠宝、法宝、话本子。前两者没什么好说的，一箱赛一箱的晃眼，随便抓一把都能当油灯使了，真插在头上没准会被误以为年纪轻轻就地中海了。齐掌门大概是个钢铁直男。
    倒是这些话本子有点儿意思，送就送好了，还在每段故事后面写上读后感，像是要和她以文会友似的。寇端云盘腿而坐，撑着下巴沉思，难道自己曾经和齐掌门见过面，说过话，只不过是自己忘了？
    但这不可能啊，她从一岁至今，发生过的任何一件事她就从来没有忘记过。
    寇庭舟提醒道：“会不会是当年紫宸仙府修真大会？”
    那一次寇端云开启转移阵法，将紫宸仙府旧事展现在众人眼前，第一次让世人知道穿越时空这种事，可算是出尽了风头。
    就算齐眠亭是在那时注意到她，也只是隔着人群遥远地望见一眼，没理由一见钟情，此后就不断给她送东西吧？
    寇端云这边还没理出个头绪，就听见一阵上楼的脚步声，一身檀红衣衫的程昱风姿绰约地出现在二人身前。
    他捻起一条能把寇端云脖子压塌的珍珠镶翡翠玛瑙项链，先是对这个辣眼睛的审美啧啧啧了几声，他在手里掂了掂，似乎在考虑按斤卖能卖多少钱。随后又将目光投向一摞一摞的话本子上。
    “青山书院”几个大字入眼，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我哥送你的？”
    寇端云还没从沉思中走出来，随口回了一句：“不是。”
    但说完她就愣住了，抬头看向程昱道：“为什么是他？”
    程昱手中的动作一顿，硕大的珍珠项链砸到地上，发出咣当一声。
    寇庭舟赶忙捡起，挨个珠子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破碎，才一脸心疼地对程昱道：“当心些，自己不戴还能出去卖钱呢。”
    只不过此时没人关心他出不出去卖。
    寇端云心里想的是，紫宸仙府这两兄弟化妆技术逆天，换张脸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每天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给她梳头擦粉搭配衣裳，给他们个平台，两人能直接以美妆博主的身份出道。
    他怎么会觉得自家哥哥能送出这种品味的珠宝？总不会是这人外表豪放不羁，其实内心已经谦虚到了泥土里吧？
    既然如此，为什么看见“青山书院”四个大字就立刻联想到那人？
    程昱浑身冷汗都顺着脊背流进了裤子里。他还记得他那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哥哥叮嘱过他多次，千万不能把他盘下青山书院的事告诉第三个人，尤其不能告诉寇端云。他哥哥虽然表面上一副尊老爱幼的形象，背地里的阴招损招比谁都多。
    所以，他是不是就要以身殉道了，寇端云能当什么都没听见吗？
    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他，他见着这二人成天腻腻乎乎地在一块，还以为他哥哥已经把自己做的事都说了出来，谁知道这人口风比那缠了胶布的瓶口还紧。
    寇端云拍了拍裙子上不存在的尘土，从地上站起来，亲亲热热地挽住程昱的手臂，对他露出一个甜腻腻的笑：“乖弟弟，你还知道什么，一并告诉姐姐好不好？”
    程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寇端云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楼下走，边走边说道：“你去过鸳鸯酒楼，但你不一定尝过鸳鸯酒楼里的渝州名菜，作为东道主，我就尽一点地主之谊，走走走，你不要客气呀。”
    程昱怕伤到寇端云，不敢用力掰她的胳膊，还就真被她一路领到对云山下。
    寇庭舟在身后帮寇端云收拾着散落出来的东西，看着那抹纤纤身影步下楼梯，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为什么他会觉得从小一同长大的妹妹渐渐变得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