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扶凌愣了一愣，似乎是没听清程掌门的话，想让程掌门再重复一遍。
    只可惜程掌门好话坏话都不说二遍。
    众人没想到程晏拒绝得如此干脆，有人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只一瞬间，程晏就在人群中锁定了说话那人。他不惊也不恼，只是用一双眼睛施加着威压，那人忽然觉得自己脖子一凉，好像有一把无形的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这不对劲吧，明明自己也没有说很大声，明明自己也没有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那无形的威压几乎快要将他的脖子压断，而关键是程掌门还一言不发，他不说话，所有人就都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这压力就成了一头徘徊在门外的虎，躲在门内的人永远不知道那只老虎什么时候会破门而入。没有被一剑穿心的痛快，这一小方天地却成了盾刀割肉的砧板。
    站在砧板的一小方天地中，众人终于回忆起来，程掌门确实很少在公开场合发表过什么长篇大论。当年紫宸散人身陨，他以弱冠之年撑起偌大的一个紫宸仙府，内有不服他当掌门的师兄，外有觊觎仙府宝物的仙门。而最最重要的还是紫宸仙府丢失的那一块先天灵宝和随时都有可能会崩塌的天下灵力阵。
    他必须平衡好各方势力，就像那片悬在他头顶的天下灵力阵一样。
    所以那个少年人很少在人前多说什么话，话多易错，语多必失。
    他必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不过，除了那一次，除了帮对云派证明先天灵宝当真不在对云山中的那次。
    “因为他为了先天灵宝不惜谋害人命！”
    身后一个十分年轻的声音传来，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个身穿褐色绣银线衣袍的男子从台阶上一步步缓缓走到广场上来。
    他的容貌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人群中发出几个星子般散落的声音，“是桑落庄主！”
    来的人正是桑豆蔻。
    在众人看不到的位置，跑得满头大汗的傅宁躲到程昱身旁。程昱有点嫌弃地皱了皱眉，递给他一张熏得香喷喷的手帕。傅宁差点儿被熏一个跟头，但他还是好脾气地道谢接过，屏住呼吸，忍受着一个香气的源头对他附身耳语。
    片刻后，傅宁又消失在人群中。
    桑豆蔻一出现，场上的水又一次沸腾起来。
    桑落灵酒对于整个修真界意味着什么，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只是从前鲜少有人能上得桑落山，饮得桑落酒，因此这逐渐就变成了一个传说一样的存在。
    大约是在四年前，桑落山上的阵法忽然撤了，改成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通关考题。通过不同的题目有不同级别的灵酒奖励。不知该夸这位庄主太过聪慧还是该说他太过狡诈，几乎所有修士都卡在了倒数第二关。
    这些人修仙长生，身怀异能，多少有点儿好胜心切，不甘卡在最后一关的大门外，一定要冲破最后的关卡。只不过这么多年没人成功，笑话倒是闹了不少，桑落庄主偶尔出面为他们解围，稍稍混了个脸熟。只是桑落灵酒就被传得更加神乎其神。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没见过桑豆蔻这副“尊容”的，他本身长着一张娃娃脸，自幼经历的灭门惨剧教会了他如何隐藏自己的锋芒，因此在场上众人看来，他就像个偷穿家大人衣裳的孩子。
    有人就出声道：“没想到桑庄主竟然如此年轻就能坐到庄主之位。”
    旁边立刻又有人接话道：“这就叫年轻有为呀！不过听说多年前桑落山庄经历过一场灭门惨案，前庄主不幸身陨，桑庄主力排众难，才坐上了庄主之位。说来这经历还和程掌门有几分相似。”
    众人望向说话之人，才发现这人竟然就是处在漩涡中心的对云派寇掌门。
    寇庭舟像是自言自语忽然被人发现一般，连忙摆手道：“听说，我也是听说。”
    “前庄主难道不是在妖祸中意外陨落的吗？”
    “前庄主修为了得，是何人能将桑落山庄灭门？”
    桑豆蔻在这一片窃窃私语声中忽然笑道：“就是灵泉仙府景掌门啊。”
    他这一句话，配上他的表情，竟给人一种童言无忌的意味，但也正是这样的“无忌”，让心中将信将疑起来。
    卢扶凌做了好一会儿心里建设，终于站出来反问道：“掌门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桑庄主不要胡说！”
    桑豆蔻挑眉笑道：“卢仙君不相信吗？好吧，口说无凭，我今日就带你们去看一看。”
    他话音刚落，脚下就开启一个硕大的法阵。
    阵法上的字符泛着流光，阵法的边缘缓缓旋转，它在不断扩大扩大，终于扫到了卢扶凌的衣袍。卢扶凌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却无法逃开阵法扩大的速度。一瞬时候，广场上爆发出耀眼的白光，所有人都被潮水一般的光芒淹没。
    光芒渐渐散去，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先是林芸嫣刺杀寇端云那一幕。由于众人作为旁观者的角度，很容易就发现了景扶苏从袖中取出一个陶土人偶，他将一块咒石放入了人偶之中，那一瞬间，林芸嫣的法器就变成了利剑，送进了寇端云的心口。
    虽然知道这已经是过去发生过的事了，但还是有人在看到寇端云被利剑贯心那一刻惊呼出来。
    “是傀儡术，这，这不是禁术吗？”
    程晏的指甲陷入掌心。这样的场景在眼前重现，不亚于凌迟的痛苦。
    这是回溯阵法，与转移阵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可以带着现世的人短暂地回到过去某一时刻。这四年来他为了寻找寇端云研究出了无数阵法，这只是其中之一，在回溯阵中，他可以将时间地点的偏差控制到最小。
    在他的身后，天下灵力阵再次发出一声碎裂的细响。
    眼前场景一转，又变成了景扶苏在青山书院地下藏书阁将咒石扔进阵法中那一幕，紧接着时间倒流回四年前，在另一个时空，他杀害白家村村长，取了村长的魂魄制成傀儡，将程晏和寇端云骗入妖兽的肚子中，将方青茂推下悬崖，企图将他们杀害。
    一计不成，再次将众人骗到神庙中，引来渝州水灾，罔顾凡人性命。
    时光继续流转，众人看到紫宸仙府顶空的天下灵力阵掉落下细小的光斑，天下灵力汇于灵泉仙府，景扶苏用法宝摆出法阵，企图在时空中穿梭。
    卢扶凌想起来了，那时他的姐姐刚刚去世不久，掌门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他们担忧掌门，便派人去看，却发现掌门根本不在房间中。自然，以掌门的修为，他们若想得知其行踪并不容易，当时也只当是掌门外出散心。
    而那个时候，灵泉仙府确实灵气更充足些，他也借着这股灵气将修为提升一大截。
    可是，这毕竟是天下灵力！
    一起被吸入法阵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朝着灵泉仙府的人指指点点。
    卢扶凌觉得自己脸上一烫。
    桑豆蔻一直冷眼旁观，直到场景终于转向桑落山庄那场暗无天日的永夜。
    尖叫声、哭喊声、嘶吼声、利剑刺入皮肉之声，多少年来都是他永远的噩梦。
    他闭了闭眼，呼吸几个起落，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场景已经转换到了紫宸仙府。只不过是九年前的紫宸仙府。
    当时渝州妖祸刚刚结束，紫宸散人帮助爱徒处理妖兽，稳定灵阵之时受了伤，需要闭关静养。
    紫宸散人闭关的洞穴就在仙府后山，天下灵力阵下。
    那时候先天灵宝还好好地待在法阵中央，但由于它太高太远，众人只能看到一团模模糊糊的黑色光芒，明亮却并不刺目，好像一双温柔的长者的眼。
    忽然一道光束向那抹黑光袭去，众人全都屏住呼吸，但那光束在触碰到先天灵宝的一瞬间，就直接穿了过去，黑光没有受到半分影响。
    是幻影。
    发出光束的景扶苏牢牢攥紧了拳头，他望向前方紧紧关闭的洞门。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直接攻上去的时候，却见他一掀衣袍，跪了下来。
    那时候的景掌门拥有一张青年人稚嫩的脸，眼中却已如耄耋老者般沧桑，他的声音沙哑：“师父，徒儿不孝，恳请师父将先天灵宝赐予徒儿。”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当年先天灵宝竟是景扶苏盗走的？但他为什么要盗灵宝？
    紫宸散人温和的嗓音隔着重重石壁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出，“为何？”
    景扶苏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朗声道：“为了救阿盈，我查过古籍记载，天下灵气在于生生不息，先天灵宝有起死回生之效用，徒儿要用它去救活阿盈！”
    紫宸散人的声音停顿半晌，又放轻了许多，他像是害怕吵醒一个睡梦中的人一般，带着担忧，带着不忍，“阿盈她已经......扶苏，你要节哀。”
    “师父，阿盈没有死！阿盈还活着！师父你曾对我们讲过，世间最重要的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而是生活在土地上的芸芸众生。最珍贵的不是未来，而是当下。修士义在天下，可若是连眼前人保护不了，如何去保护天下人？师父，这不是你说过的吗？”
    紫宸散人一言不发。
    “师父！为了当下的一线生机，求师父救救阿盈吧！”景扶苏开始砰砰地磕起头来。
    灵泉仙府众人只知道他们的掌门如谦谦君子一般不卑不亢，却从未见过景扶苏这般卑微乞求的模样，一时间都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才好。
    紫宸散人静默无言，景扶苏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哀求没有用。他缓缓拾起已经跪麻了的双腿，向前走了两步，将手放在石壁上，低声问道：“师父，先天灵宝不在天下灵力阵中，它在你床头的木匣子里，就是寇师妹小时候给你炼制的红木匣子对不对？”
    紫宸散人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山洞传出一阵推拒之力。
    这力道不大，紫宸散人没有伤害景扶苏的意思，就像是长辈拍拍小辈的肩膀一般，不过是个提醒的作用。
    但景扶苏瞧准了这个时机，用尽了全身十分功力，借着这股力量，将一股刚劲之力狠狠拍入山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