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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厉朝霰本就不过闭眼假寐,感到有人轻轻走到他榻边时,亦不觉得意外。
肖充容的晋位本就是个幌子,知道她顺理成章地召幸了肖蔷,他便猜到,她夜里大概会来自己这里,只是他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来,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要怎么面对她,就像他知道她也不确定怎么面对自己一样。
他感觉到她抬手,停顿片刻,才轻轻抚上他犹带泪痕的脸颊:“我知道你醒着。”
厉朝霰眼睫轻轻颤了颤,但并未睁开眼睛,洪熙帝轻笑一声,拇指指腹轻轻拂过他睫毛的尖梢,仍不见厉朝霰有回应,笑声的尾音难免微微苦涩了,下一瞬,厉朝霰只觉得自己被紧紧抱在了怀中,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朕现在总算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怕朕。”洪熙帝说着,将厉朝霰抱得越发紧,下颌用力抵在厉朝霰的肩上,“总算知道,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朕赐死你,为何不论朕怎么用心待你好,你总是只以为幻梦,仿佛今日受了,明日便会散了,不论朕怎么想让你放下心来,你都始终不肯。”
厉朝霰凝顿片刻,缓缓伸手抱住洪熙帝。
十六岁那年,他本是满心轻盈,总算走到了自己心上人的身边,发觉她中药,他便再无挣扎,然而一切就如幻梦,本就几无甜蜜,醒来,又唯有疼痛无比真实。甚至,他曾以为他此生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到她面前。
他曾从她口中听到过自己,那个在先帝丧期便自荐枕席的,不知廉耻之人。
这是他生长在黑暗中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他必须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不让她发现。他曾不止一次地陷入梦魇,梦见她认出自己,想起自己,就像她当年所说的那样,赐他三尺白绫,一寸青锋,或是一杯毒酒。
可是,她又怎知他心的沉重与恐惧的万一。
厉朝霰紧紧闭上眼睛,清泪自他面颊滑下,他的手指慢慢用力,紧紧抓住洪熙帝的衣衫,话出口,被泣声裁得破碎:“陛下…臣侍以为,陛下知道,就会赐死臣侍。臣侍知道,那…事,臣侍罪该万死,只是陛下说,陛下对臣侍有心,臣侍便昏了头了,只想着能在陛下身边一天,就是一天。陛下…真的不会赐死臣侍么?”
“不会。朝霰,不会。”洪熙帝说着,手上力道有些失稳地,抚摸着厉朝霰的长发,“朝霰…是朕对不住你。朕是真心想和你…朝霰……”
她没有明说,可是厉朝霰知道,她是在说,厉朝霰是被她亲口下旨灌下大寒汤,此生再不能生育的。只要稍微想起这个,他的心便痛得几乎不能承受。不论后来,她看着他的目光中是否有几分与他人不同的温度,这个事实都使得他始终冰雪一般清醒——他是他爱的人所鄙夷的,所厌恶的,所抛弃的。
他此生做父亲的指望,是她亲手剥夺。在凶险的后宫之中,他的路,更比旁人难上万重。
可这清醒也使得他足够耐心,足够聪明,他终是在她的心里有了些许特殊,有了一个位置,而真相揭露的现在,他不仅没有被她赐死,反而得到了她的愧疚。
如果他利用得足够好,她的愧疚可以为他做到很多事。
他轻轻推开她些,让她看到他的泪流满面,他在她眼中看到心疼时,却只觉得自己的心也痛得几乎不能呼吸,他颤抖着舒出一口气,逼着自己露出一个微笑,说出来的话却是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一句:“臣侍真心希望,陛下能永远留臣侍在身边……”
“朝霰……”洪熙帝说着,垂首吻住了他。“朕怎么会让你离开?朕永远不会放开你,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