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文/余虹
我们都会死去,因此有无数的理由宽慰面对死亡的心灵,但总有一些人的死让你的心无以宽慰,难以承受。这些人死了,你还活着,这是一件荒诞的事情。你们曾一起活着,一起呼吸,一起穿过陌生的人群和陌生的石头,在众人与万物离你很远的地方他或她总会出现在你的近处,不用呼唤,他们总与你同在。他们的死带走了你熟悉的呼吸和生命的跳动,分离了你的血肉之躯,也分离了你的灵。
一个名叫萌萌的人死了,这是我不能接受的事实。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武汉华中师范大学进修,常去旁听研究生的一些课。有一次上课期间,一位姑娘悄然而至,不一会又悄然而去,一件宽大的黑色外衣与一条红色的围巾在我眼前飘过,优美而急速,好几次以后才算看清了她的面容却始终没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似乎始终不在此地,她的整个身体悲剧性地混合着不幸的知青气息与安娜式的贵族气质。这位姑娘就是我最初认识的萌萌,那时的她正在华中师范大学师从王忠祥教授攻读外国文学的硕士学位,王教授称她为“一阵风”,说她总是来无影去无踪。我第一次看清她的目光是在友人唐有伯家里,那次她受张志扬之托向我转达北大张世英教授的意愿,希望我去湖北大学德国哲学研究所工作。在我谈及刚出版的那本有关海德格尔诗学的书时,她的目光不知从什么地方收回到我们的话题上,从此我不再感到她的目光在别处。那以后,我们走近了,后来又觉得她远了,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远,这样绝望地远。
萌萌很美,而美总是很远也很短暂。这是当我走近萌萌时的伤痛。在海南大学工作期间,有一次我找萌萌有点急事,事先未给她电话就去了她家里,她家的保姆刚好开了门,我也就径直走了进去。当时萌萌正在书房的电脑上打字,见我到来,感到非常不安,不断对我解释说她早上起来后因忙于发一些急件而没有收拾,一切都太乱,她的目光转向了远处,但她的面容却没法转出我的视线,那是一张疲惫、松弛、黯然而有些陌生的面孔。这是萌萌吗?那从来就光彩照人、美不胜收的萌萌吗?我不断对她说没关系没关系,但实际上我能接受这个萌萌吗?那时萌萌大概已四十有八了,我忘了这个事实,不,是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萌萌本人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美是她的生命。记得有一次萌萌因治疗颈椎病吃药时间太长而导致全身发胖,我见面便冲口而出:“你怎么这个样子?我不想见到你这个样子。”我当然是开玩笑,但也是无意识的表达。我要美的萌萌,而萌萌也要美的萌萌,后来她竟然停药了。
萌萌很美,萌萌自己最清楚。她因美而幸福、骄傲。美是她的一切,也是她给朋友的赠礼。凡有萌萌的地方总有一个散了又聚的朋友圈子,萌萌说那是“天堂幼儿园”,那里只有美,只有聚集在美周围的爱与友情,在这个天堂幼儿园里朋友们都分享了萌萌的美。没有美的萌萌是不可思议而难以存在的。萌萌的一生,特别是中年以后的萌萌一直在为守护自己的美而顽强地与残酷的力量做斗争,她坚持要以美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尤其是要以美的面貌出现在朋友面前。在长期的病痛中她坚持精心化妆和打扮,以至于她的去世让所有的朋友都感到特别突然。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萌萌拒绝朋友们的探望,我想那就是萌萌,那是深知没有美就没有萌萌的萌萌。
在我见过的人中,没有人像萌萌那样是一个彻底的唯美主义者了。萌萌的唯美不仅表现在对自己外表之美的呵护上,也体现在对自己写作之完美的苛求上。我知道萌萌有复杂的个人经历,有敏感奇异的神经,有广泛的阅读与丰厚的学养,也有致命的写作爱好和一系列写作计划,但萌萌没有著作等身。每一次写作对萌萌来说都是一次死去活来的难产,因为她要完美,她要最好的文字。
唉!一个人要美可以到如此地步!而美的毁灭也可以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