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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朱三太子

      朱三太子
    “朱三太子”这个名词,从理论上讲是不通的。太子只有一个,通常是皇帝的嫡长子,经正式册立,备位东宫,始取得太子的称号。但嫡长子在皇子的排行中,也许不是第一,是行次、行三,而既经册立,便仅称为太子,不得称为二太子或三太子。唯有皇子才冠以排行,如皇长子、皇二子之类。民间对太子和皇子的区别不明,所以才有“三太子”的称呼。“三太子”且姓“朱”,知是明朝的皇子,说得明白些,就是明思宗的第三子。
    明思宗七子,这一辈命名的第一字,照规定为“慈”;第二字依五行“木、火、土、金、水”五字的偏旁依序取名,周而复始,思宗名由检,下一辈即应取火旁,所以七子名为慈烺、慈烜、慈炯、慈炤、慈焕,六、七两子名俱无考。次子及三幼子都早殇,皇长子慈烺立为太子,皇三子慈炯封为定王,皇四子慈炤封为永王。
    思宗的女儿有六,长成的只有两个,长平公主和昭仁公主。《明史·公主传》:长平公主年十六,帝选周显尚主,将婚,以寇惊暂停。城陷,帝入寿宁宫,主牵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剑挥砍之,断左臂。又砍昭仁公主于昭仁殿,越五日,长平公主复苏。
    此即吴梅村《萧史青门曲》中所写:苦忆先皇涕泪涟,长平娇小最堪怜,青萍血碧它生果,紫玉魂归异代缘。尽叹周郎曾入选,俄惊秦女遽登仙。
    清顺治二年,长平公主上书:“九死臣妾,跼蹐高天,愿髡缁空王,稍申罔极。”摄政王多尔衮不许她做尼姑,觅着周显令其复尚故主,赏赐了田地、邸宅、金钱、车马,但如此“皇恩”,自难消受。长平公主终日以泪洗面,郁郁成病,一年以后就死了。
    为了不使后妃受辱于流寇,思宗在决心殉国以前,传旨后宫,皆令自裁。所御宫嫔有贪生的,思宗手砍数人。袁贵妃自缢,绝而复苏,思宗拔剑砍其肩,终于生殉。但他对太子及永、定两王,则另有处置,而《明史》记思宗三子,都说“不知所终”,实为隐笔。
    未谈朱三太子以前,先要谈真假太子慈烺与王之明。而朱三太子又非皇三子,名字亦不叫慈炯。前引思宗诸子的名字,根据《明史》而来,但《明史》在这一点上是错了,后文将有说明,姑作搁置。
    按:明思宗周皇后生太子及皇四子,田皇贵妃生皇三子。甲申三月十九日,李闯破京,思宗命太子避往成国公府。成国公朱纯臣,此时统率京营,思宗的意思自是希望他能保护太子。皇三子定王及皇四子永王,则分投外祖父家。永王的外祖父为嘉定伯周奎;定王的外祖父为左都督田弘遇,住铁狮子胡同,梅村歌行中的《田家铁狮歌》,以及《圆圆曲》中的所谓“相见初经田窦家”,都指此处。
    其时京城已经大乱,太子及两王,一出宫就被冲散。但定、永两王最终还是到了周家,却为周奎献于李闯,而太子不知所往。
    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李闯挟两王及其在山西所俘虏的晋王出京。“一片石”一仗,吴三桂与多尔衮夹击李闯,李闯大败。晋王找到个机会投往吴三桂军中,定、永两王则下落不明。
    到了这年——明崇祯十七年,也就是清顺治元年的冬天,忽然有个青年男子,投往周奎家,由周奎的侄子周绎接见,此人自言:“我就是太子,出了宫无法到成国公府,躲在东厂门。到半夜里才敢出来,找到一家豆腐店,店主人给我换了一身旧衣服,送到崇文门外的尼姑庵暂住。以后又转到太监常进节家。最近听说公主在这里,我特为来看她。”这个公主就是被她父亲砍断了左臂的长平公主,救治以后,送到周奎家住。
    周绎不认识太子,但长平公主可以相认,太子与长平公主同岁,照月份算是兄妹,两人一见,相向大哭。周奎留太子吃饭,并以君臣礼相见。到了天黑,太子告辞,长平公主给了他一件棉袍,而且叮嘱他以后不要再来。这可能是长平公主已看出她身受国恩的外祖父不是个玩意儿,怕生危险之故。
    而太子不能领会他妹妹的告诫,过了几天又来了。周绎留他住下,但告诉他说:“你不要说你是太子。只说姓刘,以说书为生,可以免祸。”太子不愿依从,周绎便把他赶出门外,事先周奎已向地方官去出首,说:“有一个男子自称太子,不知真伪,现在我家,不敢隐匿。”所以太子一出门便被捕了。
    又有一说:周奎留太子住了两天,方始自首,并非被逐而为逻卒所捕。不管如何,总之,太子是被捕送到刑部审问了。
    因为周奎有不知真伪之言,所以第一步就是“验明正身”。这一案被传讯的人极多,包括常进节及其他曾执役东宫的太监。常进节和另一太监王化澄都说不假;再审周奎家的奴仆,供出周绎接待太子,以及太子与公主兄妹相见的情形。这就很显然了,周家明知是真,而故意说不知真伪,则其意何居,不问可知!
    当时主审的是刑部尚书吴达海——顺治初年,六部尚书尚无“满汉两堂”的制度,只有一个满尚书吴达海,他不懂汉语,根本不知堂下所供的是什么。有个陪审的刑部主事钱凤览却忍不住了,怒气冲冲下得堂来,对准周绎就是一拳。钱凤览为什么揍他,吴达海也是莫名其妙,只知真伪难决,下令暂且收监。
    第二天,周奎又上了一本,其中有“即以真为伪,亦为国家除患”的话,可知是劝满清杀太子。因而又举行“廷勘”,仍旧以辨真伪为先,特召随吴三桂降清的晋王及旧时东宫太监十人辨认。十个太监一见太子,立即跪倒,指称为真,唯独晋王不以为然。这时头一天说了真话的王化澄也改口说假了。
    于是太子慨然说道:“我来看公主,并无其他企图。现在为周奎叔侄所出卖,真也是死,假也是死,何必还要辨别?”
    这话说到了多尔衮他们心里,然则何以要辨呢?其中另有说法。满清原为明朝的臣属,为了消除汉人的反抗心理,经过洪承畴之流的“高人”指点,不承认他们是夺了朱明的天下。他们说,朱明亡于流寇,清兵入关,赶走李闯,乃是为明报仇,所以对于明朝殉节的帝后妃嫔,以礼安葬;对于长平公主,仍旧要替她找“驸马”。既然如此,发现了真太子,却又如何处置?因此,满清绝不能承认有真的明太子出现,一个绝不可更移的原则是:假也是假,真也是假!
    这当然是他们心里的意思,而有些天真的人识不透,以为满清说得这样仁义道德,则如发现了真太子,即使不能推位让国,起码也会像宋太祖对柴家子孙那样,有个好好的位置,所以极力想办法要证明太子为真。
    钱凤览就是这样一个天真得可敬的人,他根据周奎所说“即以真为伪,亦为国家除患”的话,认为“此语真情已露,请复讯”。满清不得已,只能再召晋王及前明的侍讲谢升来求证。
    不提根本没有心肝的晋王,且说谢升。他是山东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官至建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少保,受恩不为不厚,而“廷质”时居然“方证其非”。于是太子喊他:“谢先生!”说某时某日,在某殿讲某书、谈某事,还记得不?谢升语塞,一揖而退。
    这下又恼了钱凤览,当时就大骂谢升和晋王。一场真伪之辨无结果而散。消息传了出去,士庶百姓自然更不会明了满清贵人的用心,他们的想法比钱凤览还要单纯,纷纷上书,为太子声辩,同时无不痛责谢升。满清一看情势不妙,初度展开了高压的手段,凡有上书助太子的,无不收捕下狱,而民不畏死,言者不已。
    最后迫使摄政王多尔衮不得不亲自出面,他御殿亲询群臣,太子究竟是真是假?别人沉默,只有钱凤览与赵开心,侃侃而言,表示“人各为主”,多尔衮大怒,表示:“真假且不必争,朝廷自有处分。但晋王为前明王子,谢升亦是大臣,钱凤览对晋王不逊,百姓辱骂大臣,便是犯上。”因而传谕,钱凤览、赵开心以及其他因本案而下狱的人,一概处决。群臣为赵开心求情,赵开心得以免死;钱凤览改为绞刑,于顺治二年正月处决。
    就在这时候,南明也发生了真假太子的大风波。事情的起因是这样,南明的鸿胪寺少卿高梦箕有个家人叫穆虎,从北方回南边,船过山东时忽然有个少年请求附搭便船,穆虎答应了。到晚来,少年解衣入寝,里面穿的衣服上绣着一条龙。穆虎大惊,问他的姓名,他说他就是太子,吴三桂把他从李闯那里救了出来,叫他逃走。提到思宗和皇后时,少年便放声大哭,哀痛不胜。
    “那么,”穆虎问他,“李闯称你什么?”
    少年又是涕泗交流,惨然答道:“他把我当儿子。”
    看这样子还有何疑,穆虎便把他带到金陵,一望见明太祖的孝陵,少年便伏地痛哭,一切的一切,都是末路王孙的模样。但是高梦箕到底不比穆虎,而且也听说北方在闹真假太子,所以起初还不肯相信。
    于是此少年为他描述数年前始行“冠礼”那天的情形。当时高梦箕是鸿胪寺的“序班”,这个职位与“鸣赞”同为大典礼的司仪,对于当时的经过大致还记得,一听不错,便信以为真了。
    但高梦箕很清楚,这个“太子”如果一露面,十有八九小命不保,所以秘密把他送到杭州,藏在他侄子高成家。住了有个把月,此少年不安分了,渐渐露出颐指气使的“东宫”派头,这样下去,定会引人疑心,给高成带来灾难。忧惧之下,高成写信给他叔叔。高梦箕回信叫高成把“太子”送到金华。揣测他的企图,是要把“太子”送到福建巡抚张肯堂那里,另建“正统”。按:郑芝龙与张肯堂拥立唐王是之后的事。
    可惜,事机不密,将肇大祸。高梦箕不得已密报马士英,自然,福王也立刻就知道了,派了两个太监去追,在浙江汤溪追到人,护送至南京,暂住兴福寺,半夜里秘密移入大内。
    这时的福王,与宋高宗的心情一样——在王国城的宋钦宗倘若回来,高宗便不知何以自处。此刻太子出现,福王的皇位便将不保,所以极其焦灼。
    于是有人上言,说驸马王昺的侄子王之明,相貌很像太子。这就可能发生了假冒的问题,所以立刻把此少年收捕下狱。
    三月初六在大明门会审太子真伪。事先福王于内殿召见翰林刘正宗和李景濂,说道:“倘是真的太子,我怎么办?你们从前都是讲官,应该去仔细认个明白。”刘、李二人听出弦外之音,福王是要学多尔衮的样子,反正这个“太子”真也是假,假也是假,此刻就把他认定了!
    但是,要把此“太子”公开认定为假,也不容易。刘、李二人虽曾当过讲官,其实不曾在东宫进讲过,所以根本不知此“太子”的真伪。那就只有用陷真于假的办法。
    在会审的那间屋子里,“太子”东向而坐,神态倨傲,而应对极其敏捷,随问随答,十分厉害。刘正宗便想了许多方法来套他的话,只望他言多必失,捉住一个漏洞,就可以说他冒充。
    问来问去,把“太子”问得冒火了,板起脸来说:“你们以为我是王昺的侄子,就算王昺的侄子好了!你们不想想曾做过皇考的臣子,何以一旦翻脸竟不认人到如此地步!”
    这一骂,在场的臣子,有的羞惭,有的愤怒,但亦无可如何。审了半天,真假依旧无法分明,大家商量后,认为非要把最早收容“太子”上船的穆虎抓来,归案质讯不可。“太子”只好仍送监狱。
    那时在别殿有许多官员正翘首盼望消息,宫门外亦有百姓在等候结果,照他们的想法,认一认太子的真假,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何以会有困难,令人不解。再往深一层去想,倘是假冒太子,便该严究其罪。照现在的情形看,明明是要以真为假,这搞的什么鬼!
    于是内外臣工纷纷上书,有的以大义责南明的“首辅”马士英,应该保全“太子”;有的大骂杨维垣——首先上疏说“太子”像王之明的就是他,他也是所谓“魏忠贤干儿”的“阉党”之一,现在再干了这件“大逆不道”之事,越发被骂得狗血喷头。
    民间如此,宫里的反应则完全不同,诸臣回奏以后,福王召见,对大家表示:“先帝身殉社稷,这一案我不能不关心,在宫里只等你们的消息,如果是真的,我仍旧叫他做太子。哪知道又不是!”听他的语气,真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
    但案子总要有个归结,倘或有个有力的人证来说一句:“这不是太子!”便可塞中外之口。刘正宗之流,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方拱乾。
    方拱乾的子孙,从清初直至乾隆朝,都是有名人物,这一家的遭遇,升沉荣辱,多彩多姿,而终清之世,为海内有名的世家,“桐城方家”,说起来几乎无人不知。
    方拱乾,号坦庵,在明朝官至左谕德兼侍读,照料东宫读书。所以他对太子最熟悉不过,也就是最有资格来鉴定太子真假的一个人,但他此刻被关在监狱里。
    李闯入京,有许多明臣被捕投降,变成“附逆”。及至清兵入关,他们乘机逃出京城,投奔南明,结果又被捕,这个附逆的案子,称为“顺案”,这是阮大铖发明的名词。崇祯初年大治“阉党”,称为“逆案”。此时阉党余孽的阮大铖,便对东林展开报复,他说:“你们从前搞‘逆案’,我现在就搞个‘顺案’给你们看。”“顺案”之“顺”,由李闯的“年号”“大顺”而来。
    方拱乾亦是“顺案”中人,正被关在监狱里,此时先把他放了,然后由刘正宗等人拿名帖把他请来。等方一到,刘正宗兜头一揖,为他道贺,说道:“先生恭喜!审真假太子一案,全在先生一句话,不但可以免罪,而且还要高升。”
    方拱乾是出狱以后才知道有这么件案子,现在一听刘正宗他们的话,知道了福王及其左右的意思,便“嗯、嗯”地敷衍着。那时“太子”又被提出来审问,依然倨傲高坐。审到一半,好些人拥着方拱乾到了,“太子”一见就喊道:“方先生,别来无恙?”
    听他这一喊,足见认识方拱乾,但方拱乾不敢答应,悄悄退到后面,别人问他太子真假,他亦不答。这是种非常奇怪的态度,越发启人疑窦。大家都这样在想,太子一定是真的,只是方拱乾受了压力,不敢相认——就因为他这一暧昧微妙的态度,刘正宗跟他结了冤家,十年以后,报复得他好惨。
    由于方拱乾不肯“验明正身”,只好另想办法。有的人说,太子口中有虎牙,有的说足底有两颗痣,一一相验,都不符合。审问的官员便要加刑。就在这紧要关头,传来了黄得功的一道奏折,为真假太子一案,有所主张。黄得功是南明“江淮四镇”之一,其人与高杰大不相同,《明史》将他与周遇吉列为一传,评价在左良玉以上。《明史》本传:
    黄得功号虎山,开原卫人,其先自合肥徙。早孤,与母徐氏居。少负奇气,胆略过人,年十二,母酿酒熟,窃饮至尽,母责之,笑曰:“偿易耳。”时辽事急,得功持刀杂行伍中,出斩首二级,中赏率,得白金五十两,归奉母曰:“儿以偿酒也。”由是隶军略为亲军,略功至游击。崇祯九年迁副总兵……十七年封靖南伯,福王立江南,进封侯,旋命与刘良佐、刘泽清、高杰为四镇。……得功粗猛不识文义,江南初立,王诏当指挥,多出群小。得功得诏纸,或对使骂裂之。然忠义出天性,闻以国事相规诫者,辄屈己,改不旋踵。北来太子之狱,得功抗疏争。
    黄得功驻仪真,与金陵一江之隔,那些审问真假太子的官员,心存顾忌,不敢再用刑讯,所以这二次审问,依然不得要领。
    第二次的审问,虽以黄得功一奏而暂时中止,但刘正宗等人却打算就此糊里糊涂定案,联名具奏,说“假冒是实”,并请方拱乾具名,方不肯,于是有三月十五日的第三次开审。这时把高梦箕、高成叔侄和穆虎亦都提到,决心办个“水落石出”。
    主审的官员点名,首先就叫:“王之明!”那“太子”的词锋极犀利,他说:“何不叫‘明之王’?”问官大怒,喝令动刑,把“太子”拉了下来,要上夹棍,“太子”狂喊:“太祖!”“皇考皇帝!”声彻内外。
    夹了太子又夹高梦箕等人,因为在穆虎衣袋中搜出高成给他叔叔的信,内中有“或往楚或往闽”的话,“往闽”是投郑芝龙,“往楚”则是到武昌投宁南侯左良玉,而左拥重兵正扬言“清君侧”,更触犯了马士英、阮大铖的大忌,此时就必欲追究,到底往楚往闽,何人主使。
    虽在刑讯之下,高梦箕等人并无确实的供词,再加严刑,非立毙堂下不可,于是陪审的大理寺官员葛亮,悄悄对刘正宗等人说:“诸公自度朝廷的兵力,能不能声讨左良玉、郑芝龙的罪名,制江淮四镇的死命?如果不能,这样搞法,会激出变故!”这下提醒了刘正宗,急令松刑,仍旧送入狱中。
    以上所记,大致据吴梅村《鹿樵记闻》的“两太子”篇。太子不可能有两个,有一真,便必有一假,所以能找出真的来,就可知另一个为假冒。孟心史先生在《明烈皇殉国后记》中下一断语:
    今为较其踪迹,则北太子不能不信为真,即南太子自显其伪。夫欲以太子之名投南,犹为以明投明,可冀获福;若以投北,何所希望?且所投者为外祖之家,岂有不识太子,而贸然跪献酒食之理?长平公主又在周奎之家,公主与太子同岁,均为十六岁,非幼少无知,而相见哭泣,认识必确。此等情节,又出《东华录》,非故明遗老之传闻。后来周奎之出首,自缘求媚于新朝,忍负帝后。晋王由李自成自晋携来,本非生长宫中,虽属宗藩,未必能辨太子面貌,其不以不能辨为辞者,亦愿为新朝效“除患”之力耳。
    这段话可以说是定论。至于“南太子”确为假冒,而其人则如杨维垣所说,果然是王之明。
    诚如杨维垣所指,假冒为“南太子”的是王之明。《弘光实录钞》载有问官所上的“审词”。可知其来历:
    审得王之明供称:年十八岁,三月十六日生,保定高阳县人。伯祖王昺,尚延庆公主。祖王晟,父王元纯,嫡母刘氏,生母徐氏,父母皆故。止有一妹,嫁与举人张廷录子问成。齐驸马之叔行四者,同陈洪范自南而北,故住之明之屋,语以南方乐土。之明买驴一头,随一仆王元出走,行至山东,王元逃失,邂逅穆虎及长班张应达,生员刘承裕,遂结伴同行。穆虎、张应达胁之明冒称皇太子。至南京,留梦箕家四日,随送汤溪潜住。
    又供:武公名下一小内监教之明:皇后是周,东宫是田,西宫是袁。又与一单,细注历代祖宗,各省藩府,令之明牢记。又讯:“方讲官汝何故识之?”之明供:“有人语我,多髯而方冠者,方拱乾也。”臣等会看得王之明,即汉史所云夏阳男子假冒卫太子之故智也。
    这篇“审词”,曾加刊刻,颁行天下,而天下臣民,见而愈疑。按:“卫太子”即汉武帝太子刘据,卫后所出,所以一称“卫太子”,获罪亡命,死后谥为“戾太子”。昭帝始元五年,有张延年其人假冒卫太子,形貌酷似,群臣震骇,独有隽不疑喝令拿捕,他认为即是真的太子,收捕了也不要紧。引春秋卫国蒯聩出奔,灵公崩后,太子辄即位,蒯聩想回国,太子辄不纳的典故,说卫太子得罪先帝,亡命出走,果真不死回来,亦是国家罪人。现在断王之明之狱,引用这个典故,无异表示,即令是真的太子,不能随先帝同殉社稷,亦是国家罪人。这可以看出刘正宗之流,根本就有“假也是假、真也是假”这个成见横亘在胸中。
    我认为整个案子中,最可玩味的一点是,方拱乾的态度。他明明已看出“太子”是假冒,何以保持沉默?深入研究,可能出于两个原因。
    第一,福王即位后的表现,令人异常失望;对阮大铖的复起,更是痛心疾首。方拱乾的沉默,乃是一种沉默的抗议,等于表示希望真太子出现,代替福王继承大统。
    第二,可能是为了暗中支援左良玉。其时湖广总督何腾蛟、江楚总督袁从咸等,多不满南明处置“北来太子”的经过,纷纷上疏抗议,宁南侯一军的态度,尤其强硬,“传檄讨马士英”,南明诸臣,惶惶不安。而左良玉的“清君侧”,又与东林有关,所以方拱乾暗援左良玉,实在是站在东林一面,对抗阉党。
    于此,我们不能不先谈一谈福王被立的经过及背景,其事相当复杂,而简洁扼要的列叙,莫如孟心史先生的《明代史》,引录如次: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贼陷北都,帝后殉国。四月十二日凶闻至南京。时参赞机务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督师勤王在浦口。诸大臣会议立君,仓猝未定。亲藩中,福王、潞王避兵在淮上,前侍郎钱谦益(等),入说兵部侍郎吕大器,言福王立,虑修衅“三案”,大器遂与都御史张慎言、詹事姜曰广,移牒可法,言福王伦序当立,而有七不可:曰贪、曰淫、曰酗酒、曰不孝、曰虐下、曰不读书、曰干预有司,潞王贤明当立。可法亦以为然。凤阳总督马士英潜与阮大铖计,议立福王,咨可法。可法以“七不可”告之。而士英已与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高杰,发兵送福王至仪真。于是可法等迎王,王名由崧,父常洵,以神宗爱子始封“福王”。
    所谓“三案”,即“梃击”“红丸”“移宫”,皆与福王由崧的祖母即神宗宠妃郑贵妃有关。此三案造成东林与阉党的绝大冲突,在此三案中,郑贵妃扮演了反面的角色,而有阉党的援助。崇祯初办“逆案”,大捕阉党,此时如福王得立,则为她祖母“报仇”,一定要翻“三案”,于东林不利,所以钱谦益等人,不主张立福王。
    不过,东林的动机虽不无私意,议论却颇为正大,福王的“七不可”,皆有实据。以“淫”而言,当福王被立,宫内日日演传奇,召秦淮妓女侍酒。明朝宫中的规矩,凡宫女被幸的,赐金凤钗一支,作为表记。有一天福王召集群臣看阮大铖所编的《燕子笺》,一剧未终,座中妓女已有五六个头上插了金凤钗,搔首弄姿,自鸣得意。福王的好色,于此可想。
    福王在位一年,几乎可说无一善政。当时的人心士气,因崇祯的殉国而复有所激励,大事非不可为。但马、阮窃政,正人被残,诸忠尽斥,到底把明朝送了终。史阁部虽然精忠耿耿,但才具不过太平宰相,当危疑震撼之际,不能以非常的见识与魄力,应付非常的局面。当其时也,长江上游有左良玉,下游则史可法为重镇,如果他能联络左良玉,足以遏制马士英与高杰、刘泽清之流的野心。并且立福王之谋虽出于马、阮,成其事者实为史可法。《明史》本传:
    士英与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高杰发兵送福王至仪真,于是可法等迎王。五月朔,王谒孝陵奉先殿,出居内守备府。群臣入朝,王色赧欲避,可法曰:“王毋避,宜正受。”既朝议战守,可法曰:“王宜素服郊次,发师北征,示天下以必报仇之战。”王唯唯。明日再朝,出议监国事,张慎言曰:“国虚无人,可遂即大位。”可法曰:“太子存亡未卜,倘南来若何?”诚意伯刘孔昭曰:“今日既定,谁敢复更?”可法曰:“徐之。”乃退。又明日,王监国,廷推阁臣,众举可法。高弘图、姜曰广、孔昭,攘臂欲并列。众以本朝无勋臣入阁例,遏之。孔昭勃然曰:“即我不可,马士英何不可?”乃并推士英……士英旦夕冀入相,及(仍督师凤阳)命下,大怒,以可法“七不可书”奏之王,而拥兵入觐,拜表即行。可法遂请督师出镇淮扬。十五日,王即位,明日可法陛辞……士英即以是日入直。
    由这一段记载看,史可法是当时众望所归的第一重臣,但是他的主张,没有一项实现!黄子澄愚而好自用,史可法则正好相反,心知善恶而善善不能用,恶恶不能去。福王初时犹自知“不似人君”,而史可法劝进。马士英入相愿虚,虽愤怒而无之何,谁知史可法懦弱怕事,节节退让,把宝贵的半壁河山,硬生生送入昏主奸臣手中。尤以自请“督师出镇淮扬”一举,真不明白他的本意何在。如果扬州守得好,犹有可说,事实上“扬州十日”的浩劫,充分说明了史可法究有几许将才!当时以为“秦桧留之在朝,李纲驱之在外”,且不说是被驱还是自请,至少史可法不能与李纲相比!而三百余年四月梅花,克享大名,真事之不可解者。
    由于史可法的软弱无所作为,马、阮用事,一片败象,在上游的督抚,大为不满。尤以左良玉雄居武昌,军容甚盛,为马、阮所畏忌,防左军甚于防清兵,此又何得不反?《明史》二百七十三本传:
    李自成败于关门(按:指吴三桂引清兵入关,败李于“一片石”),良玉得以其间,稍复楚西境之荆州、德安、承天,而湖广巡抚何腾蛟,及总督袁继咸居江西,皆与良玉善,南都倚为屏障。良玉兵八十万,号百万,前五营为亲军,后五营为降军,每春秋走兵武昌诸山,一山帜一色,山谷为满。军法用两人夹马驰,曰“过对”,马足动地,殷如雷声,闻数里。诸镇兵惟高杰最强,不及良玉远甚。……良玉之起由侯恂,恂故东林也。马士英、阮大铖用事,虑东林倚良玉为难,谩语修好,而阴忌之,筑板矶城为西防,良玉叹曰:“今西何所防?殆防我耳!”会朝事日非,监军御史黄澍挟良玉势,而触马、阮。既返,遣缇骑逮澍,良玉留澍不遣。澍与诸将日以“清君侧”为请,良玉踌躇弗应。亡何,有“北来太子”事,澍借此激众,以报己怨,召三十六营大将与之盟,良玉反意乃决。
    按:侯恂就是侯方域的父亲,有恩于左良玉。据侯方域《宁南侯传》,左良玉在辽东任都司,曾犯盗劫,而错劫了锦州的军装,本来罪当斩首,幸有同犯丘磊独自承担,得以免死。后来他因为失了官职,到昌平投靠侯恂,侯恂很赏识他,不断提升,直至总兵官。(引自“文光”版《桃花扇》注)
    《桃花扇》第十出“修札”、第十一出“投辕”记左良玉内犯,马士英托杨文骢出面,求得侯方域以他父亲名义致左良玉的一封信,由柳敬亭赴武昌投递,希望退兵。《桃花扇》号称于南明史事,无不相符,而柳敬亭为宁南侯的上客,则有吴梅村的《楚两生行》可证,因此,在当时可能有此“修札”“投辕”的插曲。但柳敬亭一番游戏舌辩,而有第十三出“哭主”,以内犯之师,勤王北上,则与正史记载有所不同。
    按:善说书的柳敬亭为左良玉的清客。吴梅村《柳敬亭传》:
    良玉奉诏守楚,驻皖城待发,守皖者杜将军宏域……会两人用军,事不相中,念非生(按:指柳敬亭)莫能解者,乃檄生至,进之左。以为此天下辩士,欲以观其能,帐下用长刀遮客,引就席,坐客咸震慑失次。生拜讫索酒,诙谐调笑,旁若无人。左大惊,自以为得生晚也。
    据此可知柳敬亭善于排难解纷,为左良玉所重。但据《楚两生行》序,左良玉自武昌发兵时,柳敬亭已“先期东下”,并不在军中,自更无劝左勤王之事。
    “讨马”之役,左良玉全军尽出,自汉口至蕲川,火光接天,顺流东下到了九江,总督袁继咸到船上相见,忽然城内火起,他的侍从向左报告,说是袁继咸的部队烧杀反叛。事后左才知道是他的部将干的好事,自觉对不起袁继咸,大为悔恨。他原已老病侵寻,经此刺激,当夜呕血数升而死。《明史》本传:
    良玉死,诸将推其子梦庚为“留侯”,军东下。朝命黄得功渡江防剿。时大清兵已下泗州,逼仪真矣!梦庚遂以众降于九江。
    左梦庚的投降,为当时仁人志士所痛心疾首。吴梅村诗:
    忆昔将军正全盛,江楼高会夸名胜;生来索酒便长歌,中天明月军声静。将军听罢据胡床,抚髀百战今衰病;一朝身死竖降幡,貔貅散尽无横阵。
    此即叙左良玉开府武昌,以及柳敬亭初见左良玉的经过,而“一朝身死竖降幡,貔貅散尽无横阵”,乃深致慨于梦庚不能继父之志。
    研究当时东林诸君子的心理,马、阮猖狂,而史可法无用,此时寄望于左良玉者甚深。黄澍的力请“清君侧”,显然是得到东林支持的,照实际情形看,亦非改组整个朝局不能谈恢复中原。福王继位原为权宜之计,但要废掉他,只有期望真的太子到来,因而明知可疑,亦不能不借此作一番文章。方拱乾知而不言,是因为不能言,一旦说破“太子”是假,左良玉一军“兴晋阳之甲”便是师出无名了。
    南明这一幕闹剧,随清兵的南下结束。多尔衮于前一年的六月与诸王大臣定议建都,遣使到盛京也就是现在的沈阳,迎接世祖入关,九月十九日自正阳门入宫,即皇帝位。十月底命豫亲王多铎为定国大将军,进取江南;英亲王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西讨李自成。这两个人与多尔衮同母,阿济格是他的哥哥,多铎是他的弟弟。
    多铎的军事行动是先肃清大河南北的流寇,然后移师江南,一路势如破竹,于顺治二年四月十八到扬州,劝史可法投降,不从。于是从四月二十五直到端午,有“扬州十日”之惨,史可法殉难,但其过程有三种说法:一种如正史所说,“不屈见杀”;一种是“沉江”,出于《桃花扇》:
    【锦缠道】(外扮史可法,毡笠急上)(回头望介)望烽烟,杀气重,扬州沸喧,生灵尽席卷,这屠戮皆因我愚忠不转。兵和将,力竭气喘。(白)俺史可法率三千子弟,死守扬州,哪知力尽粮绝,外援不至。北兵今夜攻破北城,俺已满拼自尽,忽然想起明朝三百年社稷,只靠俺一身撑持,岂可效无益之死,舍孤立之君?故此缒下南城,直奔仪真,幸遇一只报船,渡过江来……
    等渡过江,才知福王和马、阮等人已经逃走,于是:
    【普天乐】撇下俺断篷船,丢下俺无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那滚滚雪浪拍天,流不尽湘累怨。(白)有了,有了,那便是俺葬身之地……
    按:《桃花扇》叙事务求真实,则此“沉江”一说,自系记述当时的传闻,不可视作孔尚任个人的想象。
    再有一说是史可法自求“办一死”,见于王渔洋的笔记。顺治十四年丁酉科场案,刑部主审的官员叫安珠瑚,他曾随多铎下江南,知道史可法的下落。安珠瑚后来在宁古塔做副都统。丁酉科场案中受冤的吴汉槎,在被捕时颇得安珠瑚的照应,此时异地重逢,结成知己。当康熙二十年,由于纳兰的营救,吴汉槎得以赦还,此时安珠瑚已升任吉林将军,吴汉槎路过时,安珠瑚特为告知其事。
    王渔洋的《池北偶谈》是这样说的:
    康熙二十年,吴江吴汉槎自宁古塔归京师,驻防将军安某者,老将也,语之曰:“子归可语史馆诸君,昔王师下江南破扬州时,吾在行间,亲见城破时,一官人戴巾衣氅,骑一驴诣军营,自云:‘我史阁部也。’亲王引与坐,劝之降,以洪承畴为比。史但摇首云:‘我此来只办一死,但虑死不明白耳。’王百方劝谕,终不从,乃就死。此吾所目击者,史书不可屈却此人云。”
    按:此“驻防将军安某”即安珠瑚,看他郑重嘱咐吴汉槎的语气,可知当时民间对史可法之死,必有异闻。主要的原因是,史可法的尸首始终没有找到。当“扬州十日”时,清兵无纪律可言,而且语言不通,史可法被杀后,无人料理,黄梅天气的烈日大雨之下,尸首腐烂,事定已不可复办,所以扬州梅花岭的史墓,只是衣冠冢。
    清朝修明史,在康熙十八年特开“博学鸿词”以后,“史馆诸君”颇多吴汉槎的旧识,安珠瑚的话,他必已转告,而《明史·史可法传》并无自诣军营见豫王的话,此或者因为豫王既杀史可法,不能以礼葬,会受后人的批评;或者嫌史可法不能奋起杀敌,死得不够壮烈,所以隐去,亦未可知。总之,以安珠瑚的为人,可以断其必不妄言,只可惜这条史料经过两道手,不能认为百分之百可靠。
    在扬州的清兵,屠城以后于端午节前“封刀”。过节那天,清兵渡江,郑鸿逵的水师溃败,于是镇江沦陷,清兵由丹阳、句容直扑南京。
    福王是在五月初十逃掉的。第二天马士英也一走了之。其间有许多丑态,先看《桃花扇》描写马士英“逃难”:
    【香柳娘】报长江锁开,报长江锁开,石头将坏,高官贱卖没人买。(白)下官马士英,五更进朝,才知圣上潜逃,俺为臣的,也只得偷溜了。(接唱)快微服早渡,快微服早渡,走出鸡鹅街,提防仇人害。(倒指介)那一队娇娆,十车细软,便是俺的薄薄宦囊,不要叫仇家抢夺了去。(唱)要随身紧带,要随身紧带,殉棺货财,贴皮恩爱。
    马士英逃难的行列中除了细软、姬妾以外,还有福王的生母在内,由他的亲军四百贵州兵保护,走浙江,经安徽广德,知州赵景和恐其中有诈,闭城不纳。马士英攻破城门,杀了知州,然后放了一遍抢,往杭州而去。由于有福王母妃在内,杭州的地方官以总兵府为行宫,这样算是暂时安顿了下来。
    不多几天,阮大铖和兵部侍郎朱大典,以及马士英的同乡严州总兵方国安,也仓皇逃到杭州,这时才知道黄得功兵败,福王为清兵所擒——福王逃难之日,犹在演戏。《清史稿补编·南明纪》:
    (己酉五月)初十日,都门尽闭,大风猛雨,午后犹集梨园入内演戏,帝与群小杂坐酣饮。时日将晡,帝计无所出,召内臣韩赞周问策,赞周曰:“此番势既汹汹,我兵单力弱,战、守、和无一可者。不若御驾亲征,济则可以保社稷,不济亦可以全身。”帝然之。二鼓,乃与屈、张二阉,单骑从通济门出,奔黄得功营。得功方与左兵战,闻之即归营,向泣曰:“陛下死守京城,臣等犹可借势作事,奈何听奸人之言轻出,进退将何所据?此陛下自误,非臣等误陛下也。臣营薄弱如此,其何以处陛下哉?”
    福王在黄得功营中住了两天,阮大铖他们得信赶到了。前方危险,且黄得功已有无法保护的表示,于是“君臣”商议,改投太平府。刘孔昭以当时未能入阁,犹有余憾,飨以闭门羹;因而改投芜湖,总兵黄斌卿一看是“祸水”来了,逃之夭夭,这才决定转往浙江。
    其时江淮四镇,高杰为许定国所杀,刘泽清入海,刘良佐投降,只有黄得功孤军撑持。刘良佐投降后自请擒福王赎罪,追到了福王,又去招降黄得功。黄隔河大骂,刘良佐伏弩突发,正中黄得功咽喉,自知无能为矣,回营拔剑自刎。四镇中唯此人忠义激烈,但竟受马士英的命令,与左良玉为敌,此则史可法不善调护之过。
    福王于五月十五日回南京,以无幔小轿入城,头上包块布,身穿蓝布衣服,自知羞见百姓,以油纸扇遮面,但老百姓恨极了他,夹路唾骂,投以瓦砾。
    只逃了五天的难,福王依旧回到了南京,但身份已有云泥之判。当福王及马士英逃走的消息一传出,南京城内大乱,勋臣忻城伯赵之龙关闭城门,准备投清。老百姓大杀马士英的部下。到了午后,有个姓赵的监生领着一群人打开监狱,把“太子”放了出来,拥入宫中,登殿鸣钟,文武百官不知是怎么回事,都不敢出门。王之明就在百姓“拥立”之下,成为“明之王”。副都御史杨维垣是首先揭发王之明真姓名的人,怕他报复,吓得上了吊,两妾相殉。南明殉难诸臣的名单中,有杨维垣的名字,认为他虽出身阉党,但紧要关头,不亏大节,犹有可称,其实他的死因是如此。
    就在这天,豫王到南京,赵之龙挟王之明投降,福王亦到,降王的地位反在假太子之下。《南明纪》:
    (弘光帝即福王)见豫王叩头,豫王坐受之,命设酒于灵璧侯府,坐帝于“太子”下,赵之龙暨礼部八人侍宴,唤乐户二十八人欢唱饮酒。席中豫王问帝曰:“汝先帝自有子,汝不奉遗诏,擅自称尊,何为?”又曰:“汝既擅立,不遣一兵讨贼,于义何居?”又曰:“先帝遗体,止有太子,逃难远来,汝既不让位,又辗转磨灭,何为?”帝不答。……席散,拘于江宁县,帝嘻笑自若,但问马士英奸臣何在?豫王令帝旧臣一一往视,诸臣见故主,皆伏地流涕,王铎独直立,戟手数其罪恶,且曰:“余非尔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
    按:王铎是南明的东阁大学士,他曾为福王写了一副集句的对联,公然悬于殿廷:“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可知虽为“宰相”,实同“帮闲”,而此时居然“攘臂呼叱”,倒不如“伏地痛哭不能起”的钱谦益,虽皆为贰臣,毕竟有所不同。
    不久清兵挟福王及王之明到杭州,潞王出降。其年九月,豫王班师,福、潞两王及王之明,相随北去。第二年五月福王为清所杀。在福建的隆武帝为福王遥上尊号,曰“圣安皇帝”;桂王永历十一年,上谥曰“简皇帝”,庙号“安宗”,但这些尊号不为史家所承认,多称为弘光帝或福王。
    当清兵将到杭州时,马士英先期开溜,渡江到绍兴投监国的鲁王。鲁王左右不欢迎他,如是辗转浙东各地,每为百姓所驱逐,最后到了他的同乡总兵方国安军营里,与阮大铖相遇。阮犹掀髯谈兵,马则以恶事多出于阮,而恶名多归于己,所以对阮颇见怨恨。及至清兵渡江进迫,马士英逃入天台山最终被杀,阮大铖则投降了清朝。
    阮在阉党中有个关系极密切的朋友冯铨,冯是河北涿州人,以阉党巨擘而为《贰臣传》中的重要人物。阮大铖靠他的力量,得为“军前内院”,从征立功。其时勒克德浑已代豫王多铎领兵,阮大铖在他军中以婢妾之道事清将的穷形极相,真是叹为观止。《藏山阁文存》卷六“阮髯事实”记:
    是时北兵所过,野无青草,诸内院及从征官,无从得食,大铖所至,必罗列肥鲜,邀诸公大畅其口腹,争讶曰:“此何处得来?”则应曰:“小小运筹耳。吾之用兵,不可测度,盖不齿此矣!”其中有黑内院者,满人,喜文墨,大铖教以声偶,令作诗,才得押韵协律,即拊掌击节,赞赏其佳。黑大悦,情好日笃。诸公因闻其有《春灯谜》《燕子笺》诸剧本,问能自度曲否?即起执板顿足高唱,以侑诸公酒。诸公此人,不省吴音,乃改唱弋阳腔,始点头称善,皆叹曰:“阮公真才子也。”每夜坐诸公就内谈,听者倦,既寐有鼾声,乃出。遍历诸帐皆如是。诘朝天未明,又已入坐帐中,聒而与之语,或诵其枕上诗。诸公劳顿之余,不堪其扰,皆劝曰:“公精神异人,盍少睡一休息。”大铖曰:“吾生平不知倦欲休。六十年犹一日也。”及诸公起,鼎烹悉除,复人人餍饫,盖须饬厨人以夜备矣。
    他这样一面刻意奉承,一面示人以既老益壮,目的是在福建巡抚一职。无奈年岁不饶人,兵次衢州,脸忽然肿了,其时虽还不了解这是心脏病的征象,但面肿必有病是知道的,于是大家好意劝他在衢州暂住,等过了仙霞岭攻下建宁,再来接他。
    哪知阮大铖一听这话,大惊失色,以为有人故意破坏,不让他随军入闽。
    阮大铖说:“我虽年已六十,还能骑劣马,挽强弓,从不知什么叫生病。这一定是东林和复社的人中伤我。我的仇人多,愿诸公勿听。”大家越劝他越疑心,最后逼出一问:“福建巡抚眼看已在我掌握之中,诸公必不许随军入闽建功,是不是不想教我当福建巡抚?”
    这一说,大家便都劝他“不必多心”,随他夹在先锋队伍中,由衢州南下渡仙霞岭,岭上有关隘,叫作枫岭关,大家下马休息,只有阮大铖不服老,左手牵马,右手指着大家说:“你们看我鼓勇先登!”说完,跃身上马,加上两鞭直奔关口。
    其余的人休息已足,策马缓缓上岭,到了关前只见阮大铖的马拖着缰绳在吃草。他自己坐在一块大石上喘气,等喘息已定,叫他不应。有个清将开玩笑,在马上用皮马鞭绕住他的小辫子往上拉,阮大铖身体仆倒,众人才发觉他已经断气。中国历史上臭名昭彰的一个有才无行的卑鄙小人,就此侥幸逃脱了刑戮,伏了天诛。
    现在再谈“北太子”的结局。南北两太子,初起之时,各以为真,在北者说北太子为真,在南者说南太子为真,但之后真相逐渐明了,而犹各言其真者,自是一种民心不忘故主的具体表现。在南方,首先知道北太子为真太子者,是史可法。他曾接到由南明遣派北上议和的使臣左懋第的报告,抄传摄政贴的告示一纸,说是“有妄人自称明朝太子”如何如何,最后武断地说:“实非真也!为此合行晓谕,若太子避迹民间,即来投见,以便恩养。”当然,左懋第另有详细叙述,密告北太子为真。随后又有北方来人告诉史可法:“摄政将认太子诸人皆杀死,百姓不平,集内院之前而噪。摄政又将谢升杀死,以谢百姓。”这一段话说谢升已死并不错,但不是为多尔衮所杀。
    据戴名世《南山集》,清朝以真太子为伪,其谋皆出于谢升。谢是山东德州人,崇祯中位至宰相,予告家居,弘光时授职为“上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傅礼部尚书”,但其时谢升已经往北投清,受职为“建极殿大学士管吏部”,“共理机务”,为取媚新朝,明知其真,方证为假,为钱凤览所斥。及至钱凤览被杀,谢升不久亦得病——不知是什么病,只是病状之一是“颈渐肿”。
    据吴梅村《鹿樵纪闻》的记载,钱凤览于顺治二年正月受绞刑而死。不久,谢升早朝出宫,在路上忽然遇到“钱凤览”,惊而得病,颈项日肿,临死之前只是喊:“钱先生饶我!”这段谢升见鬼的传说,散播得很广,足以看出当时的民心,对钱如何同情,对谢如何深恶痛绝。但也就因为有此传说,反而不得使北太子多活几日。当时各地小规模的反清复明运动此起彼落,层出不穷,大都奉一年轻男子为“明太子”,以资号召。多尔衮就在某一件“平乱”的案子中,把北太子与被捕的“乱民”一起杀掉了。
    南北“两太子”既死,始有“朱三太子”的名号。依照老百姓的想法,崇祯太子被杀,而次子早夭,则伦序以皇三子为长,加上“太子”的尊号,而又明标其姓为朱,正所以表示不忘故主,别有遵奉者在。于是仁人义士反清,亦就必奉“朱三太子”的名义,始能产生号召的力量。
    清朝自康熙十二年以后,屡屡破获“朱三太子案”,因为其时崇祯还有两子即皇三子定王慈炯、皇四子永王慈炤在民间。而顺治初年处理此案,湮没了许多事实,所以真相益加隐晦,情况益加复杂,清廷疑神疑鬼,处置务必从严,以期无所漏网。这样扰攘了数十年,必欲得积年传诸人口的三太子而甘心,于是而有“张先生案”,确确实实是皇四子永王慈炤,事发于康熙七年,距崇祯甲申已六十五年了。
    这重公案的发现,孟心史先生曾为长文考证其事。秘密的揭开,得力于辛亥革命起后,有位傅先生在吉林获得一个手抄本,题名“张先生传”,作者为清初李方远,他与“张先生”相交二十五年,到案发始知“张先生”的真面目。李方远因案牵连,充军到吉林,于戍所著成此篇,是从未发表过的“海内孤本”,且是第一手的从未为人所知的史料,就学术的观点来说,异常珍贵。
    傅先生有个朋友叫魏声龢,民国初年宦游吉林,写了一部笔记名叫《鸡林旧闻录》,将《张先生传》全文收入《录》内。孟先生即据此考证其事,底蕴尽出。《张先生传》即使在清朝刊行,亦必成禁书。当时人对当时事,有时反不比后人知道得清楚,即因有许多“时讳”之故。建文帝的真相,清人比明人知道得多;崇祯的真假太子及所谓“朱三太子”,我们比清人知道得多。这就是读史的最大趣味。
    据《鸡林旧闻录》所载《张先生传》,李方远大概是山东人,康熙二十二年春天,在一次应酬中,得遇张先生,看他仪表文雅,议论风生,颇有好感,因而私下向主人询问他的来历。
    主人姓路,告诉李方远说:“姓张,号潜斋,是浙江的名士。学问渊博,写作俱优,而且工音律,下得很好的一手围棋。现在在张家教书。”而张先生似乎跟李方远也有缘,在宾朋杂坐,觥筹交错中,独独跟李接近,情意殷殷,一见如故。
    过了两天,张先生便来拜访李方远,送了他一把自己题了诗的白绫团扇,正式订交。如是诗酒往来有半年多的工夫,一天,张先生忽然向李方远说:“我要搭船到南边去一趟,大概两个月就可以回来,特来辞行。舍间还有几口人,柴米出自东家,菜钱每个月要一千文钱,不能不为知己告。”
    这是告贷的意思,李方远一口答应,以后按月送一千文钱到张家。这样又过了有半年多,不见张先生回来,但李方远却要出远门了,他到山西办完了私事,随即转往京城,准备参加康熙二十四年乙丑科的会试。这一次会试大概不曾中进士,回到山东后,才听说张先生已举家回到南边去了。
    其间不通音问者十年。那时李方远想是中了进士,榜下即用,补了河北饶阳县知县,兼署平山县。其时为康熙三十五年,圣祖亲征噶尔丹,饶阳为大军所经,李方远备办两县军需,忙得不可开交,张先生却又到了饶阳来访故人。李方远没有工夫跟他叙旧,送了他一笔程仪,匆匆又别。
    这样又过了十年,在康熙四十五年冬天,李方远正辞官家居,而张先生忽然带了他的两个儿子登门造访。据他说:“江南连年水灾,米贵如金,不得已到山东来,在他门人张岱霖家吃口闲饭。长此以往,不是办法,请为荐一个‘馆’,聊以糊口。”
    教书先生都是隔年聘定,差不多的人家,西席都已定局。李方远考虑了一下答复他说:“我有几个孙子,都是蒙童,如果你不嫌屈就,那就住在我这里。”
    张先生欣然同意。住在李家时,有时也到张家去,大概总住个十天左右,便即归来。
    短期勾留,旋即归来的原因,据张先生表示,是“师弟间不便笑谈”,李方远也就深信不疑。
    康熙四十七年四月初三,张李二人正在书房里下围棋,忽然当地的张知县与一个姓高的同知率领兵丁差役,包围了李家,把张先生父子及李方远一起锁拿,星夜解到济南的山东巡抚衙门。
    先审李方远,在后堂会审,巡抚赵世显居中而坐,左右是藩、臬两司,此外再无任何人,关防极其严密。赵巡抚与李方远的问答如下:
    问:你是李方远,曾做过饶阳知县吗?
    答:是。
    问:你既读书做官,当然知道天理国法,为何窝藏朱慈炤,图谋不轨?
    答:我闭门读书,门外之事亦不与闻。不晓得什么人叫朱慈炤,也从不敢做犯法的事。
    问:你家的教书先生是什么人?
    答:教书先生叫张用观,是南方人,二十年前他在东平州张家坐馆,我跟他才认识。到了前年十二月,他们父子来看我,要我一定设法替他寻个馆好糊口。我有几个孙子,便请他教,至于朱慈炤不法之事,我并不晓得。
    问:他在南方姓王,山东姓张,你不知道吗?
    答:丝毫不知。
    这时把张先生父子提堂,赵巡抚问他:“你是什么人?”
    张先生答道:“我是先明朝皇子朱慈炤,原封永王,事到如今,不得不实说了。”
    赵巡抚又问:“你何以在浙江呢?”
    于是朱慈炤自陈流离经过,他说崇祯十七年流寇围困京城,崇祯帝把他交给一个姓王的太监,设法藏匿在民间。城一破,王太监把他献给了李闯,李闯把他交给了“杜将军”。不久,吴三桂同清兵击败流寇,因而各自逃散。李闯部下有个“毛将军”把他带到河南,置田买牛,种了一年多的地。因为清朝查捕流寇余孽,风声甚紧,“毛将军”便抛下他只管自己逃掉了。
    这时朱慈炤十三岁,一个人往南走,由河南往安徽,到了老家凤阳,遇见一个姓王的老乡绅,此人在崇祯朝做过御史,细问其根由,执手悲泣。朱慈炤便改姓王,留在了王家。
    在王家,朱慈炤与王乡绅的儿子一起读书,到了十八岁,王乡绅病故,他亦离开了王家。渡江而南,举目无亲,孤苦无告,一念心灰,削发为僧,云游到了浙江,在一座古刹挂单。
    在那里他遇见一个姓胡的余姚人,是官宦的后裔,偶尔跟他谈论诗文,大为诧异,说:“你有如此才学,为何流于空门?”于是把他带回余姚,劝他还俗,后来又把女儿嫁了他。这就是他姓王并成为浙江人的由来。
    听了他这番供词,赵巡抚告诉他:“现在江南有两处叛逆案,都说扶你为君,恢复明朝。你要到浙江去对质。”
    这天是四月初六,赵巡抚备齐供词公文,派出四员差官,统领马步兵丁数百人,将朱慈炤父子及李方远解送浙江。四月十四日到淮安,换车乘舟,沿运河南下,一路护送的战船水师比陆路又加了几倍。
    四月二十二日至杭州,在贡院开审。问官一共六个:钦差大臣礼部侍郎穆旦、杭州将军、两江总督邵穆布、闽浙总督梁鼐、江苏巡抚于准、浙江巡抚王然。堂上问朱慈炤:“朝廷待你不薄,你何故谋反?”
    “我数十年来,易名改姓,就是希望避祸。”又道,“今上有三大恩于前朝,我感戴不忘,何尝谋反?”
    “哪三大恩?”
    “第一,流贼乱我国家,今上诛灭流贼,与我家报仇。第二,凡我先朝子孙,从不杀害。第三,我家祖宗坟墓,今上躬行祭奠。况且我今年七十五岁,血气已衰,鬓眉皆白,在三藩之乱时不谋反,何以现在天下清宁之时倒来谋反?再说所谓谋反,一定要占据城池、积草屯粮、招军买马、打造盔甲,这些,哪一件我曾做过?我因为年荒米贵,在山东教书度日,那里是南北来往的车道,而且离京师甚近,在这种耳目昭彰之地,还敢有谋反的事吗?”
    “你强辩!现有大岚山的叛贼张某,说保你为主,这就是你谋反的证据。”
    于是把那个张某带上堂,指着朱、李两人问他,谁是朱慈炤?张某看了半天,说都不认识,根本也没有见过朱某,只不过借他的名义,以为号召而已。
    于是又问李方远:“他在你家两年,你岂有不知情的?从实说来!”
    李方远答道:“他在我家,不过是西宾朋友,我曾做过朝廷命官,先人受过诰封,朋友重呢,还是君父重?我虽不知轻重,也知利害。我如果知情,一定把他藏在深山幽谷,岂有仍旧让他住在我家,门临官道,而且与城市亲友饮酒作诗之理?人虽至愚,不至于此。”
    “你说饮酒作诗,都是些什么人?”
    李方远怕株连亲友,急忙说道:“我尚不知情,何况别人?在东平、汶上的读书人,求他写斗方、扇面的,不止一人,大人体皇上好生之心,想来不肯波及无辜之士。而况山东离浙江三千里,南方的事,如何知道?”
    杭州的审问到此暂时告一段落。钦差穆旦吩咐浙江臬司,说这两个人都不是强盗,应加善待,可以将狱神庙收拾干净让他们住,派官看守。
    朱、李二人住在浙江按察使监狱的狱神庙,颇受优待,看守的官员对他们相当尊敬,每天饮酒、作诗、下棋、看书,几乎忘却身在囹圄。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山东东平府的张某,也就是朱慈炤的学生被解到杭州,恢复审问。张某说李方远当知县时,朱在他任上当幕友。当庭对质,张某语塞。
    堂上便又问朱慈炤说:“你认得这个张某吗?”
    朱慈炤说:“他是我的学生,跟我读过好几年书,怎么不认得他?”
    受业的弟子告先生,堂上大怒,将张某严刑究讯。不久,又由江苏解到一个和尚,这和尚素行不端,曾铸印,伪造定王符札,散给乡愚,煽惑作乱。等提朱慈炤上堂对质,那和尚也说不认识他。
    照这样说,朱慈炤应可辩白无辜,只是他与贼党叶氏,义结金兰,并为亲戚,难免嫌疑,而且朱亦不是绝对谨密的人,有时藏头露尾,难免招祸,但当时江、浙两大叛乱案,跟他实在没有关系。
    朱在杭州又关了些日子,京里的公事下来了,这样判决:“朱某虽无谋反之事,未尝无谋反之心,应拟大辟,以息乱阶。细询李某,坚供不知情,正在伊家捉获,且住有年余,说不得不知情。合以知情而不自首之例,流徙三千里。”
    以上为李方远的自叙,时为康熙四十九年,为其充军到关外的两年之后。李的笔下极谨严,凡所叙及朱慈炤者,都为他的目睹,着墨虽不多,对朱慈炤的刻画,却颇能传神。
    关于李方远所叙不足的部分,孟心史先生找到了当时直隶巡抚赵弘燮的三个密折,可加以补充。这三个折子中。录有单独审问朱慈炤父子的供词。也就因为他自己在供词中所提到的情形,确非外间所能臆造,所以能证明他确是崇祯的“皇四子”。
    现在先说他的家属。朱慈炤在被捕的那一年,有一妻一妾,五个儿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媳妇。他一共生了六个儿子,老三早夭,尚存五子,他们的名字是:和、和、和、和在、和堃。“”为古“尧”字;“”为古“封”字;“”非中画长、下画短的“壬”字,而是中画短、下画长,此字音“挺”,加上“在”和“堃”,可以看出他们弟兄的名字的下一字中,各有一个“土”字。
    我记得以前谈过明朝皇子取名的规矩,现在再录《明史·诸王表序》如下:
    太祖定诸王府子孙字辈,燕府后为帝系,曰:“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
    第二字则以木、火、土、金、水五字偏旁递转,崇祯帝为“由”字辈,下一字用木旁,则下一代“慈”字辈,应用火旁,所以皇四子名慈炤。“慈”字辈下一代为“和”字辈,偏旁用“土”,由此可见朱慈炤为诸子取名犹依家法。此非任何人所能假冒,亦非任何人所能想到,是为“张先生”即“朱慈炤”的铁证。
    朱慈炤的书读得不坏,但读书人最大最好的出路是做官,其次是游幕,这两条路在他都不肯走,也不能走,那就只好以“坐馆”为生。而他教人读书,又不是教猎取功名的八股文——因为他不肯应试做清朝的官,可能他自己也没有读过八股文,这样就不可能有很阔的门生。同时他为了避祸,必须多方隐藏身世真相,所以亦没有办法定居一地,建立起广泛的人事关系。这种先天上的限制,使得他的谋生之道,狭小艰困,真所谓苟且偷生,实在可怜得很。
    因此朱慈炤的生活中,有个很特殊而近似“没出息”的情况,那就是在交游之中,极力争取他人的好感,随时注意忠厚、慷慨、比较富有的陌生人,殷勤结交,以期在必要时取得庇护或者经济上的助力,李方远就是这样受了无妄之灾的。古稀之年,荷戈万里,固为人间惨事,但古往今来,芸芸众生,今日的读者,独知有一小小知县李方远,曾有如此罕见的奇遇,衡诸“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的俗语,则当时一番忠厚,实在也应该说是获得了很好的报酬。
    当朱慈炤在李方远家被捕时,曾由主管地区治安的济南府同知先作单独审问,所供的一切,大多为李方远自叙所未载,有择要摘录,并加解释的必要:
    问“张姓人”:今江南俞祥麟说你姓朱,改姓王,人都叫你王老先生,你将真名、真姓从实供来。(按:俞祥麟是安徽舒城人,只知与朱慈炤的关系很深,但不知是何关系,可能与慈炤长子为同窗。他先在安徽被捕,供出在东平府汶上县见过朱慈炤,知朱在李家处馆,于是由安徽移咨山东密拿。)
    据供:我原姓朱,是明朝后裔,排行第四,名叫慈炤。我二哥哥早死了。我与三哥哥同岁,自十岁上就离开。传闻说,我三哥哥是甲戌年死的。他有儿无儿,我不知道。(按:“我与三哥哥同岁,自十岁上就离开了”二语,恐录供有误,皇三子慈炯比慈炤大一岁,皇子照例于十岁受封,既封以后,自有师保教养,不得如同在母妃膝下时,朝夕相见,所谓“十岁上离开”,似应如此解释。又按:“甲戌”为康熙三十三年,据朱慈炤所供,则五十年间,弟兄尚通音问,而亦果有“朱三太子”流落民间。清圣祖既获朱慈炤,并不再追朱慈炯,因为民间只知有个“朱三太子”,处置了朱慈炤,便是打倒了一个偶像;倘或再追朱慈炯,则一朱三太子以外,又出一朱三太子,岂非庸人自扰?在这些地方,可以看出清圣祖的政治手腕的高明。)
    又问:你有几个儿子?家口如今都在何处?
    又供:有六个儿子……还有三个女儿,一妻、一妾、一个大儿媳,俱吊死了。(按:朱慈炤的眷属移住浙江长兴县避祸,逻者到门,女眷恐受辱而自尽。)
    接前供:大儿、四儿在先出来,原在舒城读过书。后来我到李朋来家,是四儿先来。后来大儿到来寻董载臣,因董先生死了,也不曾往曹县去。(按:朱慈炤谈此一节行踪,有简略之处,当与其长子及李方远的供词合看,始能清楚。当时的情况是如此,老大、老四在四十五年七月以前,先自浙江镇海到安徽舒城访俞祥麟,原意大概是由老大觅一个馆地糊口,顺便教十九岁的老四读书。七月间朱慈炤设法移家长兴后,北上山东,先住在他那姓张的学生家,及至老大在舒城所谋不遂,先遣老四到东平川依父,接着他自己也到了。父子三人恃张家为生,他那学生天性甚薄,当然不会有好脸色,不得已改投李方远。不久,老大又到河南仪封县访友人或同窗,捐纳中书周伯章,此行的目的,大致也是为了谋生。周家派人到山东曹县去请他的老师董载臣,董的儿子董琅回信说他父亲已经故世,于是老大又回东平。东平到曹州不远,而必先折往河南再派人到曹县去请董,其中的曲折,已无法明了。总而言之,身份特殊,便平费多少周折,此正见得常人所享的自由之可贵。)
    接前供:去年夏天,大儿曾往宣化府西宁县李宾阳家去过。到了冬天,又到李朋来家,才留他训蒙。别的相与的人,还有知道几分儿底里的,唯李朋来他并不知道底里,连我姓王他也不知道,我在嘉兴府称姓王,他们原先叫我是王老先生。到了山东,只说姓张。(按:“去年”是指康熙四十六年,这年五月,老大自李家动身到京城,至李宾阳家所开的三元当铺相访,李宾阳仍在原籍,于是再转往西宁,与李盘桓了十几天,再回李家,接替他父亲教李方远几个小孙子的书。李家既在京师开当铺,自系富户,则老大此行,可能亦是有所告贷。)
    接前供:那李宾阳、王云开、周伯章,都是我儿子的相与,我并不认得。(按:老大有好几个化名,最初叫王益,字孟发。到山东改为张益。老四名为张挺。四十五年大概拿捕的风声甚紧,董载臣嘱老大再改名王正,字子则。周伯章和李宾阳是老大的好朋友。王云开是商丘县的。此外还有山东曹县的石氏兄弟,与老大是同窗。交往比较密切的,不过此数人,都约略知道他姓朱,却也都不曾说破。)
    又问:外边这些人行不法的事,你有知道的吗?从实供来!(按:所谓“行不法的事”,自是指奉朱三太子的名义“谋反”。孟心史先生指出:“《东华录》自康熙十二年始,屡破获朱三太子干连犯案,多不胜载。”如所引《东华录》康熙十八年事:“十二月甲戌,定远平寇大将军、安亲王岳乐奏擒获伪太子朱慈炯,或在军前正法,或解送京师。上谕:‘朕以此事问之在内旧太监,据云:彼时朱慈炯年甚小,必不能逸出,大约是假。朕思历年已久,至今始出,自然近伪,但事迹未明,不便即在军前完结,今王不日回京,可将朱慈炯带来,俟到日请旨定夺。’”又《清宗室王公传》记岳乐受命平三藩之乱:“十九年三月凯旋,俘明伪太子朱慈炯以来。”下狱后“拟凌迟如律,诏并改为处斩”。由此可知“朱三太子”其名的由来。
    (复按:三藩之乱起于康熙十二年撤藩之议,据《清代记事年表》述其过程大要为,“三月,平南王尚可喜请老,许之。请以其子之信嗣封,镇粤,不许;令其撤藩还驻辽东。秋七月,平西王吴三桂,嗣靖南王耿精忠先后疏请撤藩,许之。”其内幕为:“尚可喜撤藩,三桂、精忠闻之,不自安,疏请撤藩,以探朝旨。廷臣皆主勿徙,惟尚书朱思翰、明珠、莫洛,力请徙藩。上念藩镇非利,特允之。时三桂冀朝廷慰留,如明沐氏世守云南故事。及命下,愕然,乃阴勒士马,禁遏邮传为反计。”吴三桂的反噬其新主在当年十一月,其子吴应熊在京师策动变乱,有人自称“朱三太子朱慈炯”,伪署广德元年,纠集京城内外党羽放火,在鼓楼西街及灯市口被擒。于此我们可以意会,朱三太子朱慈炯,在康熙十二年以前无所闻,十二年以后,屡有“干连犯案”,无非吴三桂既叛朱明,复又利用明朝太子的尊号,作为保护其个人利益以反清的一项工具。而朱三太子之号一出,各地都发生了影响力量,时已在清朝入关三十年以后,于此益可见当顺治初年,如果吴三桂能悔罪补过,奉明裔勤王,则大事犹有可为。然而这样的想法,对不忠不孝不义的吴三桂来说,期望未免太高了。)
    上引的一问,自是全案关键所在,所以朱慈炤对此的答供,格外值得重视,他是这样答复问官的:
    外边混账人要行不安分的事,我怎么敢说不知?也有些知道的。我从没有非分之想。遇见他们要妄为的人,我惟有躲避了。因劝不住他们,所以躲到山东,苟延岁月而已。若有别的心肠,难道不会走到别处去,反向这离京不远的地方来教书么?我不早出首他们,这是我的不是。我今年七十五岁了,别的话记不清,也不敢妄对。
    这段供词,相当坦率,至少有百分之九十是真话,从吴三桂反清开始,三十余年中,假奉朱三太子名号的案子极多,因为都是毫无影响的事,所以牵连不到身上,但大岚山一案,多少不同,朱慈炯虽未同谋,却不能说一无关系。
    据《东华录》康熙四十七年记载:正月庚午,浙江巡抚王然奏:大岚山贼众,于嵊县、慈溪、上虞等县行劫,随遣官兵往捕,前后斩杀贼人四名,擒获十五名。
    在擒获的十五名中,即有在杭州贡院提案指认朱慈炤、李方远而不知谁是朱三太子的张某。由于张某“假他名色,以鼓动人”,且有在朱慈炤的行踪上较为确切的说明,因而特派钦差穆旦到杭州会审。《东华录》同年又载:
    二月丁酉,奉差审大岚山贼一案,户部侍郎穆旦……请训,上谕穆旦曰:“此贼结队横行,已二三年,不比寻常小盗,情罪可恶,尔今速往,会同将军督抚会审,务须决断,毋得柔弱。一到即将贼首张念一(按:当是李方远所称之‘张某’)所供朱三太子及其子等,作速追拿,并将见获贼犯,速行审结。若俟罪犯拿获,则旷日持久。巡抚王然,卸过武官,委罪下属,身为封疆大臣,地方有盗,谓之不知可乎?况千总被杀,乃曰坠马身殒。下属欺蔽不报,上官隐匿不奏,酿成盗贼,大玷官方,尔其传旨严饬。”
    于此便有一问题,张某或即张念一,既然不认识朱慈炤,何以知道他父子的行踪?其中另有道理。
    因为李方远与贼首张念一虽不相识,而且亦未参与在案中,但他与“贼党叶氏”有渊源。李记末尾曾有补叙:
    (李氏)按:先生家在余姚,有一妻二子三女一媳。闻发捕捉,遂一家投缳,六命俱尽。叶氏兄弟长曰伯玉,有女名安庆者,佳丽人也,生而颖秀,幼学能文工诗,乃先生之二子妇也,年已二八,尚未于归。叶氏行刑后,家已解京,例应分旗,而安庆为一义气满所得,安庆恐被污辱,是晚书绝命词于壁,自缢殒命。
    这一段按语所记,微有错误。第一,李记慈炤的眷属,人数不符,此当为得之传闻;家在余姚亦不大对,朱家眷属被捕,是在浙江长兴。第二,“义气满”三字中,满是满洲人,“义气”二字不可解,恐传录有误。
    朱慈炤因为与叶氏有此一重关系,所以李方远感叹他“未免油污着手而不能无坚白之磷缁”。如无叶氏的关系,不会被大岚山盗贼所利用,亦不能确切指明其行踪,则阖家连同未过门的子妇一共十四口,何至于靡有孑遗?一念之误,后果如此残酷,可不警惕!
    谈到此案最后的结局,且先看清圣祖对此的了解。《东华录》康熙四十七年记:
    是年四月戊午,上谕大学士等:“山东巡抚赵世显,拿获朱三父子,解往浙江,交穆旦处。朱三者,乃明代宗室,今已七十六岁,伊父子游行教书,寄食人家,若尽拿容留伊等三人,恐株连太多,可传谕穆旦知之。”
    因为圣祖有这样开明的态度,所以此案不如后来雍正、乾隆年间的文字狱那样恐怖。而穆旦的对朱、李优容,亦以有此上谕之故。
    圣祖的作此表示,自然是根据赵世显的奏报,原奏中有朱、李的供词。朱慈炤行四,为皇子,而说他“朱三者,乃明代之宗室”,是圣祖有意如此措辞,以四为三,就是存心要借朱慈炤来了结喧腾人口的“朱三太子”,而又不能承认其为“太子”,俾作为以后诛死的伏笔。于此都可以看出,朱慈炤只要被捕,不管他是不是曾有“逆迹”,都非死不可,此是“借人头”,弭乱源,在政治上,迫不得已的措施。
    撇开这一层不谈,当时疆臣执行命令,有两点可以特别谈一谈,第一是搜捕的效率甚佳,案中主要人犯,无一漏网,而株连虽难保其必无,大致不算苛刻。第二,办案的态度甚佳,如朱慈炤、李方远均未受刑讯,且颇蒙优待。凡此都可以看出盛世的作为,毕竟不同。
    此案牵涉的人犯约两百人,地域广及山东、安徽、江苏、浙江、河北、青海等六省,全案不过半年工夫,即已办结,康熙四十七年六月间,九卿复议,大多为“凌迟处死”及“立斩”。上谕:“拟正法之人太多,但将首恶正法,其连坐人犯等,从宽改为流徙。至朱三父子不可宥。”及至再议定案,却未即处决,因为还有一个障眼法要做,即是“肯定”朱慈炤为假冒,如此方可与圣祖所常说的“本朝得天下最正”,清朝入关驱流寇,系为明朝报仇的话相符。
    《东华录》康熙四十七年载:
    十月丁未。先是奉差察审大岚山贼,吏部侍郎穆旦,押解贼犯朱三即王士元等父子六人至京,下九卿科道会审。九卿等复奏:“朱三供伊系崇祯第四子。查崇祯第四子,已于崇祯十四年身故。又遵旨传唤明代年老太监,但不认识。朱三明系假冒,朱三父子应凌迟处死。”得旨:“朱三即王士元,着凌迟处死,伊子……俱着立斩。”
    这明明是欲加之罪,且不说崇祯十三四年间,死的是皇五子而非皇四子,且时隔六十五年,即有当时见过皇四子的太监,又何能辨认正确?总之,朱慈炤的下场如此,正如俗语所说的,“情屈命不屈”“不幸生在帝王家”而已。
    喜欢读历史的人,对于亡国后妃、末路王孙的悲惨故事,知道得很多,但我以为其事之可哀,莫如朱慈炤的生平。他以六十五年的长时间,追求一个微小的愿望,做一名默默无闻、平凡无事的老百姓而不可得,世间境遇之厄之窘,宁有逾于此者?他的一生,可以说无时不在屈辱忧虑之中!一个人活在世上,第一个追求的是自由,倘或失去自由,则须有希望,仁人志士,慷慨赴义,或身在缧绁而甘之如饴,就因为存着希望,我死则国生,继起有人,志愿可达。而朱慈炤既无自由,亦无希望,我真不明白,是什么因素在支持着他的生命?
    朱慈炤的不自由,就是没有“免于恐惧的自由”以及“不虞匮乏的自由”,他虽须谋生,却不能置产,因为他的来历不明,务须隐秘,随时要弃家而遁,根本缺乏置产所必需的环境和心理上的安定。而其谋生之道又甚狭,靠人周济而活,除了挈子就食以外,赡家则常为力所不逮,其中苦况,可以想象得之,所以妻妾女媳,一闻缇骑到门,集体自尽,毫无瞻顾,虽为畏罪,其实亦是生趣索然,活亦无味之故。
    说到希望,恢复明室的希望早随南明三帝的覆灭而覆灭;成家立业,寄望于子孙上进,则既不能做清朝的官,又如何飞黄腾达?室家之乐、朋友之欢,在常人得之不难,而在朱慈炤便成奢愿,甚至在李家知道了妻女自尽,子孙被捕,竟不能放声一恸!做人做到这地步,而还能够“苟延岁月”,无非恶死之一念而已。“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这两句哀赵孟頫的诗,正不妨用来叹朱慈炤。
    孟心史先生的《明烈皇殉国后纪》,第三篇名为“清世宗封延恩侯为明后”,其事尤成讽刺。按:康熙六次南巡,四次祭明孝陵。《东华录》载康熙三十八年上谕:
    谕大学士等:“朕今日往明太祖陵寝致奠,见其圮毁已甚,皆由专司无人。朕意欲访察明祚后裔,授以职衔,俾其世代守祀事。古者夏、殷之后,周封之于杞、宋。即今本朝四十八旗蒙古,亦皆元之子孙,朕仍沛恩施,依然抚育。明之后世,应酌授一官,俾司陵寝。俟回都日,尔等与九卿会议具奏。”
    孟先生认为这不过是一个罗网,等明朝后裔来自投。这年康熙南巡,至阙里谒至圣先师,并特开经筵,又祭明陵,就表面看,雍容恢宏,浑忘种族之念,而究不知内心如何?所以群臣都不敢冒失多事,五个月以后,始以“明亡已久,子孙湮没无闻”,建议各地官佐贰官一员,“专司祀典,以时致祭”的话复奏。及至抓到朱慈炤,正如所愿,可以“酌授一官,俾司陵寝”,岂知三十八年的“温谕”,只字不提,可见孟先生的罗网之说,确非厚诬古人。
    圣祖驾崩,皇四子胤祯即位,就是年号雍正的世宗,这位皇帝得位不正,但逆取而能顺守,处处表现出成父之志的孝子模样,一查档案,当初有此一段未了的公案,于是“特申前谕”。据《东华录》载:
    雍正二年二月丙辰,礼部等衙门奏:“圣祖仁皇帝以明太祖宗祀沦绝,访求支派一人,授之官爵,恪奉蒸尝。我皇上继志存恤,特申前谕。臣等谨按:明太祖之子,封藩者十二人,迄今三百余年,子姓虽繁,无从准证。查得镶白旗朱文元,系明太祖第十三子代简王之后,明崇祯时,简王后裔代王,为洪承畴监军于松山。我太宗文皇帝时,代王与伊侄文元,因被俘获,遂归我朝,曾蒙圣祖仁皇帝召见,亲询宗系。今原任内阁侍读学士朱锡海之子朱关保等,俱文元之孙也。文元于顺治年间,曾奏明德大同,取其宗族来京,今见任直隶正定府知府朱之琏一支是也。请于此一支内,查取谱牒,吏部拣选引见,择用一人,随饬礼部差官同伊祭告明太祖陵及昌平十三陵,以承祀事,仍令回京居住。嗣后每年春、秋二季,令其呈明前往。”从之。
    于是礼部赍旨,唤取正定府知府朱之琏等六人进京,“引见”以后,朱之琏封为一等侯世袭,族内人丁,俱入镶白旗。到乾隆年间,定名号为“延恩侯”。
    朱之琏封侯,实为傥来富贵,此人是否明太祖第十三子,封在山西大同的代王之后,大成疑问。孟心史先生提出“五可疑”:第一,代府子孙命名,行辈二十字为“游仕成聪俊,充庭鼐鼎彝,传贻连秀郁,炳耀壮洪基”,根本没有“文”字,且第二字应用五行偏旁,“元”字亦不合。第二,明朝派到各地“监军”的,多用太监,绝无用藩王的。第三,如果崇祯年间监军的代王特别英武,不同于其他各藩王的生长富贵、愚蠢纨绔,则《明史·代王传》,不应不叙。第四,洪承畴在松山兵败投降,是当时震动朝野的一件大事,如果再有一位藩王被俘,则不但《明史》,即许多私人笔记,亦一定会有记载,何以竟无一字提及?第五,洪承畴救锡州,守松山,为明清间的一大战役,清军诸将俘获明将,多详叙以纪武功,何以俘虏明朝一位藩王,为何亦不见一字提及?
    因为有此五可疑,朱之琏的身份成了谜,可能是代府的远支宗族,亦可能根本不是。但既称“镶白旗”,大概是“包衣”——旗籍的汉人分为两种:一为“包衣”,一为“乌真超哈”,即汉军。万历年间,满洲人常破“边墙”,自河北南下至山东掳掠子女玉帛,被掳汉人沦为奴仆,即名包衣。明清接战,明军投清而另行编组者称为汉军,就对满洲人的关系而言,包衣比汉军更见密切,亦更见信任。朱之琏可能是镶白旗的包衣,可以相信他虽奉明祀,绝不致成为另一个“朱三太子”,因而被选来作为傀儡。按:镶白旗的旗主为多铎,则朱之琏的祖父或曾祖,亦可能曾下江南,立过战功,果然如此,越发可以信任他必忠于清。
    话虽如此,仍旧要护他“回京居住”,而且每年春、秋两季,祭扫明陵,尚须“呈明前往”,可见猜忌防范的严密。
    延恩侯朱之琏,连他本人一共传了十二代,末代延恩侯为朱煜勋,入民国后,犹称“侯爷”。民国八年有人好奇,特为去访此“遗少”,所记令人感慨不置。此人名张相文,著有《南园丛稿》,内有“记朱侯”一篇,首先提到光绪三十四年,他游昌平“明十三陵”,有个樵夫跟他说:“是司祭扫者,固有朱侯。侯岁以春秋来,十三陵各以牲牢献焉。然草草将事,若儿戏然,疑非朱氏血胤也。”张相文当时就想见一见这位“朱侯”,当面考查一下,看他到底是不是明太祖的血胤。
    到了民国八年,他有个朋友林传甲编《京师地志》,因而得知延恩侯府第在东门内羊管胡同。此君一时有所感触,写了一篇文章:“中华共和,固以五族合成者。满、蒙王公世爵,载之优待条件;新疆各部回族,亦有王公,藏人政教一致,然世有达赖、班禅,亦犹之王公也,而我汉族何独无之?今宜崇朱侯之阶,而崇其禋享,则于体制合矣。”这篇文使张相文记起往事,便约了林传甲及另外一个朋友访谒侯门。
    侯邸与寻常百姓人家无异,既无门额,规制亦不宏,家人妇女,多旗下装束。等把名片投了进去,朱侯不即出见,来接待的是他家西席常某。
    据那位常先生谈朱侯的家世:两百年来,侯家的人丁不旺,现在的“延恩侯”朱煜勋,只有一叔一弟,弟弟年纪还轻,跟哥哥同住,他们的叔叔则住东门外,靠所谓“马甲俸”过活,没有儿子。
    朱煜勋仍有“岁俸”,由北洋政府财政部发放,每年约八百元。但其时的官员因为常常欠饷,被称为“灾官”,所以朱家的“岁俸”也常收不足。幸好另外有数十顷祭田,生活不致成问题。
    朱煜勋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常先生的学生。至于朱煜勋本人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从他书桌上所摆的书,如详梦的《玉匣记》,以及《七侠五义》之类的小说,可以估量得出来。
    谈不多久,“侯爷”出见,其人三十多岁,是个粗浊的胖子,一脸的酒肉气,寒暄过后,客人向他请教,出自明太祖的哪一支系?哪一年受封为侯?传了多少代?朱煜勋茫然支吾,无以为答。
    不谈祖先,谈他自己的职司,客人们以为他既奉祀明陵,当然到过凤阳,祭扫过在南京的孝陵,谁知他连凤阳和孝陵的远近所在亦不明白。
    于是只好请他拿家谱出来看了。不知道他是根本没有家谱,还是另有别的顾忌,吞吞吐吐地表示改天再说——很可能是没有家谱。因为封侯的来历就不明,而看朱煜勋的家教,亦不像是慎终追远、重视谱系的人家。
    谈话至此,已无可与语,而来客中那位林传甲,居然还拿他的文章给朱煜勋看。张相文这样记述:
    林君出示以所具论草,乃瞠目相对久之,已复置之几上,亦不解其何说,而顾咻咻然以租垦陵地相筹质,且申言之曰:“昔岁曾谋之曹总长汝霖,许以抵质外债,拟辟为公园以偿之。”林君闻之微笑。余离座大言曰:“十三陵地处荒僻,何以能作公园?公休矣!且无听卖国之言,以卖而祖陵!”
    以布衣而奄有天下的明太祖,其子孙最后的消息是如此,坐食恩俸,蠢如彘豕。而如朱慈炤,少年流离,反倒教养成知书达礼、练达人情,若非身世所限,必是有用之人。帝制的最大罪恶,即在封建,制造了无数废物。因此,现在如还有恩荫承袭之制,政府的优待,不宜在教育上有所姑息,否则,真是爱之适足以害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