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鹏
彭鹏
附记 李光地
汤、陆皆为康熙九年庚戌科进士。这一榜得人甚盛,但同年之间,恩怨纠纷甚多,充分反映了康熙初期仕途上的复杂。徐乾学以外,李光地的是非亦很多,与陈梦雷的纠纷亘数十年无定论,直至傅增湘印《榕村语录》,方知李光地与陈梦雷合作投机,李光地确有“卖友”之实。
此外“夺情”及“外妇之子”,合而为李光地三惭德,尤以“夺情”一事,将李光地的假道学面孔剥露无遗。这是一桩有名的柏台故事,发难者为莆田彭鹏。彭鹏其人,我以前亦曾说过,但语焉不详,于此愿做一比较完整的介绍。
《清史稿》本传:
彭鹏,字奋斯,福建莆田人。幼慧,有与其父仇,欲杀鹏,走匿得免。顺治十七年,举乡试。耿精忠叛,迫就伪职,鹏佯狂示疾,椎齿出血,坚拒不从,事平谒选。
康熙二十三年,授三河知县。三河当冲要,旗民杂居,号难治。鹏拊循惩劝,不畏强御,有妄称御前放鹰者,至县索饩牵,鹏察其诈,絷而鞭之。治狱擿发如神,邻县有疑狱,檄鹏往鞫,辄白其冤。
二十七年,圣祖巡畿甸,召问鹏居官及拒精忠伪命状,赐帑金三百。谕曰:“知尔清正,不受民钱,以此养尔廉,胜民间数万多矣。”
寻顺天府尹许三礼,劾鹏匿报控案,命巡抚于成龙察之,成龙奏:“鹏讯无左验,方缉凶,非不报也。”吏议夺官,诏镌级留任,嗣以缉盗不获,累被议,积至降十三级,俱从宽留任。
按:耿精忠在福建作乱,命官缙绅被迫受伪命者甚多。彭鹏坚卧不出,达三年之久。乱定后,撰有《千日大梦记》。李光地家居上游安溪,本可自免,但竟至福州观望风色。赖陈梦雷力劝,始定合作投机之谋,即由陈梦雷受伪命,而由李光地输诚朝廷。如果耿精忠事成,陈梦雷自不愁富贵;耿精忠失败,则由李光地出面证明陈梦雷“身在曹营心在汉”,即陈梦雷与李光地“绝交书”中所谓“我之功成,则白尔之节;尔之节显,则述我之功”。
后来李光地的“节”倒是“显”了,却未“述”其“功”,甚至有落井下石的行径。此即“安溪卖友”的真相。彭鹏必深知内幕,心薄其人,因借“夺情”一事,褫其假道学面目。
彭鹏初授三河知县。此地旗汉杂处,有名难治,又多盗,京剧中的窦尔敦,实有其人。《清稗类钞》记:
窦开山,乳名尔敦,一曰二东,兄大东,皆献县剧盗。能舞枪,使人对面放镖,十镖齐发,尔敦能枪锋抵镖锋,俱使反射,十不失一。舞双刀,尤压倒侪辈。尝劫一巨室,官捕之急,侦得其所在,往迹之。尔敦持双刀闪舞而前,捕卒未见其人,但若有白练一尺,旋行而过,遥望之,隐隐然犹在目,不知其已远飏数十里外矣。捕卒等视所骑马二十五匹,其尾尖俱截去尺许,始恍然叹其艺之精,非所敌也。
彭鹏因“缉盗不获,累被议”,即因缉捕窦尔敦,不能得手。但窦亦为之敛迹,民间仍受彭鹏之惠。相传康熙巡视近畿时,彭鹏有调动的消息,三河县民叩辇陈情,欲留彭鹏。康熙表示:“另外给你们一个好官。”有少女抗声而答:“把那个好官给别处地方好了。”康熙为之冁然。升平盛世,君圣官贤,乃有此佳话,不能不令人向往。
彭鹏于康熙二十九年行取为御史,劾李光地“贪位忌亲”,事在三十三年。《清史稿》本传:
三十三年,顺天学政,侍郎李光地遭母丧。上命在任守制,光地乞假九月。鹏劾光地贪恋禄位,不请终制,应将光地解任,留京守制,上从之。
按:李光地自康熙十九年八月至京,由编修超擢为二品的内阁学士,即因陈梦雷的讦告,徐乾学等人的杯葛,不安于位。二十一年五月乞假送母归里。至二十五年七月始再赴京,授翰林院掌院。
翌年三月,复又乞假归省,至二十七年四月,奔孝庄太后之丧回京,尤为礼部以“在途迁延”所劾。一官如寄,来去不定,可知处境极苦。及至三十三年正月,放顺天学政,四月即丁忧,得旨:“提督顺天学政,关系紧要,李光地特行简用,着在任守制。”
父母之丧三年,是名教中最看重的事。康熙此旨,实在是要试一试李光地究竟真道学,还是假道学。真道学则必奏请解任,回籍守制,甚至拜折即行,不问允准与否,亦不算忤旨。
哪知李光地因为自复起后,居官之日少,在里之日多。如今再回乡守制三年,与朝廷脱节,将来服阕回京,人事全非,再想如现时之帝眷之隆,将不可得。因而上疏乞假九月,回里治丧。这一来滋人口实,群起而攻。《清史列传》本传:
光地疏言:“苫块余生,重荷圣恩之厚,圣知之深,敢不以残喘自效?顾虫蚁微情,乞给假治丧,往返九月。于本年十二月抵任,并日夜之力,岁、科两试,可以看阅周详,报竣无误。”
御史沈恺曾、杨敬儒交章论劾,一言:“光地诚以君命为重,当于三年考毕之后,回籍终制。乃闻其请假九月,即使星夜奔驰,将来岁、科两试,势必潦草塞责。况九月以后,亲丧未远,遂忍绛帐锦衣、谈笑论文乎?”一言:“皇上作人念殷,故暂为行权计。然在皇上不妨行权,在大臣必当守经。为光地者哀吁再三,圣意未有不俯允者,乃竟以治丧九月为请。方今王道荡平,属在武臣,尚许回籍守制,况敦《诗》说《礼》之大臣,岂可?颜充位?”
当日奉旨,仍如初命。于是彭鹏发难,一开头就说:“以三年之通丧,请为九月之给假,于礼则悖,于情则乖,于词则不顺。”接下来说李光地有“可留者一,不可留者十”。可留者无非“报亲之心切,而哀痛之情微”。此已讥其功名之念重于报亲之心。不可留者十,前面五条,与沈恺曾、杨敬儒所言,大致相同。后面五条,咄咄逼人,词锋极利:
六,光地疏称荷圣知之深,残喘自效,请假九个月,不误学差。佥谓“九月大功服”,谈言微刺。
七,定例:生童匿丧应试,褫革严处。万一犯者起而诘曰:“侍郎缞绖何至此?”光地何辞以对?
八,学校所以致天下之为臣思忠,为子思孝,故登其堂曰“明伦”。光地以不祥之身,俨然而登,奈桥门环视何?
九,本年正月,皇上面议诸臣于礼义廉耻,难进易退,三申意焉。试问光地今日礼乎?进退难易之谓何?悖圣训而失本心。
十,度光地之心,必曰:“君命也,谊何敢辞?”臣闻宋臣富弼母丧,五起之固辞,且曰:“起复金革之变礼,不可施于平世。”仁宗许之,《纲目》大书,以垂训后世。又宋孝宗起复刘珙,六疏固辞,发明曰:“《纲目》书固辞,予之也。”我皇上尧舜比隆,教孝教忠,必无有辞之而弗允者矣。
康熙得奏,一面将原疏交九卿会议,一面传旨询问彭鹏。据李光地之子钟伦家书,旨问:
尔与李光地同乡,意欲何为?适所以害之。我留他在任,自有深意,不然,朕岂不晓得三年之丧,古今通礼?我所以留李光地之意,恐一说便难以保全。九卿如要我说,我便说;不要我说,我便包容。彭鹏,尔参某欲令其回籍,此正合着他意思。尔此言,岂不是奉承他?
所谓“自有深意”,即言欲借此以试李光地。所谓“包容”,即言不说破已试出李光地为假道学。最后两句话,是以为彭鹏欲为李光地补救,仍旧得以回籍服三年之丧,稍得保全道学面目。彭鹏因而有第二疏。古今诛心之论,未有深刻若此者。兹分段录引如下:
皇上令光地在任守制,或以此试光地耳。光地深文厚貌,道仁道义,言忠言孝,一试诸此,而生平心术品行,若犀燃镜照而无遁形。
皇上所以留之之意,臣鹏愚戆不能知。使光地而亦不知,贪恋苟且而姑为此给假九月之请,外以欺人,则为丧心。使光地而早已自知,诡随狡诈而姑为此给假九月之请,内以欺己,则为挟术。
夫为人子而甘于丧心,为人臣而敢于挟术,两者均罪,光地必居一焉。以此赴任不可,以此回籍尤不可。盖回籍则母死有知,恨其不诚,当必阴厄;而赴任则士生至性,愤其衔血,谁甘面从?
嗟乎,光地当闻命而绝不一辞,则忍于留矣,皇上即罚其忍,使之在京守制,以动其市朝若挞之羞。光地忘通丧而假易以暂,则安于久矣,皇上即罚其安,使之离任终丧,以为道学败露之耻。
臣与光地,家居各郡,然皆闽产也,今若此,人人切齿,桑梓汗颜。伏乞皇上察光地患得患失之情,破光地若去若就之局,不许赴任,不许回籍,《春秋》诛心,如臣所请。
万一光地依然督学,则光地得信其术,故哀其辞曰:“九月且不获命,况三年乎。”而蚩蚩者亦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下售其术,上受其名,臣鹏实拊膺疾首。
前疏光地“十不可留”,如稍有涉私,是责光地以不孝,而先自蹈于不忠,所以跪听传旨,一一沥鸣,以头抢地呜咽而不能自已也。
此奏一上,竟如所请,命“李光地解任,不准回籍,在京守制”。一个多月以后,康熙召试翰林官,以“理学真伪论”命题,自然是因此事而发。康熙有意试李光地的人品,亦获得证实。而李光地之狼狈,可于其子李钟伦家书中见之:
今旨已下,便只得在京行三月哭奠,朝夕鸣号,以暂泄哀情,杜门省罪,罅隙渐消,乃可相时乞归营葬。在今且当浮游随分,小抗之则大创在睫,所关非特平常也。阿爹此番撄此大故,惨折之余,加以震动,晦冥不测,气体大为衰羸,脾胃不能消纳,腹多痛。楚侄在此真百身难分。翘首南望,心肝如焚。
李光地在京守制,服满起复,仍授顺天学政。彭鹏亦外放为贵州臬司,升广西巡抚,调广东,四十三年正月殁于任上。在康熙四十年左右,圣祖以为督抚中最清廉干练的,共得四人:湖广总督郭琇、河道总督张鹏翮、直隶巡抚李光地、广东巡抚彭鹏,每举以并称。除彭鹏外,另三人皆康熙九年庚戌两榜出身,李光地二甲二名,张鹏翮与郭琇皆在三甲,名次几相连,一为一百二十二,一为一百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