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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黄六鸿·许三礼·郭琇

      黄六鸿·许三礼·郭琇
    附记 洪昇 赵执信 查慎行 王士祯 余国柱 高士奇 朱彝尊 何焯 陆陇其 徐氏兄弟 明珠父子
    康熙年间的“柏台故事”,最足以资为谈助者,为黄六鸿奏劾国恤期间演剧一案,所谓“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此案牵涉名流,受累多人,只《长生殿》作者,吾杭洪昇遭遇独惨。而其起因,不过文人相轻一小隙,罪魁祸首,实为赵执信。
    先谈黄六鸿。此人籍隶江西新昌,字正卿,号思斋,顺治八年举人,初任山东郯城知县,转任直隶东光,政绩斐然,著有一部《福惠全书》,为州县官的教科书,自谒选、赴任至交代、卸任,共分十四部,纲举目张,井井有条。传入日本,颇受推崇,于嘉永三年(咸丰元年)有小畑行简的翻译本出版。
    此记情事,大致已具,但亦有误处:黄六鸿由知县“行取”到京授职“行人”。京官以类区分,有“大九卿”“小九卿”“翰詹科道”“中行评博”等名目。“中行评博”者,中书科中书、行人司行人、大理寺评事、国子监博士,地位与六部司官相仿,而远不逮“翰詹科道”。行人者持节宣论的使者,亦可说是外交官。
    黄六鸿复以御试一等擢礼科(非部)给事中,一充会试同考官,调升工科掌印给事中:
    黄六鸿者,康熙中由知县行取给事中。入京以土物及诗稿递送诸名士。至赵秋谷赞善,答以柬云:“土物拜登,大集璧谢。”黄遂衔之刻骨。乃未几而有国丧演剧一事,黄遂据实弹劾。朝廷取《长生殿》院本阅之,以为有心讽刺,大怒,遂罢赵职,而洪昇编管山西。
    京师有诗咏其事,今人但传“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二句,不知此诗原有三首也。
    其一云:
    国服虽除未满丧,如何便入戏文场?
    自家原有些儿错,莫把弹章怨老黄。
    其二云:
    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
    可怜一出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
    其三云:
    周王庙祝本轻浮,也向长生殿里游。
    抖擞香金求脱网,聚和班里制行头。
    “周王庙祝”者徐胜力编修(嘉炎),是日亦在座,对簿时,赂聚和班伶人,诡称未遇,得免。徐丰颐修髯,有周道士之称也。是狱成而《长生殿》之曲流传禁中,布满天下。故朱竹垞检讨《赠洪稗畦(即洪昉思)诗》有“海内诗篇洪玉父,禁中乐府柳屯田;梧桐夜雨声凄绝,薏苡明珠谤偶然”句(《梧桐夜雨》,元人杂剧,亦明皇幸蜀事),樊榭老人叹为字字典雅者也。
    梁鸿志《爰居阁脞谈》,有《长生殿》一篇,记此一重公案,自诏“洪稗畦、赵秋谷有知,其许我矣”,而所记实有未谛。最可笑者,竟误黄六鸿为黄仪。黄仪常熟人,字子鸿,精舆地之学,曾助徐乾学修《一统志》,布衣,与黄六鸿的籍贯、经历完全不符。所引王东溆《柳南随笔》,自亦不足为据。
    记此事较详者为梁应来《两般秋雨庵随笔》,中云六鸿康熙三十二年乞休,翌年成《福惠全书》。康熙四十四年南巡,犹召试于江宁,则十二年前精力犹未衰颓,其辞官当以“长生殿”一案,不容于清议,被迫去位,亦可想而知。
    至谓朝廷取《长生殿》院本阅之,以为有心讽刺,遂罢赵职,此亦不然。此案所以会造成轩然大波,主要的是康熙在感情上的原因。康熙至性过人,对他的祖母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尤其孝顺。《清史稿·礼志》叙皇后丧礼,于孝庄之丧,记述特详:
    二十六年,世祖母博尔济吉特氏崩。先是太皇太后违豫,帝躬侍,步祷南郊,愿减算益慈寿。亲制祝文,词义恳笃,太常宣读,涕泗交颐。既遭大丧,悲号无间,居庐席地,毁瘠过甚,至昏晕呕血。自是日始,内外咸集,日三哭临。四日后,日二哭临。官民斋宿凡二十七日。寺观各声钟三万杵。文移蓝印,题本朱印,诏旨蓝批答。值除夕元旦,群臣请帝暂还宫,不许,惟令元旦辍哭一日。
    礼臣议上尊谥曰孝庄文皇后,帝以升遐未久,遽易徽号为尊谥,心实不忍,论俟奉安寝园,称谥以祭。及梓宫启攒夕,攀慕不胜,左右固请升辇,坚不就驾,断去车靷,恸哭步送。遇舁校番上,辄长跽伏泣,直至殡宫,颜悴足疲,凄感衢陌。
    又传旨,还宫日,仍居乾清门外幕次,并定制服三年丧,不忍以日易月。群臣交章数请除服,国子生五百余人,咸以节哀顺礼为请,帝骨立长号,勉释缞绖,而有触辄痛,阅三年不改。
    孝庄殁于康熙二十六年年底,三年之丧实仅二十七个月,须至二十九年三月,方始服满。帝皇本无三年之服,康熙所持者是所谓“心丧”,虽然表面服丧的迹象不显,但“有触辄痛”;国丧演剧,正触及痛处,乃有严谴。
    至于《长生殿》院本,早传宫禁,朱竹垞曾入直南书房,熟知宫中情形,所谓“禁中乐府柳屯田”,自有确据。事实上,国丧演剧,正因“大内览之称善”而来。王东溆《柳南随笔》前半段所叙,稍得其实:
    康熙丁卯、戊辰间,京师梨园子弟,以内聚班为第一,时钱塘洪太学昉思昇,著《长生殿传奇》初成,授内聚班演之。大内览之称善,赏诸优人白金二十两,且向诸亲藩称之。
    于是诸王府及各部大臣,凡有宴集,必演此剧。而缠头之赏,其数悉如内赐,先后所获殆不赀。内聚班优人因语洪曰:“赖君新制,吾获赏赐多矣。请张宴为君寿,而即演是剧以侑觞。凡君所交游,当邀之俱来。”乃择日治具,大会于生公园,凡名流之在都下者,悉为罗致。
    丁卯为二十六年,内聚班演《长生殿》自在大丧以前,八音遏密,两年之久,内聚班当是看二十七个月之丧将满,可以正式演出,故先以寿洪昇为名,先作一次广告性上演。总以为孝庄太后崩逝已久,丧服已降,不至有何麻烦,谁知麻烦极大。
    又上演地点非在“生(孙)公园”,在“查楼”,亦即后来大栅栏的广和楼,此为赵执信亲口所述,必无误。
    此祸起于要“整”赵执信,事无可疑,但黄六鸿不过发难,推波助澜者另有其人。兹先谈赵执信。此人籍隶山东益都,字仲符,号秋谷。年十九,登康熙十八年进士,入翰林。其时方开博学鸿词,四方名士,皆集辇下,赵与朱竹垞、陈其年、毛西河订为忘年交,过谈欢宴,一坐尽倾,但为人峭峻褊狭,与王渔洋由姻亲交好而反目,颇为人所议论。《清史稿》本传云:
    娶王士祯甥女,初颇相引重,后求士祯序其诗,士祯不时作,遂相诟厉。尝问诗声调于士祯,士祯靳之,乃归取唐人集,排比钩稽,竟得其法,为《声调谱》一卷。又以士祯论诗,比之神龙不见首尾,云中所露,一鳞一爪而已,遂著《谈龙录》云:“诗以言志,诗之中须有人在,诗之外尚有事在。”意盖诋士祯也。
    又《清朝野史大观》记赵、王交谊不终云:
    赵秋谷宫赞……自遇新城先生,不觉低首贴服,至有“愿作扫除隶”之语。由是阁笔不复作诗,历四五年,未尝成一句、吟一字也。新城知之颇不安,乃张筵招饮,固请开禁。秋谷始稍事吟哦,然有所作,必就正新城,惟言是听。
    交之久,偶以新城赞美某翰林,议论不合,赵大拂意,谗人又从中相构……新城亦谓定远所批《才调集》,卑无高论,“而世乃皈依顶礼,不啻铸金呼佛者,是犹嚼粪不知其味耳!”此盖隐骂秋谷。
    据邓石如就洪昇《稗畦集》、赵执信《饴山诗集》钩稽所得,则谓“此狱明明一党争也”。因《饴山诗集》“上元观演《长生殿》剧十绝句”自注:“余以此剧被放,事迹颇类苏子美。”苏子美即苏舜钦。《宋史》卷四百四十二本传,及《宋史纪事本末》卷二十九《庆历党议》记苏舜钦被黜事,确有相类之处。《庆历党议》载:
    庆历五年春,正月,乙酉,杜衍、范仲淹、富弼罢。以贾昌朝同平章事兼枢密使,宋庠参知政事,王贻永为枢密使,吴育、庞籍为副使。仲淹、弼既出宣抚,攻者益众,二人在朝所为,亦稍沮止,衍独左右之。
    衍好荐引贤士,而抑侥幸,群小成怨。衍婿苏舜钦,易简子也,能文章,论议稍侵权贵。时监进奏院循例祀神,以伎乐娱宾。集贤校理王益柔,曙之子也,于席上戏作《傲歌》,御史中丞王拱辰闻之,以二人皆仲淹所荐,而舜钦又衍婿,欲因是倾衍及仲淹。乃讽御史鱼周询、刘元瑜举劾其事,拱辰及张方平列状请诛益柔,盖欲因益柔以累仲淹也。
    贾昌朝阴主拱辰等议,韩琦言于帝曰:“益柔狂语,何足深计?方平等皆陛下近臣,同国休戚,今西陲用兵,大事何限,一不为陛下论列,而同状攻一王益柔,此其意可见矣。”帝感悟,乃止,黜益柔监复州酒税,而除舜钦名。同席被黜者十余人,皆知名之士。拱辰喜曰:“吾一网打尽矣。”
    如真为党争,则其事确甚相类。阅王泽弘《鹤岭山人诗集》寄洪昇诗:“贝锦谁为织,箝罗忽见侵;考功原有法,给谏本无心。”以及送洪昇回杭州诗:“性直与时忤,才高招众忌;何期朋党怒,乃在伶人戏。”邓石如所言,不为无因。
    据邓石如的看法,其时三徐与明珠、余国柱相争,波及赵执信,而赵执信之被祸,“度必与掌院徐元文忤,因亦为乾学所恶”。此为邓石如的猜测,而作此猜测的根据,则以《饴山诗集》中有《感事二首》:
    碧山胜赏已全非,谁向西州泪满衣?
    解识贵官能续命,可怜疏傅枉知机!(其一)
    戟矜底事各纷纷,万事秋风卷乱云。
    谁信武安作黄土,人间无恙灌将军。(其二)
    邓石如又作按语云:“二诗感于徐元文之死而作,几于毒詈,知执信被劾罢官,殆为徐氏兄弟所陷也。”
    徐氏三兄弟,乾学、秉义、元文,只秉义稍谨饬,乾学、元文皆卷入党争。顺治间的党争,为冯铨、刘正宗斗二陈(名夏、之遴),康熙间的党争,本由索额图、明珠争权而来,邓石如叙其崖略,大致得实:
    自顺治中禁社盟,士流遂无敢言文社者。然士流必有所主,而弘奖风流者尚焉。乾学尤能交通声气,士趋之如水之赴壑,同时宋德宜、叶方蔼不能及也。余国柱独与之争,遂成怨府,李光地但欲抑之使不得速化而已,本附明珠、高士奇以进。
    二十四年,召试翰詹,乾学首列,入直南书房。翌年由内阁学士擢礼部侍郎,以至左都御史,力倡风闻其事。盖圣祖知其得士,欲倚之为搏击之用。
    清初政归八旗巨室,顺治一朝,政情杌陧,所由来也。康熙初元,四辅臣专政,赖索额图以覆之。索额图专横,乃以明珠分其权。明珠富可敌国,与余国柱表里为奸,故授意乾学、士奇,嗾郭琇劾罢之。
    二十七年,乾学主会试,晋刑部尚书,复令琇劾士奇及王鸿绪,未几乾学亦牵涉张汧案解任,留京修书。旋遭许三礼严劾,乃遣回籍,犹赐“光芒万丈”匾以宠其行。
    明珠既斥,天子始得尽揽八旗兵权,恶乾学反覆,必欲痛抑之。先已令傅拉塔总督两江为督过地,傅拉塔遂劾乾学及其弟大学士元文诸不法事,元文解任,乾学夺职。自后数年间,日有告讦徐氏者,明珠则已复职矣。
    康熙朝的党争,初由圣祖操纵,受指使者一为高江村,一为徐乾学。两人贪赂,皆得圣祖默许,所以一时有“四方玉帛归东海,万国金珠拜澹人”之谣。圣祖操纵徐乾学,尤为高明者,是用徐攻李光地,以破其假道学面目,李光地乃死心塌地为圣祖所用。
    徐乾学与明珠的关系,起先极深。明珠长子纳兰容若且为徐乾学门生,为徐印行《通志堂经解》。其后明珠逐渐失帝眷,徐乾学承帝意动手打击明珠,仍由郭琇发难。《清史稿·明珠传》:
    二十七年,御史郭琇疏劾:明珠、国柱背公营私,阁中票拟,皆出明珠指麾,轻重任意。国柱承其风旨,即有舛错,同官莫敢驳正,圣明时有诘责,漫无省改。
    凡奉谕旨,或称善,明珠则曰:“由我力荐。”或称不善,明珠则曰:“上意不喜,我从容挽救。”且任意附益,市恩立威,因而要结群心,挟取货贿。日奏事毕,出中左门,满汉部院诸臣拱立以待,密语移时,上意罔不宣露。部院事稍有关系者,必请命而行。
    明珠广结党羽。满洲,则佛伦、格斯特,及其族侄傅拉塔、锡珠等,凡会议会推,力为把持。汉人,则国柱为之囊橐。督抚藩臬员缺,国柱等辗转征贿,必满欲而后止。
    康熙二十三年,学道报满,应升者,率往论价,缺皆预定。靳辅与明珠交结,初议开下河,以为当任辅,欣然欲行,及上欲则任,则以于成龙方沐上眷,举以应命。而成龙官止按察使,题奏权仍属辅,此时未有阻挠意也。及辅张大其事,与成龙议不合,乃始一力阻挠。
    明珠自知罪戾,对人柔颜甘语,百计款曲,而阴行鸷害,意毒谋险,最忌者言官,惟恐发其奸状,考选科道,辄与订约,章奏必使先闻。当佛伦为左都御史,见御史李兴谦屡疏称旨,吴震方颇有弹劾,即令借事排陷。明珠智术足以弥缝罪恶,又有国柱奸谋附和,负恩乱政,伏冀立加严谴。
    疏入,上谕吏部曰:“国家建官分职,必矢志精白,大法小廉。今在廷诸臣,自大学士以下,惟知互相结引,徇私倾陷,凡遇会议,一二倡率于前,众附和于后,一意诡随,廷议如此,国是何凭?至于紧要员缺,特令会同推举,原期得人,亦欲合被举者警心涤虑,恐致累及举者,而贪黩匪类,往往败露,此皆植党纳贿所致。朕不忍加罪大臣,且用兵时,有曾著劳绩者,免其发觉。罢明珠大学士,交领侍卫内大臣酌用。”
    此为“国丧演剧”案前一年的事,徐乾学兄弟方力排明珠、余国柱;不意明珠势未全圮,因借国丧演剧一案,对明珠、余国柱一系势力,再作打击。洪昇与余国柱交谊亲厚,洪昇集中有《寄大冶余相国》诗,“八口羁栖屡授餐”及“身微真愧报恩难”之句。至查慎行则与明珠亦有渊源。《清诗纪事》查慎行小传云:
    查慎行,字悔余,本名嗣琏,字夏重,晚号初白老人,海宁人。少学文于黄宗羲,受诗法于钱秉澄,与朱彝尊为中表兄弟,得其奖挹,声名渐起。屡试不第,康熙四十一年荐试入直南书房修书。
    翌年成进士,寻授编修,乞假归。性不谐俗,有文愎公之目,假满宦者进谗,有毋庸入直之命,遂告归。
    雍正五年,弟嗣庭以诽谤成狱,慎行及弟嗣瑮,毕室赴请室。嗣庭瘐死戮尸,嗣瑮戍陕西,慎行得放归。初慎行尝继吴兆骞授明珠之子揆叙读,揆叙附廉亲王胤祺,谋夺嫡甚力。世宗命于其葬所镌石不忠不孝柔奸阴险之墓,乃独宽慎行,或故示不测欤?南归后未一月即病卒,年七十八。
    按:吴兆骞居塞上二十三年,白首同归在康熙二十年。南归省母,住吴江约半年,复又北上,感于纳兰的风义,就馆其家,为明珠次子、纳兰之弟揆叙业师,康熙二十三年卒。查慎行即于此时入明珠门下,授揆叙读,因而卷入党争。
    党争的双方,一为徐氏兄弟,一为明珠及余国柱、佛伦等,而出面相争者,则为两言官,助徐者为郭琇,攻徐者为许三礼。此两人亦皆贤者。独立行事,但无形中不免受人利用。
    郭琇字华野,山东即墨人,与汤斌为同年,由吴江知县行取为江南道御史,三年之中擢为左都御史,复劾高士奇、王鸿绪等,朝贵侧目,终于被诬落职,至康熙三十八始复起为湖广总督。
    许三礼为理学家,《清史稿》本传:
    许三礼,字典三,河南安阳人,顺治十八年进士,授浙江海宁知县。海宁地濒海,多盗。三礼练乡勇,严保甲,擒盗首朱缵之等。益修城壕,筑土城尖山、凤凰山间,戍以士兵,筑塘浚河,救灾储粟,教民以务本。立书院,延黄宗羲主讲。在县八年,声誉甚美。康熙八年,行取,授福建道御史……二十八年,迁右副都御史,再迁兵部督捕侍郎,以病告归,未及行,卒。
    三礼初师事孙奇逢,及在海宁,从黄宗羲游。官京师,有所疑,必贻书质宗羲。学宋赵抃故事,旦昼所为,夜焚香告天。家居,及在海宁,皆建告天楼。圣祖重道学,尝以之称三礼云。
    许三礼是康熙所看重的道学家,但很奇怪,其学近于程朱,却又极尊敬阳明嫡派的黄宗羲,官京师时,凡有所疑,必驰书黄宗羲请敬。家中建一座“告天楼”,日间所作所为,夜必焚香告天。这样一个讲究不欺的人,奏劾徐乾学,当是出于良知,但恰好迎合了康熙的意思。
    徐乾学之罢官,起先是牵涉在湖广巡抚张汧的贪污案中。张汧是明珠的私人,贪污行贿属实,但问到行贿何人,张汧说是徐乾学。这也许是事实,但也可能是徐乾学扳倒了明珠,张汧失去靠山,以致被逮,心恨徐乾学,故意咬他一口。不过,康熙心里很明白,徐乾学之劾明珠,出于他的指使,如果徐为明珠私人张汧指为受贿,由此获罪,变成两败俱伤,则岂复还有人供他利用?因而降旨,戒勿株连,暂时保全了徐乾学。
    徐乾学内心当然不安,上了一道奏疏说:“前任湖北巡抚张汧横肆污蔑,缘臣为宪长(按:“宪长”指左都御史),拒其币问,是以贿憾诬攀,非圣明在上,是非几至混淆。臣备位卿僚,乃为贪吏诬构,皇上覆载之仁,不加谴责,臣复何颜出入禁廷?有玷清班。伏冀圣慈,放归田里。”
    所谓“拒其币问”,则张汧向徐乾学行贿,确有其事,只是徐乾学自道拒贿而已。这自是片面之词,要求得个水落石出,便须提张汧到案对质。唯既有“戒勿株连”之诏,不能出尔反尔,所以康熙许以“原官解任,仍领修书总裁事”。修书者修《明史》。
    徐乾学于康熙二十七年罢左都御史。五月,其弟元文补此缺,十二月调刑尚。二十八年五月调户部,除拜授文华殿大学士。不久,即有许三礼严劾徐乾学之事,而暗中实为指责徐元文。《清史稿·徐乾学传》:
    副都御史许三礼劾乾学:“律身不严,为张汧所引,皇上宽仁,不加谴责,即宜引咎自退,乞命归里。又复优柔系恋,潜住长安,乘修史为名,出入禁廷,与高士奇相为表里,物议沸腾,招摇纳贿。其子树榖,不遵成例,朦胧考选御史,明有所恃。独其弟秉义,文行兼优……乞立即召用,以佐盛治。乾学当逐出史馆,树榖应调部属,以遵成例。”
    所谓“明有所恃”,以及独独称道乾学之弟,元文之兄秉义,弦外之音,即在抨击徐元文。
    许三礼的弹章中,所提到与徐乾学有勾结的高士奇,亦是康熙朝党争的要角之一。高士奇是杭州人,字澹人,号江村。不学而有术,为康熙的“文学侍从之臣”,招权纳贿,家私巨万,与明珠家皆至道光年间,方始完全败落。“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明珠与高士奇皆以贪出名,而子孙坐食至百年之久,邓石如谓之为“贪运久长”。
    高士奇的发迹,传说甚多。一说他年轻时流落北京,在护国寺测字为生,他的字写得很好,为人荐引至索额图门下,充任书写小吏。高士奇善伺人意,颇得索额图的信任,渐成心腹,并荐引至南书房行走。但索额图赋性横暴无礼,高士奇每每长跪白事,偶有不当,索额图破口大骂,甚或动手殴辱,不为高士奇留丝毫余地,高士奇情不能堪,乃转投明珠以倾索额图。
    一说是康熙自己所识拔。有一次驾出正阳门,发现关帝庙悬一块匾额,写神童诗一句“天子重英豪”,认为措辞得体,因而命侍卫访寻写此匾额的高士奇,奏对称旨,遂见亲信。
    高士奇有许多著作,大部分是随扈的见闻,如《金鳌退食笔记》等,意在标榜为天子近臣。康熙的绝学在天文、算学,词章之道,颇为浅薄。所以用高士奇为他料理笔墨,恰如其分,故而君臣相得。但高士奇得帝欢心,亦颇费心血。据说他每天入直,口袋中装满了“金豆”,问小太监,皇帝夜来灯右观书,看的是哪几部?小太监为他指出,是哪部书,在哪几页,高士奇即以金豆犒赏。然后先将康熙昨夜所看的书,细心研究。这样有备无患,每次垂询,都能应付裕如。所以康熙一直觉得高士奇十分渊博。
    在他人眼中,高士奇谈不到做学问,也谈不到词章文采。他亦自知为名士所轻,颇思结纳。但洁身自好者,多冷淡疏远,因而成仇。为他排挤者,不一而足,如朱彝尊就是。
    清朝的科举中,有一盛典,即康熙十八年所举行的“博学鸿词”。此为制科,在唐朝就有此名目,原称“博学弘词”,以后为避乾隆御名弘历之讳,改弘为鸿。其时三藩之乱将平,康熙为示偃武修文之意,乃特开此科,搜罗岩壑之士,用意在笼络遗民,《清史稿·遗逸传》的人物,几乎无不被征。遗民志士不愿应征,地方官往往迫之就道。到京则多装病不赴,即赴试亦不愿受官。可是受了官的,却又大多不得安于位。
    朱竹垞受排挤的缘由,见于其所撰《严绳孙墓志》:
    诏下,五十人齐入翰苑。布衣与选者四人,除检讨,富平李君因笃,吴江潘君耒,其二,予及君也。君文未盈卷,特为天子所简,尤异数云。未几,李君疏请归田养母,得旨去。三布衣者,骑驴入史居,卯入申出,监修总裁交引相助。
    越二年,上命添设日讲官知起居注八员,则三布衣悉与焉。是秋,予奉命典江南乡试,君亦主考山西。比还,岁更始,正月既望,天子以逆藩悉定,置酒乾清宫,饮宴近臣,赐坐殿上,乐作,群臣依次奉觞上寿。依汉元封柏梁台故事,上亲赋升平嘉宴诗,首倡“丽日和风被万方”之句,君与潘君同九十人继和,御制序文勒诸石。
    二月,潘君分校礼闱卷。三布衣先后均有得士之目。而馆阁应奉文字,院长不轻假人,恒属三布衣起草。
    二十二年春,予又入直南书房,赐居黄瓦门左。用是以资格自高者,合外内交构,逾年,予遂诖名学士牛钮弹事,而潘君旋坐浮躁降调矣。
    君遇人乐易,宽和不争,以是忌者若少。寻迁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编修,敕授承德郎,时二十三年秋七月也。冬典顺天武闱乡试。事竣,君乃请假,天子许焉。
    所谓“诏下”即鸿博发榜。应试者共五十人,尽皆录取,计一等二十人,二等三十人,俱入翰林。妒嫉者呼之为“野翰林”。而更有人不与鸿博试,亦得同鸿博而入翰林,即励杜讷与高士奇,皆以善书法直南书房,高士奇以内阁中书超授翰林院侍讲。朱竹垞有诗两首相讥。孟心史《己未词科录外录》云:
    鸿博试后,明年,高、励俱以同博学鸿儒试,士奇由中书超授翰林侍讲,杜讷由州同超授编修。杜讷不以著作名,专于御批《纲鉴》日侍夜阅有劳,得此殊遇,盖非竹垞所指及。竹垞诗自谓以文字享盛名者耳。
    其诗言:“汉皇将将出群雄,心许淮阴国士风。不分后来输绛灌,名高一十八元功。”此谓鸿博之外,复有同鸿博,学问不足道而知遇特隆也。又云:“片石韩陵有定称,南来庾信北徐陵。谁知著作修文殿,物论翻归祖孝征。”此尤可知其为士奇发矣。
    据周弃子先生说,此诗“汉皇将将出群雄”,应作“汉皇将将屈群雄”;“片石韩陵”四字应作“海内文章”。
    孟心史又言:
    士奇以治《左传》自鸣,其《春秋地名考略》,乃清秀水徐胜代作,尚有可观。又作《左传姓名考》,《提要》谓与《地名考》相辅而行,然体例庞杂,如出二手。列举其庞杂各文,又断之云:“其他颠倒杂乱,自相矛盾者,几于展卷皆然,不能备数。其委诸门客之手,士奇未一寓目乎?”云云。
    盖士奇本不学,又自以文学侍从,为时君所特眷,不能不多以造述自表见。因而分其苞苴所得,养门客以为捉刀人,得失则又各听其所自为,己并不能加以识别。以此上结主知,特赐博学鸿儒为出身,岂非己未同征之玷?竹垞辈书生结习,未能因势利而澹忘,宜其以口语得过矣。祖孝征之喻,士奇才调尚有愧此言……
    本传又言“性疏率,不能廉慎守道,大有受纳,丰于财产”各语,则颇肖士奇为人。至以《修文殿御览》与方士奇之著作,尤为奇切。《通考·经籍考》御览下云:“珽之行事,小人之尤,言之污口。其所编集独至今传世。珽尝盗《遍略》论众,今书毋乃盗以为己功耶?”《遍略》,梁徐僧权所为也。
    朱竹垞获处分,由于私带书手王纶入史馆,抄录四方进呈书籍,为掌院牛钮所劾,得旨降一级,事在康熙二十三年。“三布衣”的潘稼堂,亦以浮躁轻率,为牛钮所劾,夺职而归。这年鸿博中获罪者,尚有秦松龄。《东华录》:
    康熙二十三年九月己卯,礼部题:磨勘顺天乡试卷,文体不正三卷,文理悖谬二卷。正考官左春坊左谕德秦松龄,副考官编修王沛恩,同考官内阁中书王锌、工部主事张雄,俱应照例革职。候选主事张曾祚,应照例革职,交刑部提问。从之。
    按:秦松龄字留仙,顺治十二年翰林,因“奏削案”被革职,闲居十余年复以鸿博得翰林。康熙二十三年主顺天乡试,闱中并无关节舞弊事情。而事后忽以磨勘(由御史调取考试墨卷,细加复核,谓之磨勘)革职,且下狱,由徐乾学力救得免,家居三十年,年七十八卒。此狱亦为高士奇一手所布置。
    高士奇之不慊于秦松龄,亦以秦轻视其人之故。秦松龄后人小岘著有《词科录》。因为高士奇是“同鸿博”出身,故亦有传。中云:
    相传文恪尝属健庵徐公,以扈从东巡,录丐序于先宫谕。未应,徐公乃自为之。文恪衔先宫谕甚。甲子顺天科场之狱,皆文恪密为主之,第其事秘不著耳。
    文恪即高士奇。秦松龄官至詹事府左谕德,此为东宫官属,故称宫谕。秦家与徐家姻亲,而徐乾学与高士奇又为亲家。辗转姻亲,但卷入党争,只有利害,不讲亲情,此亦为清初党争中的特色之一。
    许三礼劾徐乾学时,帝眷未衰,以致劾人者反而获罪。许三礼不甘于降二级调用的处分,再上弹章,共列七款,言之凿凿,中如:
    乾学于丁卯乡试,戊辰会试,在外招摇,门生亲戚,有名文士,各与关节,务期中式。有苏州府贡生何焯,往来乾学门下,深悉其弊,特作会试墨卷序文,刊刻发卖,寓言讥刺。乾学闻之,即向书铺将序抽毁,刻版焚化,嘱托江苏巡抚,访拿何焯,至今未结。
    何焯即何义门,苏州人,赋性峭刻,好诋訾前辈。初受知于徐乾学,为人所谗而失欢,改投翁叔元门下。叔元常熟人,康熙十五年探花,官至工部尚书。此人爱才而性情褊隘,因劾汤斌之故,何焯索还门生帖子,翁叔元大恨,千方百计打击何焯,以致科场失意。至康熙四十一年,始以李光地之荐得直南书房,赐举人,会试下第,而特赐进士,点翰林,侍皇八子读,卒于康熙六十一年,倘或不死,必成陈梦雷第二。何焯受李光地知遇,列入门墙,但李光地卖友、夺情,皆不为何焯所谅,致书全谢山时,对李颇有微词。
    乾学认光棍徐紫贤、徐紫书二人为侄,通同扯纤,得赃累万。徐紫贤、徐紫书现造烂面胡同花园房屋,书办之子,一朝富贵胡为乎来?乾学之赃,半出其手。
    乾学因弟拜相后,与亲家高士奇更加招摇,以致有“去了余秦桧,来了徐严嵩。乾学似庞涓,是他大长兄”之谣,又有“五方宝物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之对,京城三尺童子皆知。若乾学果能严绝苞苴,如此丑语,何不加之他人,而独加之乾学耶?
    因徐元文拜相,而徐乾学更加招摇。观夫“乾学似庞涓”之语,可知其为其弟元文的谋主。康熙至此始真正了解徐氏兄弟的真面目。因此,许三礼虽受严斥,而处分反减轻了,免于降调。
    康熙操纵党争,使令互攻,借以获知双方的隐私弱点,握有把柄在手,不即发作,只责令其尽心公事。臣下怀德畏威,无不格外巴结。如李光地道学面目早为彭鹏揭破,而康熙任使如故,李光地何得不尽心尽力。至于彭鹏虽一时斥责,亦终究重用,驭下之妙,无与伦比。康熙六十一年盛世,洵非虚致。
    许三礼之留任,对徐乾学自是一个警告,因于这年冬天,上疏乞归,自言:
    臣年六十,精神衰耗,只以受恩深重,依恋徘徊。宪臣许三礼,前因议先贤、先儒坐位,其言不合经典,臣与九卿从对之时,斥言其非,本以公事相争,不谓触其私怒,捏造事款,逞忿劾臣。幸圣主洞烛幽隐,臣欣荷再生,但臣方寸靡宁,不能复事铅椠,且恐因循居此,更有无端弹射,乞恩终始矜全,俾得保其衰病之身,归省先臣丘陇。庶身心闲暇,愿比古人书局自随之义,屏迹编摩,少报万一。
    愿以“书局自随”,犹冀复起入朝。康熙此时还未决定对徐氏兄弟应持何态度,因而一贯优遇,降旨褒奖。这是二十八年十一月的话,到了二十九年二月动身南归,陛辞时康熙特赐“光焰万丈”匾额。此用韩愈诗“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嘉美异于常情。但亦可能是警告,改“光”为“气”则“气焰万丈”,便足致祸。
    果然,徐乾学回到昆山不久,两江总督傅拉塔便有一奏严劾。傅拉塔,《清史稿》作傅腊塔。伊尔根觉罗氏,隶镶黄旗,笔帖式出身,居官颇有政绩,谥清端,雍正中入祀贤良祠。凡此恤典,绝非幸致,是则劾徐乾学可信其非尽为明珠修私怨。其疏兼劾徐氏兄弟子侄,江苏巡抚洪之杰等,原疏胪列多款,引录如下,以见彼时的吏治绅权:
    凡为人臣,宜感戴上恩,不负养育。乃有不遵法度,彼此施威,朋比背恩,以官职为生理,公然受贿,扰害地方。如巡抚洪之杰,原任刑部尚书徐乾学,大学士徐元文,并伊等子侄秽迹,谨胪列陈之:
    康熙二十八年,徐元文升任大学士,洪之杰谄媚,制金字大匾一方,旗杆二根,旗上金镌“瑞协金瓯,泰开玉烛”八字,委督粮同知姚应凤,赍至徐元文前树立。复送贺仪一万两,徐元文之子,举人徐树本亲收。
    康熙二十八年,原任松江府知府赵宁,投拜徐元文门下,馈银一千两,徐元文之侄徐树屏、徐树敏亲收。
    康熙二十八年,苏松常三府,采买青蓝布解部,以少价买多,支销银一万四千余两,洪之杰、赵宁、徐树本等分肥。
    徐元文之子徐树声,自京到巡抚衙门,称有要紧密信,因开门稍迟,喝打门吏,洪之杰听闻,忙即大开中门,鸣锣击鼓,作乐迎道,衙役路人,皆为耻笑。洪之杰于康熙二十八年,因重犯减等案内,部议革职,蒙皇上宽宥降级留任,而元文、乾学冒恩,以为己力。洪之杰将银二万两,令原任松江知府赵宁,送徐树本收。
    康熙二十八年,阊门外居民钦涞、钦鼎丞,彼此争讼,徐树敏见钦鼎丞家裕,嘱托巡抚,令钦涞、钦宸枢控告,许钦鼎丞银一千两,交与伊家人徐孔昭、徐孔章兑收。
    徐树声兄弟,前往苏州府承天寺内,瞰琅山房恶僧等富厚,诈银一千两,嘱巡抚止留琅山房之僧,余房僧尽皆驱逐。后被逐之僧,及众百姓为留恶僧,反将好僧逐出,公愤怨憾。
    徐树本唆王缉植之母,告同县监生李端匏久不葬亲,诈得李端匏银四百两。
    原疏胪列尚多,凿凿有据,但以彼时官场而论,不算大过。因此,康熙从宽处置,只令徐元文休致。但情势外弛内张,而同时及后世对徐氏兄弟颇多怨词,此亦可怪之事,如《清诗纪事》:
    元文原品休致,舟至临清,榷关者发视箱箧瓶罍无遗,冀验其货贿,竟无所得。乾学非能清白自矢者,特狼藉不如人言之甚,身后藏书斥卖殆尽,诸子困穷,非虚饰也。报复者修怨未已,元文、乾学先后以忧死,党局始稍结。元文撰《含经堂集》三十卷、《别集》二卷、《附录》二卷,与乾学《澹园集》俱无人为之作序矣,盖忧危中虑为人执持,刻成不敢公然行世。
    按:今传《澹园集》有宋荦序,作于康熙三十六年。又《十朝诗乘》载:
    健庵以尚书里居被逮,门生故旧相率避匿,独韩慕庐宗伯,以小舟送至淮上。秦小岘过昆山诗有云:“平生师友一长洲,患难周旋共白头。”指此。
    姜西溟《苦寒行》谓立斋身后营葬,亲故无视窆者,其诗云:“君不见,徐相国,一朝抱恨返故乡,经岁得疾归蒿里;卖得遗庄营墓田,葬在虎丘山绿墅,虎丘山寺遍游人,会葬曾无一近亲?就中何物最情殷,朝闻鸱啼暮愁狷。劝君闻此休叹息,是年向尽无气力,哪得青蝇为吊客。”死生贵贱间,世态如此。
    韩慕庐即韩菼,苏州人,康熙十二年会元兼状元。陈寅恪谓江浙间以韩菼科名得意,所以取名为“菼”者极多。韩,徐乾学门生,敬礼师门,始终不改。曾有《上健庵师》诗八章,以“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为韵。
    但谓徐乾学“里居被逮”,殊有未谛,被逮者为徐乾学子树敏。《清史稿》本传:
    三十年,山东巡抚佛伦,劾潍县知县朱敦厚加收火耗论死,并及乾学尝致书前任巡抚钱珏庇敦厚,乾学与珏俱坐是夺职,自是齮齕者不已。
    嘉定知县闻在上,为县民讦告私派,逮狱。阅二年未定谳,按察使高承爵穷诘,在上自承尝馈乾学子树敏金,至事发后追还,因坐树敏罪论绞。会诏戒内外各官,私怨报复,树敏得赎罪。三十三年,谕大学士,举长于文章、学问超卓者,王熙、张玉书等荐乾学与王鸿绪、高士奇,命来京修书。乾学已前卒,遗疏以所纂《一统志》进,诏下所司,复故官。
    徐乾学之死,据邓石如说:“三十三年,有诏取乾学、鸿绪、士奇回京修书。乾学知有使者来,而不测祸福,遂卒,盖悸死也。”邓石如的话必有根据。徐乾学卒于康熙三十三年七月十七日,据石蕴玉所撰徐传:“甲戌卒于家,有旨召回,已不及矣!”又郑方坤撰徐传:“逾年诏以原官起用,而宣纶之日,即为撤瑟之辰。”皆为隐笔。
    邓石如以为徐乾学死后,“文士多作诗哀思之,鲜有刺讥者,不知其何以得此?”此在韩菼所撰徐乾学的行状中,或可求得解答:
    睢州汤公之抚吴,不名一钱,及为尚书,殁无以殓,公亟出橐中金助之。他朝士故友之丧,如检讨陈君维崧、倪君灿、吴君任臣、黄征君虞稷、吴孝廉兆骞,皆公一人为之经纪,不以告人。陆御史陇其有直声,殁而公哭之哀,将为之营葬,且志其墓,会公亡,御史至今葬无时也。
    公故负海内望,而勤于造进,笃于人物,一时庶几之流,奔走辐辏如不及……公迎致馆,餐而厚资之,俾至如归……后生之才俊者,延举荐引无虚日……或穷困而来投,愀然同其忧,辄竭所有饮助,不足更继之以质贷亦不倦。以故京师邸第,客至恒满不能容,僦别院以居之。
    登公之门者甚众……或出而仕于四方,坐公家逋欠至百千不能自拔,赖公营救得归者,亦比比而然。
    按:徐乾学于康熙十一年壬子为顺天乡试副主考,拔韩菼于落卷中,癸丑连捷为会元,复得大魁天下。韩菼感于知遇,行状中不免溢美,但大致皆为实情。顺康之际,若钱牧斋、龚芝麓等,爱才好客,一时名士受其惠者极多,徐乾学亦复如此。但此亦为康熙所鼓励,假手于徐乾学笼络名流、安抚士人,当时在江南的曹寅亦负有此种任务。明乎此,可知康熙对“四方玉帛归东海”之谣,淡焉置之,其故安在。更可知徐乾学殁后何以四方文士多作诗哀之,而罕讥刺。
    徐乾学“哭之哀”的陆陇其与汤斌齐名,为康熙朝理学名臣。他是唐朝陆宣公之后,亦为明朝嘉靖年间有名的“锦衣卫大堂”陆炳之后。《清史稿》本传:
    陆陇其,初名龙其,字稼书,浙江平湖人,康熙九年进士。十四年,授江南嘉定知县。嘉定大县,赋多俗侈,陇其守约持俭,务以德化民……
    十七年,举博学鸿儒,未及试,丁父忧归。十八年,左都御史魏象枢,应诏举清廉官,疏荐陇其洁己爱民。去官日,惟图书数卷,及其妻织机一具。民爱之比于父母,命服阙以知县用。二十二年,授直隶灵寿知县……二十九年,诏九卿举学问优长、品行可用者,陇其复被荐,得旨,行取。陇其在灵寿七年,去官日,民遮道号泣,如去嘉定时。授四川道监察御史。
    陆陇其入台之时,正当康熙继平三藩以后,策划第二次大征伐,打算亲征噶尔丹。清初用兵,如俗语所说,“人马未动,粮草先行”,尤其是出塞远征,必先遣大员筹办屯积传输之事。户部以军需浩繁,请开捐例,中有一新名目,谓之“捐免保举”。照成例,捐州县保举,须有督抚班子,方得补缺。陆陇其以为保举可以捐免,则捐纳与正途无异,且保举者保举清廉,可由捐而免,则是清廉亦可捐纳而得,因上疏反对,且进一步建议:捐官而三年无保举者,休致。上谕交九卿会议具奏,结果认为三年休致之议太刻,果然如此,求保者奔杂更甚。陆陇其复又上言:
    捐纳一途,实系贤愚错杂,惟恃保举,以防其弊。虽不敢谓督抚之保举尽公,然犹愈于竟不保举也。今若并此去之,何以服天下之心?即贪污之辈,自有督抚纠劾,而其侥幸获免者,遂与正途一体升转。虽有次年三月停止之期,而此辈无不先期捐纳,即无不一体升转未可云无碍也。至于到任三年,无保举者令休致,谓恐近于刻,不知此辈由白丁捐纳得官,其心惟思偿其本钱,何知有皇上之百姓。踞于民上者三年,亦已甚矣,又可久乎?况休致在家,仍得俨然列于缙绅,曲荣名矣。若谓将届三年,辄营求保举,此在督抚不贤,则诚有之,若督抚贤,何处营求?且即使督抚不贤,亦必不能尽捐纳之员而保举之,此休致之议亦从吏治民生起见。未有吏治不清,而民生可安者!未有仕途庞杂,而吏治能清者。
    其时捐免保举者极多,因陆陇其一疏,事在未定,以致多持观望。户部大为不满,策动九卿,做成一项决议,以陆陇其“不计缓急轻重,浮词粉饰”,捐生“犹豫观望,紧要军需,因此延误”,奏请将陆陇其革职,发往奉天安插。
    所谓“发往奉天安插”,即是编入汉军,成为旗人。这是当时对有民族意识的汉人最恶毒的精神侮辱。幸而圣祖之为圣,知道陆陇其极得民心,畿辅百姓,多以陆会充军担心,因而降旨宽免。不久,复命巡视北城。巡城御史犹如地方官,北城又为内务府及太监聚居之处,想来陆陇其必有一番裁抑豪强的举措,可惜史无可征。
    陆陇其和平笃厚,涵养功深。《三鱼堂日记》有一条云:
    辛未六月十四日在阙右门会议捐纳保举一事,忽起大风波,至二十二日始得宽免之旨。方颠沛时,最承相爱者,满人则钟申保,汉人则同衙门各道长。外如谭祖豫之计划盘费,张长史之殷勤执贽,崔平山之踌躇前路,皆有古风,而沈乐存之慷慨愿救,尤同衙门之杰出也。
    后人就此条日记,评论陆陇其的为人,颇为公允,其言如此:
    清献官声学派,冠冕昭代,世无异辞。观此二事,于参劾不公之上司绝无怨望,而于同朝故旧偶有一言之申救、一事之图维,耿耿不忘,一若真受再生之德者,非圣贤中人,哪得如此和平?如此笃厚?
    “三鱼堂”为陆陇其的祖父所筑,得名由来有一段故事。《清朝野史大观》记:
    陆稼书曾祖溥为丰城县丞,尝督运夜过采石。舟漏,跪祝曰:“舟中一钱非法,愿葬鱼腹。”漏忽止。且视之,则水荇裹三鱼塞其罅,人称为圣德之祐。溥子东迁居泖上,筑堂名三鱼堂,今稼书文集称《三鱼堂》。
    他书亦有此记载,所督运者为公款,倘或出事,责任不轻。三鱼塞漏,嘉其不欺。汤、陆之为真理学,即以表里一致,而言行亦自有曲体人情、循枉求直之处。清人笔记中记其轶事,可见其人:
    公将去京师,相国那拉公明珠欲接纳公,昆山徐尚书乾学为订期往谒,公诺之而先期就道。入或咎公失言,公曰:“告以不往见,则无以拒有力者,必不免于见矣。”又公居乡时,值高学士士奇亲丧讣闻,不欲显然往吊,乃乘小舟赍香楮,杂众宾入拜,拜已径出。学士知,亟款留之,而棹已返矣。
    又闻先生作宰时,尝作劝盗文,遣吏往狱中诵读。大略谓一念之差,不安生理,遂做出此等事来,受尽苦楚。然人心无定,只将这心改正,痛悔向日的不是。如今若得出头,重新做个好人,依旧可以成家立业等语。一时狱中痛哭失声。
    此皆深得孔子拜阳货之教者。汤、陆之可敬,即在不腐不迂、不托空言,讲求事功,内心极方正,但手段出以圆通。汤陆讲理学,皆深恶袖手谈心性,但陆遵程陆之微逊于汤者,以某观之在此。
    陆陇其殁于康熙三十一年,正徐乾学受佛伦所攻之时。康熙曾欲用陆为江南学政,闻其已卒,乃用与陆同时行取为御史的邵嗣尧。死后授官,不过陆陇其的哀荣之一,生平定价,犹在数十年以后。《清史列传》本传:
    雍正二年,临雍释奠,论九卿议增文庙从祀贤儒,因议曰:“陇其自幼以斯道为己任,精研程朱之学,两任邑令,务以德化民,平生孝友端方,言笑不苟。其所著述,实能发前人所未发,弗诡于正,允称纯儒,宜配享俎豆。”得旨俞允。今上乾隆元年,诏九卿核议,应予追谥诸臣,因议曰:“宋儒胡瑗、吕祖谦诸儒,皆未居显职而有谥。陇其虽官止五品,已从祀文庙,应予追谥。”上特赐谥曰“清献”。
    寻礼部以会典未载五品官予谥立碑给价之例,请上裁定。得旨:“陆陇其着加赠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照例给予碑价。”
    同时赐谥者有汤斌。汤卒于康熙二十六年,官工部尚书,但为降七级留任。殁后虽得旨照尚书例祭葬,却未予谥。乾隆元年,特谥“文正”。清朝得谥文正者共八人,除曾国藩以事功差可企及外,其他视汤斌皆不能不深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