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宏嘉·陈紫芝·高层云·钱沣
任宏嘉·陈紫芝·高层云·钱沣
附记 管世铭 洪亮吉 和珅 王亶望 吴卿怜 毕沅 国泰 于易简 王杰 董诰 福长安
康熙中叶,御史中风裁最峻整者,是任宏嘉。《清史稿》本传:
任宏嘉,字葵尊,江南宜兴人。初以举人官行人。康熙十五年成进士,十八年,考选江南道御史,巡南城,疏言:“各州县宜有讲堂书院,庶人知向学。”又言:“学道不惟受制藩司,抑且受制知府。盖府道阶级不甚悬,无以资表率,部郎声望不甚重,又无由达封章。求其公明,实不可得,乞重其选。”
改巡北城,疏陈五城应行事。谓:“盗风未靖,由保甲不行,稽察未清,由旗、民杂处,司坊未洁,由劝惩不当。”
又言:“州县昏夜比较,乡民托宿无地,饥寒受杖,往往殒命。又或因分厘火耗之轻,受佥役横索之累。”又言:“朝廷清丈,所以为民,而藩府驳册,上下动费累百;津梁有关,所以御暴,今水港皆设巡拦,旱路亦行堵截,检索至负担,税课遍鸡豚。”所言皆痛切。
宏嘉一日巡城,有锦衣骏马突其前,呵叱之,隶卒白曰:“此王府优也。”宏嘉趋王府,孛优出,仗之四十。上闻,直定嘉。由是贵戚敛迹,毋敢玩法。
……宏嘉素慎,疏上言过直,辄战栗。或曰:“子葸若此,何如不言?”曰:“宏嘉之战栗,气不足也。然知其当言,不敢欺吾心,尤不敢负吾君耳。”
此与色厉内荏者,适得其反。大致士气发舒,言路宏开,而确为讲求真是非的时代,始有此等人可见。
清人笔记中又记其风节云:
《池北偶谈》记同时御史敢言,惟荆元实、任葵尊二人。葵尊名宏嘉,钓台宗丞族兄也。钓台《清芬楼稿》称:康熙中叶,御史噤不言,人诮为“廌解角”,自公入台垣而言路始振,章数十上,咸有益国计民生。
巡视北城,亲王诸府、公侯第宅,多在辖下,骄悍尤难治。公偶出,有锦衣骏马突其前,公叱呵之,众不敢,曰此某王所嬖千金旦也。公大怒,身逐之,隶走卒奔,抵王府,坐其门,必得旦乃已。王曰:“是申申者何也,即出敢若何?”旦出,公叱缚之,予杖四十。王大恚入奏。天子曰:“非凌汝,行者吾法,汝庇优,亏吾法。”王觳觫稽颡出。
马三爷者,戚畹某弟,登城私,公执而鞭之,告其兄,兄面谢过。已而谋齮齕公,公廷发其奸,某狡辩,天子命掌其颊三十,又声九门提督罪,诏立斥罢。公尝慨然流涕曰:“宏嘉之得保首领,天子赐也。”盖信而后谏,其遇不可及云。
按:“钓台”为任启运,雍正十一年癸丑翰林,官至宗人府府丞,深于经学。“廌”即“豸”,兽名,似牛而一角,专触不直者。汉有豸冠,御史专用。豸而无角,何能触不直也?故御史噤而不言,讥之为“廌解角”。
稍后于任宏嘉者,有陈紫芝,传闻以劾张汧为明珠所害。清人笔记载:
康熙间前辈有声台垣者二人,一则理少,一则兆园先生紫芝也。先生初官词曹,即不受外僚书帖之敬,入台尤持风纪。尝疏请裁屯卫、颁礼书、除南城大猾邓二,皆允行。时疆臣多由阁部保举,湖广巡抚张汧,大学士明珠所私也。恃势贪暴,廷臣不敢纠,先生具疏劾汧,且请罪其保举之人。奏入,上语之曰:“满朝为所贿属,尔小御史乃尔敢言。”翌日面谕九卿,即与内升四品卿,先生益感激思报称。
一日于朝房值明珠延坐,进茗饮之,归寓暴卒。在明相黩货揽权、势居骑虎,固不避妨贤害正之丑声,惜济济盈廷,无一人为之举发者,而先生之方刚见惮,峭直寡援益见矣。
按:此记开头“有声台垣者二人,一则理少,一则兆园先生”云云。“理少”为“常少”之误,实指高层云。前曾叙及,言官称“台”者指御史,称“垣”者指给事中,台垣合称则兼指御史、给事中。高层云字二鲍,江苏松江人,康熙十五年进士,授大理寺评事,二十五年授吏科给事中,官至太常寺少卿。高层云在谏垣之时不久,但所论一事,关系甚巨。《清史稿》本传:
二十六年,太皇太后崩,诏王大臣集永康左门外议丧礼。大学士王熙等向诸王白所议,跪移时,李之芳年老,起而踣,层云曰:“是非国体也。”即日疏言,谓:“天潢贵胄,大臣礼当致敬,独集议国政,无弗列坐,所以重君命,尊朝廷也。况永康左门,乃禁门重地,太皇太后在殡,至尊居庐,天威咫尺,非大臣临敬诸王之地。大学士为辅弼之臣,固当自重。诸王亦宜加以礼节,不可骄恣倨慢,坐受其跪。”疏入,上曰:“朕召大臣议事,如时久,每赐垫坐语;今大臣为诸王跪,于礼不合,下宗人府吏礼二部议,嗣后大臣与诸王会议,不得引身长跪,着为令。”
此事遽看,不过争礼节而已,其实是争地位、争权力,而又不止是为汉大臣争,实是为皇帝而争。此话怎讲,容某细言之。
我常说,一部二十四史,欲观其兴衰绝续之迹,只看当时的中心势力为何,即可预测其结果。每一时代,皆有支配政治的中心势力,而此中心势力,不外乎四类:外戚、宦官、藩镇及知识分子。大致宦官干政最糟糕,而宦官又每与外戚相勾结,皇室常受其荼毒。如藩镇为中心势力,则必形成割据之局,杀伐相寻,亘数十年至数百年不止。唯有知识分子为中心势力,出现文治的局面,则必为盛世。汉朝文景,唐朝贞观、开元,北宋中期,南宋初期,明朝宣德、弘治乃至嘉靖,清朝康熙中叶至同光之初,皆是如此。
清惩明失,最为彻底。清初对明朝宦官之祸,洞见其症结,宫闱使令不能无宦官,则口衔天宪、揽权舞弊之事即不可免,唯在力加裁抑。顺治之初,以内务府代替明朝宫内四司八局,于是“上三旗包衣”纷据利薮,尤以正白旗为最。因此旗属于多尔衮,一片石之役,李自成大败而遁,正白旗首先从龙入关,机会最好,犹之乎抗战胜利,接收东南,“五子登科”者,咸以近水楼台之利。
多尔衮一死,正白旗收归天子自将,与“两黄”正式成为上三旗。但正白旗包衣,名义上为太后的家奴,此所以为皇子选奶口,以及织造差使,均出于正白旗包衣,犹之乎民间主妇,主持中馈之意。《红楼梦》中写贾母的权威特重,不知原有政治上的意义,背景中有一孝庄太后在。此意不为研“红学”所知,以不了解八旗渊源之故。
顺治末年,世祖惑于佛事,于是吴良辅得以乘时“复辟”,恢复“十三衙门”。此为前明宦官与新兴的宫闱势力非常尖锐的冲突。顺治以出痘而崩,孝庄太后得汤若望之助,定策以已经出痘的玄烨继统,并领导上三旗包衣,革除“复辟”的宦官势力,裁撤十三衙门,而以遗诏罪己的方式出之。
当此时间,主少国疑,雄藩环伺。孝庄决大疑、定大计,作为非凡,惜细节不传于世,但观张宸《青蜩集》,所记顺治崩后的情形,犹可想象。而康熙敬爱祖母的至情,更非纯粹出于孝思,而别有使康熙不得不衷心感佩者在。
裁撤十三衙门,恢复内务府职权,宦官已不足为患。至于康熙朝的外戚,最盛者两家:一为孝庄太后母家,蒙古博尔济吉特氏,本为科尔沁外藩,每年定期朝觐,恩礼甚至,但防范亦严,不足为患;一即康熙生母娘家佟氏,本为从龙勋臣,子弟以军功起家者甚多,当时有“佟半朝”之称,但佟氏虽贵,并无兵权,故亦无足忧虑。
可忧者是八旗亲藩,尤其是所谓“旗王”。爵秩既尊,复有部伍,天然具备了造反的条件,自须加以有效的裁抑。自顺治以来,常用的手段是使亲藩之间相互监视;其次是用隔离的办法,大臣与亲藩不通吊问。故《礼志·宾礼》,只有“内外王公相见礼”及“京官相见礼”,无品官见王公礼,即所以防范亲藩笼络大臣,以及大臣煽动亲藩,谋为不轨。
但除朝会以外,国有大政,每交王公大臣集议。既云集议,则发言的权力相等,只问意见好坏,不问爵秩高低,如引身长跪,则非会议,而是受命。不独长亲藩骄恣之心,而且削弱了大臣据理力争的地位。因此康熙,对言官肯以此为言,自然加以支持。
事实上,诱发及鼓励在下者建言,据以裁抑在上者,为康熙惯用的政治手腕。此本不足为奇,所高明者,收发由心,能够控制住怨怨相报,不至于出现明末东林与阉党相争之祸;同时,最要紧的是伸张士气,逐渐由亲藩议政转移为文人主政的局面,方为可大可久之道。
前记陈紫芝在朝房为明珠延坐,进茗饮,归寓暴卒,言为明珠所鸩,与此事相类者,后有管世铭。《清史稿》本传:
管世铭,字缄若,与亮吉同里。乾隆四十三年进士,授户部主事,累迁郎中,充军机章京。深通律令,凡谳牍多世铭主奏。屡从大臣赴浙江、湖北、吉林、山东按事。大学士阿桂尤善之,倚如左右手。
时和珅用事,世铭忧愤,与同官论前代辅臣贤否,语讥切无所避。会迁御史,则大喜,夜起彷徨草疏,将劾之,诏仍留军机处。故事,御史留直者,仪注仍视郎官,不得专达封事。世铭自言愧负此官,阿桂慰之曰:“报称有日,何必急以言自见。”盖留直阿桂所请,隐全之,使有待。嘉庆三年,卒。
按:亮吉为洪亮吉,常州人,乾隆五十五年榜眼,与孙渊如齐名。高宗崩后,奉旨与修实录。第一次稿本成,备悉乾隆在位六十四年间事,抚今思昔,感憾至深,上书军机王大臣,谓“励精图治,尚未尽法”,而“风俗日趋卑下”“赏罚仍不严明”“言路似通未通”“吏治欲肃未肃”,以为和珅虽已伏诛,但和珅当权之日的风气犹在。《清史稿》本传,备载原文,洋洋四千言之多,语特激烈。所以成亲王将原件奏上后,获严谴。《清史稿》本传:
上怒其语戆,落职,下廷臣会鞫,面谕勿加刑,亮吉感泣引罪。拟大辟,免死,遣戍伊犁。
明年,京师旱,上祷雨未应,命清狱囚,释久戍。未及期,诏曰:“罪亮吉后,言事者日少,即有,亦论官吏常事,于君德民隐,休戚相关之实,绝无言者,岂非因亮吉获罪,钳口不复敢言?朕不闻过,下情复壅,为害甚巨。亮吉所论,实足启沃朕心,故铭诸座右,时常观览,勤政远佞,警省朕躬。今特宣示亮吉原书,使内外诸臣,知朕非拒谏饰非之主,实为可与言之君。诸臣遇可与言之君而不与言,负朕求治苦心。”
即传谕伊犁将军,释亮吉回籍。诏下而雨,御制诗纪事,注谓:“本日亲书谕旨,夜子时甘霖大沛,天鉴捷于呼吸,益可感畏。”亮吉至戍,甫百日而赦还,自号更生居士。后十年,卒于家,所著书多行世。
《清史稿》管世铭传附于洪传后,以同为对和珅遗毒深恶痛绝之故。管世铭初为户部主事,乾隆五十一年随阿桂赴浙江勘仓库亏蚀案,大蒙赏识,引入军机章京,成为裁抑和珅的得力助手。洪亮吉《更生斋文集》记阿桂与管世铭事云:
乾隆末年,阿文成公与和珅不相能,凡朝夕同直军机,必离立十数步外,和珅亦知公意,故就公面,公亦泛答之,然未尝移立一步。
公尝卧庐,军机章京管世铭入省之,公素所厚也,忽呼语曰:“我年八十,可死;位将相,恩遇无比,可死;子孙皆已佐部务,无所不起,可死;所忍死以待者,实欲俟犬马之意,得一上达,死乃不恨。”然竟不果。
所谓“实欲俟犬马之意,得一上达,死乃不恨。然竟不果”,此言阿桂欲逐去和珅,而终“不果”者,因乾隆年高,恐伤其心。和珅以正红旗满洲官学生在銮仪卫当差,偶尔受知于乾隆,擢为总管,不数年入阁拜相,监揽大权。清人笔记谓之为“入相奇缘”,而实为孽缘。乾隆之于和珅,犹之乎隋文帝之于邓通,哀帝之于董贤,有断袖之好。因为有此一段孽缘,所以阿桂终不忍言。
清朝《御史题名录》记,管世铭于乾隆五十九年,“由户部郎中考选浙江道御史”。按:军机章京为差使,管世铭底缺原为户部山东司主事,积资升为郎中,考选为御史后,应归本班,方能行使言职。
管世铭原意到台第一疏,即严劾和珅。阿桂不愿他因建言得祸,所以“奏留”为军机章京。但此时阿桂亦将八十,一旦物化,管世铭自必遂其初志。和珅为除隐患,先发制人,下了毒手,亦是很可能的事。按:赵翼受知于傅恒,管世铭受知于阿桂,都是有名的军机故事。管世铭文名不及赵翼,但为八股名家。清朝以制艺出名者不多,路闰生以外,大概就数管世铭了。
与管世铭境遇相仿佛者,还有钱沣,即是刘石庵以后,翁同龢以前,颜字大名家钱南园。姚永朴《旧闻随笔》记:
昆明钱南园副沣,以劾大学士和珅,直声震天下,其内行尤笃。有弟三,季早世,恤其妇,惟恐不得。所得俸与诸弟共之,终身无一钱之私。
公督学湖南,每按临各郡县试毕,必进诸生告以经义及诗文佳劣,有字体谬误及音韵失谐者,辄面斥或亲责其掌,然奖励亦至。尝一见武陵赵文恪公,叹为人英,见安化陶文毅公亦然。故兴起者众,士皆畏而爱之。公在湖南,吴江陆朗夫中丞耀以祷雨得热疾卒,代者至,值生日将举觞,阍者请馈,公曰:“前巡抚方以死勤事,今遽称庆邪?”今馈烛二梃、藕数厅,代者惧而止。公诗文苍古,书法肖颜鲁公,善画马,风鬃雾鬣,筋骨显露,望而知为严凝之气所特钟云。
钱南园生平多懿行,但为劾和珅的直声所掩,世多不知。而后世又只知钱南园的颜字,不知其自入柏台,即以“打老虎”自期,亘十余年不少屈,最后竟为和珅所鸩(见《清史稿》本传)。此犹之乎伊秉绶,只知其书法有名,甚至只知其家所制鹅蛋面名为“伊府面”,不知伊为循吏,同是可悲之事。
按:钱南园系乾隆四十六年,由检讨考选为江南道御史,到台之时,恰逢甘肃冒赈事发。甘肃藩司王亶望,其时已升任浙江巡抚,按治得实,王亶望抄家处死。王亶望山西临汾人,其父王师曾任江苏巡抚,有治行。亶望以举人捐知县,走了和珅的路子,仕途一帆风顺,以贪黩出名,亦以豪奢出名。《清代述异》载:
王亶望喜食驴肉丝,厨中有专饲驴者,蓄数驴,肥而健。中丞食时,若传言炒驴肉丝,则视驴之腴处,刲取一脔烹以献。驴刲处血淋漓,则以烧铁烙之,血即止。鸭必食填鸭,有饲鸭者,与郡中填鸭略同,但不能使鸭动耳。蓄之之法,以绍酒坛凿去其底,令鸭入其中,以泥封之,使鸭头颈伸于口外,用脂和饭饲之,坛后仍留一窟,俾能遗粪,六七日即肥大可食,肉之嫩如豆腐。若中丞偶欲食豆腐,则杀两鸭煎汤,以汤煮豆腐献之。豪侈如此,宜其不能令终也。
又有一妾,名吴卿怜,苏州人。王亶望事败,归于和珅,而和珅又败,吴卿怜作绝诗八章自伤,诗云:
晓妆惊落玉搔头(正月初八日晓起理鬟,惊闻籍没),宛在湖边十二楼(王中丞抚浙时,起楼阁,饰以宝玉,传谓“迷楼”,和相池馆,皆仿王苑)。魂定暗伤楼外景,湖边无水不东流。(其一)
香稻入唇惊吐日(和处查封有方餐者,因惊吐哺),海珍列鼎厌尝时(王处查封,庖人方进燕窝汤,列屋皆然,食厌多陈几上,兵役见之,纷纷大嚼,谓之洋粉云)。蛾眉屈指年多少,到处沧桑知不知。(其二)
缓歌慢舞画难圆,月下楼台冷绣襦。终夜相公看不足,朝天懒去倩人扶。(其三)
莲开并蒂岂前因,虚掷莺梭廿九春。回首可怜歌舞地,两番俱是个中人。(其四)
最不分明月夜魂,何曾芳草怨王孙。梁间燕子来还去,害杀儿家是戟门。(其五)
白云深处老亲存,十五年前笑语温。梦里轻舟无远近,一声欸乃到吴门。(其六)
村姬欢笑不知贫,长袖轻裾带翠颦。三十六年秦女恨,卿怜犹是浅尝人。(其七)
冷夜痴儿掩泪题,他年应变杜鹃啼。啼时休向漳河畔,铜雀春深燕子栖。(其八)
所谓“害杀儿家是戟门”者,据说吴卿怜之归和珅,为蒋戟门所献。戟门名赐棨,江苏常熟人,文渊阁大学士蒋廷锡之孙。蒋廷锡、蒋溥父子,雍正、乾隆两朝,先后任户部尚书,蒋赐棨于乾隆五十二年授户部右侍郎,至嘉庆四年始降调,三世官户部,蒋赐棨复以和珅的奥援,在部十二年之久,家资巨万,起居豪奢,实为和珅的心腹,但和珅党羽中,蒋赐棨之名不显,信乎有术。
此绝句八章,哀婉动人,而吴卿怜实无其人,不过好事者假托而已。据诗,知和珅之败,卿怜二十九,而王亶望伏诛于乾隆四十六年,下距嘉庆四年已十八载,计卿怜之年,不过十一,安得王亶望的宠妾?
以王亶望为主的甘肃冒赈案,为乾隆朝大狱之一,陕甘总督勒尔谨及诸府县官吏死者数十人。独陕西巡抚曾两署总督的毕秋帆(沅)无事。钱南园为此不平,上疏举劾,结果降为三品顶戴,仍属陕西巡抚。此是乾隆从宽处置,因为毕秋帆当军机章京应殿试时,书法较劣,本无鼎甲之望,以对策论西北屯田特详,为乾隆亲自拔置一甲一名,是道道地地的“天子门生”,不免卫护。
毕秋帆爱才下士,但操守不佳,且屡误戎机,而由陕抚调河南,旋擢鄂督,至嘉庆二年殁于仕上,始终无严谴。直至仁宗亲政,始于嘉庆四年追论川楚教匪案失察贻误,滥用军需,夺其二等轻车都尉世职并抄家。
乾隆四十七年,钱南园严劾山东巡抚国泰、藩司于易简,吏治废弛,贪婪无厌,各州县库款皆有短少。朝命大学士和珅、左都御史刘墉,带钱南园到山东查办。乾隆晚年,念及身后之名,恐后人不承认其为英主,故于整饰吏治特严,此案为其一。
国泰,姓富察氏,以纨绔而早贵,行事荒谬绝伦。《清朝野史大观》记其笑史云:
乾隆末,国泰为山东巡抚,年才逾弱冠,风姿姣好,酷嗜演剧。在东日与藩司于某在署中演《长生殿》,国扮玉环,于扮明皇,每演至定情、窥浴诸出,于以为上官也,不敢过为媟亵,关目科诨,草草而已。
演既毕,国正色责于曰:“君何迂阔乃尔?此处非山东巡抚官厅,奈何执堂属仪节,以误正事?做此官行此礼之谓何?君何明于彼而暗于此耶?”于唯唯,自此遂极妍尽态,唐突西施矣。国乃大快曰:“论理原当如是。”
此“藩司于某”即于易简,江苏金坛人。其兄于敏中,为乾隆早年的宠臣。《清史稿》以于敏中与和珅卒为一卷,表示乾隆吏治之坏,即坏于此二人之手,殊为有识。于易简在红氍毹上与国泰演对手戏,私底下则长跪白事。监司见督抚,即令是“庭参”亦“扶而免”,三揖就座,于易简竟至长跪,无耻之极!
当和珅一行到达济南时,据说抚署正在演戏。国泰闻报,匆匆卸妆,赶到接官亭见钦差时,粉墨之痕,犹存于面。他自恃有和珅的奥援,了无所惧。和珅亦很想袒护国泰,无奈既有钱南园,又有刘石庵(墉),结果尽得真相。
原来国泰早得和珅密函,事先嘱咐各县向商家借银充数。所以钦差一到,先盘查首县历城县库,抽查了几封银子,又点了总数,和珅认为没有毛病,起身要回行馆。钱南园却看出了毛病,要求封库,第二天再盘。由于有刘石庵的支持,和珅虽怏怏不快,却不能不勉强同意。
历城县库的毛病,在库银的形式不符。入库之银,都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通称“官宝”。杂色银两,皆须经藩司衙门指定的炉房回铸成“官宝”,方能入库。
钱南园看历城县库的存银,轻重不一,式样各异,便知是市面上借来的。他的处置办法很绝:第二天到了历城县,立即出一张告示,凡商家借银与历城县者,即持借据来领回,逾期不领,视作放弃,没入官库。这一下,领主无不持借据来呈验。钱南园按数发放,等借据全部收回,历城县库也就几乎空无所有了。
于是国泰下狱,赐自裁。刘石庵调工尚。钱南园升通参,转常少,擢通副,出督湖南学政。以荆州大水,钱在邻省竟不上闻,为乾隆所责。湖南巡抚浦霖复摭拾他事,上疏攻钱,竟因而降调为六部主事,未及补缺,丁忧回籍。五十八年服阕,授户部主事,旋升员外郎,复授为湖广道监察御史,距其初任江南道监察御史,已十二年了。
乾隆五十九年,钱南园奉派为军机章京。阿桂以下皆称“南园先生”而不名,为军机章京前所未有的尊遇。钱南园在未到差以前,以御史身份上疏云:
臣伏见近日惟大学士阿桂一人入直军机,大学士和珅则入止内右门内旧直庐,或入止隆宗门外近造办处,大学士王杰、尚书董诰,入止南书房,尚书福长安入止造办处。每召见时,联行而入,退即各还所处,属僚白事,趋走多歧,以皇上乾行之健,离照之明,大小臣工,感德怀刑,决不至启朋党之渐。然行之万世而无弊,实莫如率由旧章。
而世宗以来,及皇上极御之久,军机大臣萃止无涣,由前律后,不应轻于变更。况内右门切近禁内,大臣入止,司员随之,为日既久,不能不与内监狎熟,万一有无知如前之高云从者,虽立正国典,而所缝已多,杜渐宜早。若隆宗门外及造办处,则应差人众窥探于外,大臣于中办事亦属过亵,请申饬诸臣,仍照旧例。
疏入,有旨饬责,由是有稽查军机处之命。
时和相擅权,朝中自立私寓,不与诸公共坐,公劾之,谓国家所以设立衙署,盖欲诸臣共集一堂,互相商榷。佞者即明目共视,难以挟私,贤者亦集思广益,以济其事。今和珅妄立私寓,不与诸大臣同堂办事,而命诸司员传语其间,即有私弊,诸臣不能共知,虽欲参议,无由而得,恐为揽权之渐。
钱南园所列举的军机大臣共五人,依序应为阿桂、和珅、王杰、福长安、董诰。除阿桂外,王杰、董诰,皆非和党,王杰尤恶和珅。《清史稿》本传:
杰在枢廷十余年,事有可否,未尝不委曲陈奏。和珅势力赫赫,事多擅决,同列隐忍不言,杰遇有不可,辄力争,上知之深,和珅虽厌之而不能去。杰每议政毕,默然独坐。一日,和珅执其手戏曰:“何柔荑乃尔?”杰正色曰:“王杰手虽好,但不能要钱耳。”和珅赧然。
王杰对和珅的态度,虽出于本性,而实以耿直报乾隆之知。原来王杰的状元,本来应该是赵翼的,适以平定西域,为示偃武修文之意,将殿试前十本第三的王杰,拔置第一。乾隆对和珅,徒以有一段断袖余桃的孽缘,乃恶恶而不能去。但对阿桂、王杰、董诰,皆善善而能用,且与和珅同列,以收裁抑之功。英主之所以为英主,看乾隆的作为,思过半矣。
董诰浙江富阳人,其父邦达,以丹青受知乾隆。董诰亦一直是文学侍从之臣,虽在军机,直南书房时较多,生平以调护乾隆、嘉庆父子感情一事最可称。《清史稿》本传:
嘉庆元年,授受礼成,诏朱珪来京,将畀以阁务。仁宗贺以诗,属稿未竟,和珅取自高宗曰:“嗣皇帝欲市恩于师傅。”高宗色动,顾诰曰:“汝在军机刑部久,是于律意云何?”诰叩头曰:“圣主无过言。”高宗默然良久曰:“汝大臣也,善为朕辅导之。”乃以他事罢珪之召。时大学士悬缺久,难其人,高宗谓刘墉、纪昀、彭元瑞三人皆资深,墉遇事模棱,元瑞以不检获悉,昀读书多而不明理,惟诰在直勤勉,超拜东阁学士。明诏宣示,俾三人加愧励焉。
乾隆之择皇十五子颙琰继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第一个因素是,乾隆晚年自知游幸、土木、用武,古来帝皇花钱的三个毛病都犯了,民力凋敝,亟须休养生息。而皇十五子本性仁厚,可望达成他的期待。第二个因素是年龄,国赖长君,固然不错,但一人中年,难望有所作为,更恐年寿不永,如明朝泰昌的故事,足以动摇国本。皇十五子生于乾隆二十五年,六十年内禅时,年三十六,应该还有二三十年的天下,年力正强,亦很有一番事业可做。乾隆的打算是不错的,尤其是他实现了他的祖父的想法,不负康熙对他的钟爱,确是很值得恭维的一件事。
但是,大权所在,即令父子,亦不免猜疑。乾隆熟读《纲鉴》,深知大权脱手的太上皇如唐太祖、唐玄宗、宋高宗等,味道缺缺。所以虽已内禅,权力并不放松。如果嘉庆笼络大臣,在乾隆看,即有布置羽翼、谋夺大权的嫌疑。但乾隆毕竟是英主,故能体会董诰的本意,欣然嘉纳。
福长安为孝贤纯皇后内侄,傅恒幼子。傅恒四子,福灵安、福隆安、福康安、福长安。福康安为乾隆的私生子,其蛛丝马迹,较之孝庄太后与多尔衮的一段情,以及慈禧太后因小产血崩,转成痨病,更为明确。此在乾隆的诗文集中,有情不自禁的流露,更耐人寻味的是,福灵安、福隆安皆为额驸,而福康安“身被十三异数”,死封贝子,独独生前未成为乾隆的乘龙快婿,其故安在,岂不可思!大概在乾隆末年,福康安实为皇子,口耳相传,是个公开的秘密。所谓“嘉庆君游台湾”,殆由福康安平林爽文的附会而来。此是闲话,表过不提。
福长安以其父其兄的关系,本可不必依附和珅,而竟亦成为和党,大概因此而为嘉庆所卑视,所以嘉庆四年以后的境遇坎坷。《清史稿·傅恒传》附《福长安传》:
(嘉庆)四年,高宗崩,大学士和珅得罪。仁宗以福长安阿附,逮下狱,夺爵,籍其家。诸大臣议用朋党律,坐立斩,上命改监候,而赐和珅死,使监福长安诣和珅死所跪视,旋遣往裕陵,充供茶拜唐阿,就迁员外郎。
六年,以请还京夺职,发盛京披甲,旋自骁骑校屡迁,再为围场总管,一为马兰镇总兵,再署古北口提督,屡坐事谴谪。二十一年,授正黄旗满洲副都统,二十二年卒。
钱南园之入直军机,身份特殊:一方面是军机章京;一方面又以上述一奏为乾隆嘉纳,即命司稽查之职,犹是御史的本分。和珅对他自然恨之刺骨,而无奈其何,于是故意加重他的工作负荷。钱南园当然咬着牙忍受,年老力衰,兼以平时清廉自持,生活刻苦,因而劳瘁成疾,竟致下世。奸佞摧残正人,无所不至。姚惜抱挽诗有云:“孤危仍不恤,溘死又谁论?”致慨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