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之死
山本之死这里是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官的办公室,不大的房间里,陈设简单雅致。也许因为是海军将领,尼米兹对蓝色饰物格外钟情,竹椅上的坐垫和落地窗帘的颜色,与浩瀚的太平洋的颜色是一致的。房间几面墙壁上挂满了地图,办公桌上有一个笔架,还有两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烟灰缸:一个是重巡洋舰的模型,另一个是用金属制作的野蜂——他心爱的美国海军营建大队的象征。就在麦克阿瑟和哈尔西在西南太平洋、南太平洋与日军殊死搏杀之时,以珍珠港为核心的中太平洋略显沉闷。自去年6月中途岛战役之后,这里已很久没有出现过令人揪心的紧张气氛了。
尼米兹习惯每天早餐后外出散步,7时30分回到办公室阅读夜间收到的电报,对重要的文件及时做出批复。简短的他亲自动手,长一点儿的则由文书、速记获奖者亚当斯代笔。9时的碰头会经常就在办公室开,如果列席人员太多,就会移师不远处的会议室,那里备有一些折叠椅。陆军的埃蒙斯中将经常来参加会议。1943年2月以后,前南太平洋战区司令官戈姆利中将回到珍珠港,出任第十四海军军区司令官。他因此同样是会议的常客。戈姆利患有多年的牙槽溃疡,以前一直没时间治疗。现在将坏牙拔掉之后,他的健康状况好多了。
参加会议的人员随机而定,但情报参谋莱顿中校绝对属于从不缺席的“常委”,会议的第一项议程就由他汇报最新敌情。会议一般只互通情况,并不制订计划或做出决策,显得比较随意。会议时间长短也由尼米兹自行决定。此前,莱顿曾提出到舰艇上服役,遭到尼米兹严词拒绝:“你在司令部工作,比去指挥舰艇歼灭的敌人要多得多。”
11时是太平洋舰队司令官的例行接待时间。平易近人的尼米兹对所有来访者都热情友好。他规定不管是哈尔西那样的上将战区司令官,或是一艘航母、战列舰、巡洋舰的上校舰长,抑或是一艘登陆艇的中尉艇长,在抵达珍珠港后都要于11时前来报到,逗留15分钟左右。尼米兹认为这种会面能够让他打开思路,了解第一线情况并得到良策。这些事情一般由副官拉马尔上尉统一安排。
司令官每天接待来访者的消息很快传开,大家觉得好像一下子拉近了同舰队最高领导之间的距离,上将是真正关心和爱护他们的。尼米兹也通过与大家的交往发现其中的杰出者,并把他们提拔到更高、更重要的位置。他叮嘱拉马尔对会见做出详细记录,随时备查。一旦遇到爱表现的人,时间到了还赖着不走,他就会客气地让拉马尔把他带到隔壁参谋长的办公室去。斯普鲁恩斯更绝,他的办公室里没有椅子,连自己批阅文件都是站着进行的。他认为这样能提高效率,一般人到他那儿是“站”不长的,尤其还要面对参谋长那张永远吊得长长的脸。
少数来访者即使没有重要公务,通过拉马尔也能见到尼米兹。这天,司令官办公室来了一位特殊的来访者——航母“企业”号上的一名年轻水兵,他特意跑来向司令官表示敬意。小伙子见到将军后,一句话还没说,就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原来,他同舰上的伙伴打赌,自己一定能够见到司令官。如果成功了,他就能赢得几百美元巨款,若见不到,则倒贴。此前,他认为自己几乎输定了。
“很好。”尼米兹微笑着说,“为了拿到这笔钱,你还必须有点儿证据才行。”他让拉马尔叫来了司令部的摄影师,和水兵一起合影并送他几张,让他带去作为收钱的证据。
在圣克鲁斯海战中受伤的“肖”号驱逐舰在珍珠港检修期间,舰上水兵奉命分批回国度假。雷达兵麦凯莱布回到了得克萨斯的老家。在姑母家中,他遇见了尼米兹同母异父的妹妹多拉。当得知麦凯莱布是从珍珠港回来时,多拉问他:“麦凯莱布先生,你见过切斯特没有?”
“没有,伯母。”麦凯莱布回答。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直接称呼司令官的名字,有些吃惊。对于一个低级士官,单独见到太平洋舰队司令官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哎呀!”多拉说,“你在珍珠港工作了1年多,还没见到切斯特。这太可怕了!你回到舰上的时候,我要你去看看他。我写信告诉他接待你。”
回到珍珠港之后,麦凯莱布就给尼米兹写了一封信。按照惯例,发给司令官的信件当然会受到严格审查。知道事情原委之后,舰长威尔布尔·琼斯少校鼓励他发出这封信。几天后,麦凯莱布接到通知,尼米兹将军同意在3天后的10时见他。副舰长为了体面地把雷达兵送去见司令官,特地借来了一部小车和司机。当麦凯莱布走过舷梯时,全舰的伙伴都自发在舷侧列队来欢送他。麦凯莱布自豪地向大家宣布:“好啦!也许我至少会打听到,我们检修后将开往何处。”
为了不使体重增加,尼米兹中午经常不吃饭,而是休息、散步或晒太阳。战争年代,美国太平洋舰队最高指挥官竟然还有这种心情,的确让他的老对手山本汗颜。下午,尼米兹一般不做固定安排,主要和参谋人员讨论、研究作战。他对计划的制订一丝不苟,对每个细节都会一一询问,特别是有关两栖作战的部分。尼米兹认为,作战计划的制订关系到无数士兵的生命,必须将可能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周到。他鼓励大家开动脑筋,各抒己见,允许大家就不同的意见展开争论。在充分听取了众人的意见之后,他才会仔细权衡,最终做出决定。他认为现代战争是如此复杂,许多情况、新型战略战术都是无法准确预知的,再高明的指挥官也不可能凭借独断专行做出高瞻远瞩的决定——这点和布里斯班的那位恰好相反。
空余时间,尼米兹也会四处溜达。他是个守时和注意细节的人。一次,他穿着军服,乘坐挂着四星上将旗的专用轿车到檀香山的巴拉塔尼亚大街,路上遇到的上百名水兵,没有一个人向他敬礼。尼米兹非常生气,回到办公室后,他叫来了戈姆利中将,下令将这些人全部用车拉回来,将他们的外出证统统没收。几天后,此事传开,士兵重新恢复了见到长官敬礼的习惯。
在主要战略思想上,参谋长和司令官是完全一致的。沉默寡言的斯普鲁恩斯被人评论“古板”,“老绷着脸”。他的主要工作有两项,主持太平洋舰队参谋部工作和给尼米兹当好助手。他承认自己有点儿疏懒,同时认为机敏、懒惰是一名司令官应有的特征,自己不太适合当一个合格的参谋长。出于对冗长、烦琐的文字报告的反感,他几乎将所有工作都交给参谋去办,自己不插手。一般情况下,两位将军都是口头交换意见。斯普鲁恩斯善于随想随讲,而且喜欢站着讲,能把错综复杂的战略计划讲得头头是道。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很多,一起散步、游泳或听交响乐。斯普鲁恩斯对司令官有着深刻了解,“他的淳朴,甚至有点儿随意的举止,把他的思想敏锐、知识渊博和天资聪慧的特点掩盖了。我越了解他,就越佩服他的聪明、开朗、勇于接受新鲜事物和不同意见的气质,特别是他的大无畏精神和驾驭战争的勇气。他是我认识的少数几个从不知道什么是恐惧的人”。
根据前段作战飞行员损失较多的实际状况,斯普鲁恩斯建议对他们实施轮换制度。将一些“老鸟”调往后方基地,以培养更多的优秀飞行员。这一建议立即得到了尼米兹的认可并付诸实施,这可能正是美国海军航空兵虽越战越强,但缺乏王牌飞行员的主要原因。
1942年10月,罗彻福特中校调离之后,夏威夷情报站站长的职务由威廉·戈金斯上校接任。h站已离开了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搬到了一幢宽敞明亮的大楼里,工作人员也迅速膨胀到千余人——未来美国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年仅23岁的约翰·保罗·史蒂文斯就是其中的一员。他们的任务依然是截收敌人的无线电通信,通过破译探测日军的动向。
罗彻福特之前的出色工作为h站的密码破译奠定了坚实基础。1943年初,该项工作再次因为一次意外事件得到加强。1月29日,在瓜岛附近海域,新西兰皇家海军“基威”号轻巡洋舰撞沉了一艘日军潜艇,成功从潜艇上获取了日本海军最新使用的密码本。上次在达尔文港外海,这次在瓜岛,盟军的密码破译工作都是从日军潜艇上取得突破的。这应该不能算是巧合。
4月13日17时55分,驻阿留申群岛荷兰港的一处美军监听哨截收到一份日军电报,并立即发往珍珠港。翌日清晨,h站已将电报译成日文明码。海军陆战队外语专家阿尔瓦·拉斯韦尔中校和他的工作人员填上了电文中的一些空白,并辨认出密码代号所代表的地名,如rr代表拉包尔,rxz代表巴拉尔——那正是山本视察前线的详细日程安排。
14日8时02分,莱顿中校手持一份电文,旋风一般闯进了司令官的办公室,话语中透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有消息了,我们的老朋友山本!”
尼米兹仔细看了电报,起身查看地图,仔细追踪山本的巡视路线。两人确认,巡视第一站将使这位帝国海军的头号人物处于瓜岛亨德森机场美军战斗机的有效攻击距离之内。尼米兹对着莱顿微微一笑:“你的意见,干掉山本?”
莱顿点头,随后指出:“山本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地位独一无二,他已成为青年军官崇拜的偶像。除了天皇,在增强民心士气方面,可能无人像他一样有那么大的影响。将军了解日本人的心理,如果我们把山本干掉,日本海军的士气将一蹶不振,同时一定也会使日本举国上下不知所措。”
这些道理尼米兹无疑都懂。但作为一名运筹全局的战略家,他并未因此而得意忘形。他首先考虑的是,一旦干掉了山本,联合舰队能否找到更出色的司令官。如果继任者比他还厉害,那不就弄巧成拙了吗?
针对尼米兹的质疑,莱顿立即过电影般地将日本海军中将以上的高级军官细细梳理了一遍。作为太平洋舰队的情报参谋,他对日军将领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自己人。莱顿将有可能接任司令官的人物向尼米兹一一列举,分析他们的资历、经验、能力及胆识,末了,他肯定地说:“在日本海军中,山本的确是出类拔萃的,任何可能的继任者在他面前都会相形见绌,日本人找不到更出色的人来接替他。”话到此处,莱顿不失时机地拍了领导一马屁,“就像日本人干掉你,我们同样找不到更好的继任者一样。”实际上,咱们清楚,山本对于日本海军,比尼米兹对于美国海军要重要得多。
听到这话,尼米兹有点儿醺醺然地笑了:“这是哈尔西地盘上的事,他会有办法把他干掉的。好,让我们试试看。”
尼米兹随即用便笺给哈尔西起草了一封电文,把山本的活动安排通知他。谨慎的尼米兹特别指示莱顿,告诉哈尔西这份情报是从澳大利亚“斐迪南”那里获取的,以免暴露美军破译日军密码的秘密。其实这明显是忽悠老哈,海岸观察哨能实时了解敌机和舰艇动向,怎么可能拿到如此有提前量的绝密情报呢?尼米兹在电报最后说:“如果你所指挥的部队有打下山本和他幕僚的能力,那就特授权你开始制订作战计划。”
莱顿离开之后,尼米兹又坐下来,想了一会儿。干掉山本不仅是一项军事行动,还可能牵涉政治因素。一向谨慎的尼米兹于是决定向华盛顿请示。
当副官威廉·莫特少将把电报送到罗斯福手上时,总统正与海军部部长诺克斯、作战部部长金上将共进午餐。看完电报,罗斯福并未当场表态。西方世界有一条不成文的惯例,战争中不得暗杀对方国王或统帅,认为那是一种不道德的懦弱行为——这似乎颇有几分骑士风度。此前有几个暗杀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民间团体向美国求援,都被罗斯福婉言谢绝。甚至在杜立特空袭东京时,马歇尔还特意强调日本皇宫在禁止轰炸之列。事实上,在二战中,德、英都曾组织过针对敌方首脑的暗杀活动,罗斯福就得到过德国潜艇的格外“关照”。倒是美国人还始终坚持这一原则。罗斯福一时颇感踌躇。
作为文官,诺克斯显然不赞成用这样的方法猎杀山本:“这是一项不太光彩的行动。我们应该听听随军主教的意见,看看猎杀敌方领导人是否符合教义。我们还应听听阿诺德的意见,看看在技术上是否可行。”作为美国陆军副参谋长和航空兵司令官,阿诺德很快确认,驻瓜岛的所罗门航空队理论上具备击落山本座机的所有条件。
陆军部部长史汀生不赞成诺克斯的观点:“暗杀固然不那么体面,但山本偷袭珍珠港难道就很体面吗?山本既然挑起了臭名昭著的偷袭,他自然就丧失了教义的保护,我们为什么要作茧自缚呢?况且他现在是去战斗区域视察,战场上一名大将和普通士兵是没什么区别的。”
金上将立即随声附和:“对日本而言,山本的确是栋梁之材;对美国来说,他却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凶神。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他。”
马歇尔发表了类似看法:“山本是我们的心头大患,是太平洋战场最难对付的家伙。如果趁此良机干掉他,既可以报珍珠港一箭之仇,又可使我们的海军免遭更大损失。”
诺克斯的意见显然居于下风。但他从另一角度提出了问题:“这一巡视日程有点儿像精心安排过的,是否是一个圈套,要把我们的飞机引出来一网打尽呢?”
海军情报局副局长扎卡赖亚斯上校立即做出了解释:“伪造电文的可能性不大。这份电报是用日本人自以为高深莫测的五位乱数码拍发的,那套系统不久之前刚刚更新。以日本人的自信,他们肯定不会想到电报已被我们破译。”况且大家都清楚,即使截击行动失败,参与战斗的美军战斗机可以快速逃逸,最多不过浪费一些燃油而已。
听毕众人的议论,罗斯福终于下定了决心:“那么我们就击落它,干掉我们这位‘老朋友’,如何?”
诺克斯提议说:“既然截杀山本是为了报珍珠港的一箭之仇,我们就叫它‘复仇行动’吧。”众人一致点头认可,山本的命运就这样在餐桌上被决定了。
1943年4月15日,哈尔西接到了尼米兹发出的执行“复仇行动”的电令。在电报的末尾处,尼米兹预祝他“走好运,马到成功”。哈尔西正准备动身前往布里斯班,与麦克阿瑟就下一步作战进行会晤,他将作战任务交给了所罗门航空队司令官米切尔少将,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击毙山本。在命令最后,哈尔西特意指出:“总统非常重视此项任务,战斗结束,速报华盛顿。此电报不得转抄保存,立即销毁。”
接到哈尔西发来的电令,米切尔丝毫不敢怠慢,立即着手制订详细行动计划。1年前,米切尔担任“大黄蜂”号舰长时,参加过空袭东京的行动。但那是陆军飞行员杜立特在出风头,海军不过是将飞机运至日本近海。因为在中途岛海战中表现平平,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内,米切尔的日子一直过得恓恓惶惶。如果再无惊人表现,他似乎会很快淡出一线了。凭借和哈尔西良好的私人关系,米切尔在3月刚刚到瓜岛出任所罗门航空队司令官。既然连总统、海军部部长、作战部部长都高度重视,猎杀山本对自己来说,无疑是咸鱼翻生的绝佳机会。
经慎重考虑,米切尔选择了p-38闪电战斗机作为“刺客”。这是美军第一种双引擎的战斗机,由洛克希德公司研制,最大时速732公里,最大航程3600公里,武备为1门20毫米机炮和4挺12.7毫米机枪。机炮配弹120发,机枪每挺配弹500发,火力强劲,各项性能指标都胜出日军零式战斗机一筹。对之又恨又惧的日军飞行员称它为“双身恶魔”。目前,驻亨德森机场第三三九战斗机中队就装备有这种飞机,恰好可以派上用场。
事不宜迟,米切尔立即抖擞精神,招来第三三九中队中队长约翰·米歇尔少校和飞行员托马斯·兰菲尔中尉等人研究截击计划。
走进指挥所,米歇尔和兰菲尔顿感现场气氛不同寻常。包括米切尔少将在内,航空队主要几名指挥官全都在这儿。一名少校参谋递给米歇尔一封电报:“最高机密,第三三九中队务必全力以赴,及时赶到并击落山本座机,总统特别重视本次行动。”
战后兰菲尔确认,他在命令上看到了海军部部长诺克斯的签名,但老酒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太大。即使是华盛顿亲自下达的截杀命令,签发人也应是作战部部长金,而不是文官诺克斯。退一步讲,金也不可能直接将命令下达给一个战斗机中队。——这也成为随后老酒质疑兰菲尔战果的一大原因,就像质疑中途岛海战中的渊田美津雄那样。即使只是一次谎言,他所有的话也会因此被打上问号。
有人建议,在山本乘坐猎潜艇由巴拉尔前往肖特兰途中,出动战机连艇带人一起击沉。米歇尔表示反对,理由是港口船只很多,怎能轻易判定山本乘坐哪艘呢?兰菲尔甚至惊呼道:“天哪!这太异想天开了,我连猎潜艇和独木舟都分不出来。况且在海上把舰艇击沉,舰上人员也未必会死。要干的话,不如让我在天上干!”
飞机一旦被击落,机组成员的生还率肯定低于被击沉舰艇上的水兵,这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最后,米切尔一锤定音,选择以空中截击的方式猎杀山本。经过测算,美军将狙击时间定在山本座机降落前10分钟,大约是4月18日9时35分。空中猎杀对空域把握、飞行速度、抵达时间均有严格要求,任何闪失都可能导致行动功亏一篑。但美国人有一个极大的有利因素:山本历来非常守时,这为截击行动平添了几分成功把握。
米切尔亲自参与了出击飞行员的选择。米歇尔少校将亲自出马,指挥本次行动,除王牌杀手兰菲尔外,莱克斯·巴伯中尉、詹姆斯·麦克拉纳赫少尉、约瑟夫·穆尔中尉受命进入攻击组。兰菲尔曾获得杰出飞行十字勋章,他刚刚在4月7日的“伊号作战”中击落3架零战。巴伯在驾驶p-39战斗机时,曾单机穿越零战编队打下1架一式陆攻机,并因此获得银星勋章。由他们一起联袂出击,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回到自己的帐篷,米歇尔叫来了中队情报参谋乔·麦奎甘上尉,连夜绘制截击航线。随后,第三四七战斗机大队大队长维克塞洛上校也到了。米歇尔指着航线图向大队长汇报说:“山本从拉包尔到布干维尔岛卡希利机场的航程约为563公里,一式陆攻机巡航时速290公里。如果不是顶风,他会提前5至10分钟到达,我们在他降落前10分钟飞过海岸。如果一切顺利,我们飞入布干维尔岛时就可以很快发现他们,我估计敌机飞行高度不会超过3000米,这种高度飞行比较舒适。我断定届时山本将从西面飞来,正降低高度准备降落。”
麦奎甘立即插话说:“你凭什么断定他会从西面飞来?”
米歇尔解释说:“在经过近2小时长途飞行之后,疲惫的飞行员肯定希望尽快着陆,最近的航线是从西面飞来。再说他要不是从那里过来,我就直接插到岛东搜索。要是仍未发现敌机,就干脆直扑机场,在他着陆时将其击落!”
“好!”维克塞洛点头表示赞同。
对米歇尔上报的截击计划,米切尔立即表示认同。最后他仍不忘强调,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一定要把山本干掉。作战计划随后被发往珍珠港和努美阿,其时哈尔西已经出行。尼米兹接电后欣然回复:“完全同意,以个人名义预祝好运并取得胜利!”
情报显示,日军在布干维尔岛附近机场驻有战斗机约75架,预示着本次行动势必凶险异常。好在战斗机速度很快,即使偷袭不成快速逃逸也来得及。执行截击任务的飞机不能太多,否则容易被日军发现。米歇尔精心挑选了18人,飞行员在经过保密宣誓后听取了详细作战计划。兰菲尔等6人组成攻击组,负责从低空攻击山本座机。米歇尔亲率12机为掩护组,负责在高空牵制日军护航零战,为攻击组创造机会。米歇尔强调说,本次战斗没有预备队。如果兰菲尔遭遇麻烦,掩护组的贝斯比·霍尔姆斯中尉和雷蒙德·海因少尉将立即执行攻击任务。霍尔姆斯是第一批来到亨德森机场的飞行员,对所罗门群岛附近情况非常熟悉。海恩同样经验丰富,但他是第一次驾驶p-38作战。
最后米歇尔宣布了具体飞行航线。尽管亨德森机场距布干维尔仅480公里,但为避开日军侦察,全程低空飞行必须绕道。先以265度航向飞行55分钟,航程294公里,再转290度飞行27分钟,航程141公里。最后以305度航向飞行38分钟,航程192公里。总飞行时间两小时,航程627公里。p-38上没有空调,低空飞行将使机舱热如蒸笼一般,但飞行员必须忍耐。
4月18日,海上微风轻拂,碧空如洗,清晨的亨德森机场一片忙碌。地勤人员往来奔波为18架p-38加油挂弹。为增加航程,所有飞机都加装了310加仑的副油箱。一切准备就绪!米歇尔召集飞行员下达了出击命令,强调飞行途中必须严格保持无线电沉默。米切尔少将专程赶来为攻击队送行,他向飞行员发出了最后命令:“即使撞击也要把敌机撞落。”
清晨,7时30分,飞行员纷纷登机。p-38引擎开始隆隆作响。因飞机加装了副油箱,飞行员不得不使用襟翼来增加升力。尽管如此,飞机还是几乎滑行到跑道尽头才勉强升空。每名飞行员都附带了一些英镑。一旦运气不好,被敌机击落,这些钱可以用来买通岛上土著,实际相当于危急时刻的救命钱。因为原属英国管辖,土著认识英镑,不认识美元。
7时35分,空中编队完成。攻击组麦克拉纳赫的飞机因供油管阀门松脱未能起飞,穆尔起飞后不久,发现副油箱无法供油,只好返航。这样,攻击组就只剩4架飞机。米歇尔用手势通知霍尔姆斯和海因加入攻击组。值得一提的是,巴伯中尉的座机本是第110号“恶魔”,这天他驾驶的是第147号“维吉尼亚小姐”。喜好风月的山本最终被这位“小姐”击落,也算冥冥中的定数。
当天在拉包尔,山本同样早早起床。因平时所穿的白色军服太过显眼,出于安全考虑,副官建议他换上草绿军装。山本考虑此行需要到第十七军视察,为了表示对陆军的尊重,他听从了副官的建议。
驱车来到机场之后,第七〇五航空队的两架一式陆攻机早已等在那里了。登机之前,山本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转身交给草鹿一个长条诗笺,上边印有“明治天皇御制”字样,请他转交即将到任的第八舰队司令官鲛岛具重中将。
诗笺上写道:“生于武道之国,此时正是彰显大丈夫英武之时。”
和山本同乘t1-323号机的,是联合舰队军医长高田六郎、秘书福崎升、第一航空参谋樋端久利雄,驾驶员是王牌飞行员小谷立飞。加上电信员、侦察员等人,总计11人。经常跟随山本左右的渡边、黑岛,因病未能一同前往,侥幸逃过一劫。
和参谋长宇垣同乘t1-326号机的是联合舰队主会计长北村元治主计、通信参谋今中薰、航空乙参谋室井舍治、气象长友野林治。飞机由林浩驾驶,加上侦察员、通信员等人,总计12人。
两架陆攻机于清晨6时准时升空。宇垣满意地看到飞行员严格遵守了时间表,全然不知,当时正飞向布干维尔岛的美国飞行员正盼望日本人能够这么做。为两架陆攻机护航的是第三〇九航空队的6架零战,飞行员森崎武、杉田庄一、柳谷谦治等人都是精心挑选的王牌飞行员。8架飞机很快在空中完成编队,比翼而飞的两架陆攻机飞行高度为2000米——宇垣《战藻录》上记录是1500米,战斗机三机一组在攻击机两侧后方300米处飞行,护卫陆攻机向东南方向飞去。侥幸活到战后的柳谷飞在机群的最右侧。
9时34分,经过两小时飞行,美军机群抵达布干维尔岛莫依拉角。米歇尔率各机一边以小角度爬升飞向岛西,一边开始进行机炮和机枪试射。此时天高云淡,视野良好。根据计划,山本的飞机将在11分钟后出现。米歇尔率机群开始盘旋爬升,同时拉开间距实施警戒。
米歇尔看了看表,此时已经是9时44分了,山本座机本应出现在西面5公里处,但现在那里连个飞机影子都未出现!米歇尔感到有些紧张,距山本出现的时间只剩下1分钟了,前方依然毫无动静。就在此时,号称拥有全队最好目力的道格·坎宁少尉突然打破无线电静默高声喊道:“发现目标!发现目标!左前方10点钟方向!”
米歇尔少校循声望去,果然发现一队日机正在山前飞行,共有8架,其中2架是轰炸机。虽然出现2架陆攻机与之前的情报略有差异,但敌机毕竟准时出现了——山本以他的一贯守时准点来赴这次死亡之约。几乎大海捞针一般的长途奔袭,竟然成功了,也许一切都已是命中注定。
米歇尔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高声下令:“全体注意!抛投副油箱。掩护组爬高!汤姆,上,干掉他,他是你的肉了!”随着队长命令的发出,掩护组10架战斗机加大油门,急速向6000米高度爬升,兰菲尔率攻击组则滞留在3500米高度寻隙出剑,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那两架陆攻机。
当日军机队飞至布干维尔岛西侧时,飞行高度逐渐下降到800米左右。当飞机呈直线飞越热带丛林时,机械师递给宇垣一张字条:“将按计划于9时45分到达巴拉尔。”宇垣长出了一口大气,他看了看手表,此时是9时30分。一刻钟后,飞机将按计划降落。之前因为生病未能劝阻山本此行,至今宇垣还后悔不已。这次硬着头皮陪山本一起前来视察,宇垣一路提心吊胆,生怕途中出现意外。作为帝国的军人,宇垣并不是怕死,而是觉得要死得有所价值,被人在天上像打鸭子一样干下去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现在再有15分钟就降落了,真乃皇天保佑也!
此时,他看到一架护航零战突然出列,向右急转——只见远处10多架美机快速飞来。随即6架零战急速爬升,开始与米歇尔的掩护组斗在一处——这正中了美军的调虎离山之计!
见此情景,兰菲尔立即率攻击组朝两架陆攻机猛扑过去。两架日机见势不妙,快速下滑,试图以低空飞行摆脱攻击。美国人哪肯就此罢休?此时,位于高空的零战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其中3架不顾一切向下俯冲,试图前来解围,但显然太晚了。兰菲尔第125号“蒲柏”冲进柳谷的三机编队,与一架零战对头射击——他以为那架零战被击落了。霍尔姆斯飞机副油箱无法抛掉,只好向西拉起,海恩紧随他的长机。借助短暂的几秒钟,巴伯驾第147号“维吉尼亚小姐”冲向一架陆攻机,p-38枪炮齐鸣!
“蒲柏”拉了一个半筋斗,兰菲尔看到右方有3架零战在追击巴伯,最前方是一架降到树梢高度的陆攻机。他在正横方很远的距离打出一个长点射,陆攻机右侧发动机很快冒出了火苗。此时,巴伯与猎物的距离仅有30米。日机散落的碎片飞溅到他的飞机上,巴伯只有极力闪躲,才避免与日机相撞。
山本座机——此时美国人尚不知道是这一架——旋转翻滚着坠入丛林。巴伯迅速将飞机拉升,回头看到树林中有一股黑烟升起。兰菲尔用无线电报告“击落敌1架轰炸机”,“我看到山本座机触到了密林树梢上,机翼被卷入紫色火焰、火光和碎片当中。随后,机翼脱落,机体像个红火球一样坠入密林”。巴伯在战斗过程中始终一言未发。
谁都清楚,如此低空,即使跳伞也无济于事——“太平洋之鹫”遽然坠落于布干维尔!
透过舷窗,宇垣看到了前方可怕的一幕:黄中透白的火焰笼罩了山本座机机翼机身,飞机拖着浓烟向下坠落。宇垣自己也如同坠入了无底深渊。他对站在飞机过道上的室井高喊:“保护长官机!”接着又朝飞行员高喊:“追上一号,追上一号,追上!”一架美机迎面扑来,林浩本能地来了一个急转弯,一号机从宇垣视野中消失了。当飞机再次恢复水平飞行时,那架飞机已不知去向。宇垣只看到密林中一股黑烟冲天而起:“唉,万事休矣!”
此时,霍尔姆斯终于甩掉了副油箱,带领海恩重返战场。两人与巴伯合力攻击,宇垣乘坐的二号机在枪炮声中剧烈颤抖,机翼和机尾全被打断。机舱内瞬间变成了屠宰场,室井和几名机组人员浑身是血倒了下去。飞机突然翻转,宇垣向前翻了个跟头,从座席直接跌落到通道上。这一举动导致他身受重伤,但他幸运地保住了性命。
林浩竭力驾机向海面飞去,试图在海上紧急迫降。但飞机因受伤过重,失去控制,以全速撞击海面后向左翻沉。“宇垣,完蛋了!”当海水从四面涌进来,参谋长自言自语地说。黑暗中,他不想挣扎,一切就像在梦中一般。他看到上面略有微光,觉得自己正在浮向水面。他张开嘴吸气。除了一侧机翼仍在燃烧,其余的全没有了。此时,他距岸边仅100多米,宇垣以蛙泳向岸边游去。可能平时养尊处优,缺乏锻炼,宇垣很快就筋疲力尽。他伸手抓住了一个浮箱,但无力抱紧它。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右臂断了,于是将左手搭在箱子上,踩水上岸。
目睹眼前悲惨一幕的柳谷决心复仇,他朝一架缓慢飞行的美机发起了殊死进攻。那架飞机右侧发动机和散热器接连中弹,起火坠入大海——海恩那架p-38是此战美军的唯一损失。
战斗在短短3分钟内宣告结束,山本和宇垣座机双双被击落。周围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似乎一切都未发生过。
米歇尔不知道山本究竟在哪架飞机上,但看到两架轰炸机接连坠林、坠海,他认为任务已经完成。此时,他远远看到卡希利机场日机正在起飞,于是见好就收,下令返航。他看到一架受伤的p-38被零战咬住不放,于是带僚机雅各布森上前将零战驱走,但那架受伤的p-38还是拖着浓烟栽入了大海。除了两架陆攻机,美军还宣称击落日军零战3架。返航途中,“大嘴”兰菲尔急不可耐地向基地发回了电报:“我干掉了山本!”
因油料不足,坎宁和霍尔姆斯选择降落在鲁塞尔机场,落地时飞机只剩4加仑燃油。接近正午,兰菲尔和巴伯飞回了亨德森机场。飞机发动机几乎要停转了,两人只能以滑翔方式降落。兰菲尔飞机上有两处弹孔,一台引擎已停止工作。“维吉尼亚小姐”号上有104处伤痕——它们大都来自陆攻机飞溅的碎片。飞机刚刚停稳,其他飞行员和地勤人员就一拥而上,兴高采烈地拍打他们的肩膀和后背。兰菲尔后来回忆说:“那情景就像一个橄榄球中卫,在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赛中踢进了决定胜负的一个球!”
飞行员饮酒庆祝直到深夜,日机从不缺勤的夜间轰炸都无法打断他们。高炮射击声、爆炸声和人群嘈杂声响成一片,这是亨德森机场最热闹的一晚。一名战地记者写道:“他们在月光下从傍晚一直唱到深夜,仿佛赢了橄榄球比赛的中学生。”
米切尔立即向珍珠港和努美阿发去了电报:“老爹去见黄鼠狼了!”这是事先约定的信号,表示“复仇行动”获得成功。在随后的详细通报中,米切尔说:“米歇尔少校率p-38机群于9时30分到达卡希利上空,击落有零式严密护航的陆攻机2架,另有3架零战被我击落。我1架p-38未能返航。4月18日似乎是我们的节日。”一年前的这一天,杜立特率16架b-25成功轰炸了东京。
此时,哈尔西远在布里斯班麦克阿瑟处串门。南太平洋司令部迅疾向米切尔发出了祝贺电报:“祝贺你和米歇尔以及他的猎手狩猎成功!你们击落的鸭子中,似乎还混杂着一只孔雀!”从此,击杀山本之役便以“猎杀孔雀”而闻名。
4月25日,当哈尔西回到努美阿时,特纳少将兴高采烈地向他描述收到电报时的情景。哈尔西似乎并不开心:“凯利,这算什么?我希望将这家伙用铁链拴着牵到宾夕法尼亚大街上,让你在后边踢他的屁股,那才痛快呢!”
因山本是否毙命尚未落实,当天太平洋舰队的作战纪要中写道:“日军联合舰队司令官可能于今天在布因地区上空被我p-38战斗机击毙。”一直到5月21日东京宣布国葬,山本死亡的消息才最终得到落实。
18日中午,留守拉包尔的黑岛、渡边、草鹿、小泽等人已经收到了布因发来的紧急电报:“山本司令长官和宇垣参谋长的座机被击落,目前司令长官生死不明,参谋长重伤。”14时30分,一封直发本土的急电将东京一众海军大腕惊得目瞪口呆。海军省和军令部内一片恐慌。虽然是周末,但是当晚,海军大臣岛田繁太郎、海军次官泽本赖雄、军令部总长永野修身、军令部次长伊藤整一,以及作战部部长福留繁、作战课课长富冈定俊等要人,不约而同来到了办公室通宵待命,焦急等待前方发回的最新消息。突发事件对外暂时严格保密,仅山本的挚友堀悌吉、古贺峰一等几个人知道。
19日8时许,渡边和东南方面舰队军医长大久保信大佐乘机抵达布因。心急如焚的渡边先飞到山本座机坠落地上空,投放了装有“渡边参谋来接,请向空中挥动手帕”等字样字条的橡皮球,许久,地面毫无回应。
飞机降落之后,渡边看到了脸上缠满绷带的参谋长——宇垣“缠”这回名副其实了。宇垣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指出了坠机的大致方位。
渡边立即乘水上飞机前往搜索,一无所获。作为山本最亲近的下属兼棋友,渡边眼里的山本已不仅仅是上司,而近乎父亲或长辈。焦急万分的渡边亲自带领60名士兵从小河口上岸。他们将预先准备好的粮食、衣物和药品等装上小船,溯流而上。河水越往上游越浅,有些地方还有倒在河中的枯树挡住去路。众人不得不弃船上岸,分两队沿两岸向密林中进行搜索。
山本坠机地点属于陆军第六师团第二十三步兵联队防区。事件发生后,联队长浜之上俊秋大佐不敢怠慢,立即下令附近驻军火速出动展开搜索。日军多支搜索队闻风而动,有佐世保海军第六特别陆战队古川少尉的9人分队,有陆军大尉安部茂和陆军少尉滨砂盈荣的两支分队,以及从布因专门派出的海军搜索队等。
滨砂小队头一天目睹了空战的全过程,当时他们还蹦跳着为自己的飞机加油。当看到有飞机坠落丛林时,他们还以为那是美军的飞机,高兴得边拍手边加油:“打得好!那帮家伙终于被你们击落了。”谁也不曾料到,被击落的恰好是山本和宇垣的座机。
几小时后,滨砂接到紧急命令:“我海军要人座机坠落,令你们立即组织搜索队前往搜寻,一旦发现飞机残骸,立即上报。”滨砂立即带领9名士兵进山,经一天艰难搜索,毫无发现。黄昏时分,他们失望地返回驻地阿库村。其他几支搜索队同样劳而无功。滨砂接令翌日继续出动搜寻。
与此同时,日军派出潜水员到二号机坠落处实施打捞,在20米深处发现了机轮、发动机、螺旋桨、机枪和一把军刀,机体本身未能找到。两天后,有两具尸体漂至岸边。综合结果,一号机上11人无一幸免。二号机上除重伤的宇垣、北村、林浩外,其余9人悉数丧命。北村活着,至少保证联合舰队的账目不乱。
19日,天刚放亮,滨砂就带队再度进入丛林。一天即将过去,依然没有什么发现。就在滨砂意兴索然,准备带队折返时,一名队员突然兴奋地高喊道:“队长,这里好像有一股浓烈的汽油味。”众人吸着鼻子,朝有汽油味的方向摸索,不多时,前方出现了一个土堆样的东西。
滨砂感到有些疑惑,这种地方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土堆呢?近前一看,那正是一架坠落的陆攻机的残骸,尾翼上竖,旁边是摔得破烂不堪的主翼和螺旋桨,粗大的机体在印有太阳旗的地方折断。机头部分已被烧毁,几具尸体散落四周。
众人在机首10米外发现了山本的尸体。只见他端坐在飞机坐垫上,花白的头微微前倾,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山本左手紧握“月山”军刀,戴有白色手套的右手覆在左手上,胸前佩有绶带,肩章嵌着3枚金质樱花。即便当时尸体上并未发现日记和明治天皇的诗集,单凭左手缺少食指、中指就能证明,此人正是绰号“八毛钱”的联合舰队司令官山本五十六。
山本的面容看上去平静安详,这成为后来有关他死因各种版本的依据。有人说山本的遗容就像活着时一样;有人说飞机坠落后山本并没有死,他是走出机体后自杀身亡的;还有人说当众人向他走去时,山本猛然睁开眼睛,看了看大家之后才安然死去——这明显带有灵异色彩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山本遗体的姿态本来就是为了衬托其“神将”的身份杜撰出来的。
现场分析得出的结论是,飞机坠毁之后,只有军医长高田尚有意识。他唯恐山本遗骸被烧焦,就竭力将他从机舱里拖了出来,并让他手握军刀,保持一副威严的姿态。不久,重伤的高田因缺乏救治断气。联合舰队最高军医官因缺乏救治而身亡,这本身不啻为一种讽刺。
4月20日,海军第一根据地部队军医长田渊义三郎出具尸检报告,详细记述了山本的伤势:“左肩胛骨中央部有一个食指肚大小的子弹射入孔,子弹走向是右前上方;左下颌角有一个小手指肚大小的子弹射入孔,出口在右眼外眼角,像拇指压痕一样大小。显然系因损伤主要内脏器官致命。死后约60小时方行验尸。”山本手表的指针停在9时45分,显然他在飞机坠毁前已经身亡,自然不可能再睁开眼看人了。
日本联合舰队的山本时代至此画上了句号。
随着山本命丧布干维尔,之前出镜率颇高的宇垣也会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即使还有露脸的机会,也是配角。宇垣死于战争结束前的一次“神风特攻”,其日记《战藻录》战后被整理出版,成为今天研究太平洋战争的重要史料,最具价值的内容当然是其担任联合舰队参谋长的前半部分。
4月20日,滨砂指挥下属砍伐竹子做成担架将尸体抬回。当晚,山本的尸体就停放在卡希利机场军官营房前的帐篷里,一众官兵进行了吊唁和守灵。因天气炎热,翌日,渡边主持对包括山本在内的11具尸体进行火化。山本的骨灰被装进一个垫有木瓜叶的小木盒里。22日,宇垣和渡边护送山本骨灰飞回拉包尔。23日,骨灰由专人乘水上飞机送往停泊在特鲁克的旗舰“武藏”号战列舰上。
山本死亡的消息20日得到确认,为安定人心和布置善后,东京大本营做出决定,暂时封锁消息,对内以“海军甲事件”名义进行处理。
军中不可一日无帅,何况现在是战争年代。当天午后,永野进宫上奏天皇,岛田则前往海军元老伏见宫博恭王府中商议新司令官人选。双方如此行色匆匆,显然是为争夺司令官一职进行布局。按道理,人事安排属于海军省的职权,但此时永野的权威远在“东条裤腰带”岛田之上,他的影响力无疑更大。
按照惯例,联合舰队司令官通常由海军大将,至少是中将出任——山本出任司令官时还是中将,大将军衔是任内晋升的。考虑到现在是战争时期,中将军衔不足以服众,如此,近藤、高须、草鹿、小泽等现役中将就不在候选之列了。战争年代,司令官需要率舰队出海作战,年龄太大肯定不行。这样,20世纪30年代晋升的大将,60岁以上者也被排除,如此,候选人就屈指可数了。正如尼米兹和莱顿预料,除了山本,在日本海军中还真找不到一个“一览众山小”的杰出人物。扒来扒去,20世纪40年代晋升大将的仅有岛田繁太郎、丰田副武、古贺峰一、丰田贞次郎、吉田善吾这五人,一把手指头正好够用。
岛田作为海军大臣先被排除。当初为了出任农工大臣,以官迷著称的丰田贞次郎已退出现役,其大将军衔还是退役时勒索海军的,自然不在候选人之列。吉田是山本的前任司令官,后来在海军大臣任上因反对与德、意结盟,被陆军折磨得生不如死,几乎自杀,因此很多人说他患上了“抑郁症”。吉田做事极其挑剔,事无巨细必亲自过问,连参谋起草的文件都要逐字逐句进行修改,标点符号都要一一订正。吉田在官兵中人缘极差,这种人和平时代掌军勉强凑合,现在日本正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吉田自然也就不能考虑了。
在剩下的两人中,似乎丰田副武比古贺峰一更合适一些。在资历至高无上的日本海军,海兵第三十三期的丰田显然比第三十四期的古贺更具优势。丰田晋升大将的时间是1941年8月18日,也比古贺的1942年5月1日早了半年多。
古贺的第一个优势是吊床号排第十四,而丰田仅为第二十六。第二个优势,作为山本的挚友——山本生前的信件最多是写给堀,排第二的就是古贺——他是山本推荐的唯一接班人。丰田是海军中不折不扣的“舰队派”,山本对其极度讨厌,生前曾说过“两丰田绝不可用”(另一丰田就是官迷贞次郎)。
丰田在性格上也有弱点。他说话以刻薄著称,下属因他的讽刺挖苦患上精神病的,不止一两个——这是老酒最讨厌的领导方式。丰田与陆军关系极差,“陆军是马粪”的话整天被他挂在嘴边,也不怕被粪熏着。他甚至编了一本专骂陆军的小册子,供手下的官兵学习,“宁愿把女儿嫁给乞丐,也不能嫁给陆军”是他流传后世的名言。日海军“舰队派”成员一般是赞成对英、美开战的,丰田偏偏是个例外。他反对的原因并非出于客观判断,而是因为“开战是那帮陆军动物的主意,咱们海军去掺和什么”。东条组阁时本拟请他出任海军大臣,但丰田听说首相是陆军中他最讨厌的东条,就一口回绝,东条最后才选了岛田。如今天皇天天强调陆海军要“真正团结”,由丰田接班,显然不太合适。最后,海军元老伏见宫一锤定音:“丰田副武太饶舌,有破坏作用。”这里说的“饶舌”,可能是伏见宫通过一些渠道听到了丰田在不同场合对战事和时局乱发的议论。丰田就这样戏剧性地被淘汰了。但正是因为和东条交恶,丰田战后竟侥幸逃过了审判。
伏见宫的话很快传到了丰田的耳朵里。他只好一脸无辜地表示:“从开战以来就没有上过战场,和战争似乎没有关系,本人实在不适合当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但是,以丰田的刻薄,接下来肯定是要发几句牢骚的,“况且现在战争进行得莫名其妙,前方一直在后退,战局悲观,现在接受这一重任,没有打开难局的胜算,所以还是算了吧。”这话显然连山本都嘲笑了。但是,一年后,古贺因意外事件死亡,丰田还是受命出山,担任了联合舰队倒数第二任司令官。
如此,古贺便成了唯一人选——不是因为太优秀,而是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1885年出生在佐贺县的古贺,仅比山本小一岁。1917年,以惊人的第四名成绩从海大第十五期毕业后,古贺曾两次出使巴黎担任海军武官。和山本大部分时间在军政部门相反,古贺的职业生涯大都在军令系统度过,历任联合舰队参谋,重巡洋舰“青叶”号、战列舰“伊势”号舰长,军令部第二、第三部部长,第七战队和练习舰队司令官等职,1937年出任军令部次长。二战爆发后,古贺先后担任第二舰队、中国方面舰队及横须贺镇守府司令官,海上作战经验丰富。同僚对他的评价是:“保守,冷静,与山本相比更是如此。”因曾两次出使法国,古贺具有开阔的视野,和山本一样属于限制军备的“条约派”,坚决反对对英、美和西方开战,因此被山本推荐为接班人。如此看来,司令官一职非古贺莫属了。
古贺原来的职务暂时由航海学校校长三川军一兼任。一个月后,接任该职务的正是被他竞争下去的丰田副武。一年后,丰田仍以横须贺镇守府司令官之职接管了联合舰队。通常认为,镇守府属于二线部队,但横须贺镇守府司令官这个职务属例外。前海军大臣财部彪、冈田启介、大角岑生、及川古志郎,前联合舰队司令官加藤宽治、山本英辅、米内光政都是从这一职务晋升到重要岗位的。
于是,岛田、永野入宫觐见裕仁,推荐山本的继任者。翌日,裕仁正式下诏,亲补古贺峰一海军大将为联合舰队下一任司令官。根据海军《军令承行令》,在司令官出现空缺又未亲补之前,这一职务暂由第二舰队司令官代理。从山本失事到古贺亲补的3天里,代理这一职务的是第二舰队司令官近藤信竹中将。这种代理仅是名义上的,近藤不可能在3天内做出什么重大决定。
尽管是山本大力推荐的继承人,但从能力、胆识及个人威望来看,古贺都无法与前任相提并论,他显然缺乏山本的魄力和“神将”光环。在得知自己被任命为司令官后,古贺只说了一句话:“山本只有一个,谁也无法代替他。”4月25日下午,古贺登上了“武藏”号战列舰,正式就任联合舰队倒数第三任司令官。仅一年之后,他就步山本的后尘,魂归西天。
堂堂联合舰队司令官竟然莫名其妙被对手猎杀,仅任命一个继任者显然是远远不够的。东京也曾怀疑海军密码被美军破译,因为山本意外阵亡有诸多可疑之处,美国人露出的破绽实在太多。
一、击杀山本的地点几乎位于美军战斗机的攻击极限,青天白日,朗朗乾坤,16架美军战斗机跑那里去干什么?之前在那一空域,美军飞机从未大规模出现过。
二、如果美机是为了攻击舰船,机群中为何没有轰炸机或鱼雷机?
三、如果只是例行巡逻,为何一次性派出这么多短腿的战斗机?当时日军在布干维尔岛和肖特兰都部署有雷达,虽然稍显原始,但总比没有强。日军在附近几个小岛设有大量观测哨,丝毫未发现有多达16架敌机来袭的踪迹。这足以说明美国人采取了低空飞行,他们偷偷摸摸掠海跑这么远,意欲何为?
四、为什么仅山本和宇垣的2架陆攻机被击落,护航6架零战均平安无事?2架陆攻机坠落之后,明显占优的美军战斗机为何毫不恋战,匆匆逃逸呢?
要解释上述疑问非常简单,就是日本海军的密码已经被对手破译,美军的猎杀行动是经过精心策划的,目标就是陆攻机上的山本大将。参谋长宇垣属于柴火,被放羊的美国人顺便拾走了。
这正是尼米兹最担心的事。如果日军因此知晓密码被对手破译并启用新的系统,美国人再想破译可不是三两天的事情了。要知道,1940年11月,丘吉尔为了保住破译德军密码的秘密,不惜以牺牲一座城市为代价:考文垂在德国人的空袭中死伤逾5000人,十几间飞机配件厂被摧毁,这个重要的工业城市一夜之间几成废墟。
随后,尼米兹的安排可谓煞费苦心,只为制造山本遭袭纯属巧合的假象。随后几天,所罗门航行队接连出动战斗机群在布干维尔岛一带巡航,机群采取高空飞行,故意穿越日军雷达监视区让对手发现。
日军当然也不傻,为试探应手,拉包尔故意拍发了一封草鹿到前线视察的电报,试图引诱美国人上钩。美军轻松识破了对手的伎俩,在日军电文提及的时间和航线上,一架美机都没出现。
双方竭尽全力,密切配合,将随后的戏演得跟真的一样。由于并未确认山本是否已被击毙,美国人一直装疯卖傻,不吭一声,媒体上有关此事的报道连个豆腐块都见不到。用这种方式击毙山本,美国人也总觉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不大肆宣传也在情理之中。
在东京,海军军令部召集有关情报专家进行了专题研究,最后得出的结论极为可笑:日本海军使用的密码“绝对不可能”被敌人破译。专家给出的理由是,海军这套密码系统强度极高,当时使用的那套系统刚刚更换,被破译的可能性完全不存在。山本遭袭只是一次偶然事件,长官运气实在太差,座机恰好邂逅了路过的美军战斗机。日本海军损失了最优秀的战略家和指挥官,却未能发现密码被破译的秘密,殊可悲也。
战后,海军次官泽本赖雄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时,说:“官僚集团的原则是明哲保身,他们得出这种结论是‘害怕承担责任’。抱着如此心态去查找原因,得出上述结论也就不足为奇了。”
美国媒体一直未公布参加“复仇行动”飞行员的名字。兰菲尔的弟弟也是一名海军飞行员。5个月后,他的飞机在空袭布干维尔岛时被日军击落,他本人跳伞被日军俘虏。一旦被日军知道他是猎杀山本的美军飞行员的弟弟,他很可能得到格外“关照”。但这位不幸的飞行员最终还是死于拉包尔的战俘营。
美军公布的战果是,击落2架陆攻机和3架零战,实际上,日军6架零战虽全部受伤,但最后均顺利返航。柳谷谦治等6名飞行员并未因此受到指控,但他们仍自认应该为山本之死负责。随后,这6人被派往最激烈的前线,以使他们能“体面牺牲”,洗雪保护山本不力的耻辱。几人也因护航不力感到自责,屡屡请战。3个月后,包括森崎武在内的4人已经阵亡。侥幸活到战后的柳谷在6月的一次空战中右手被打断,他用左手驾机飞越鲁塞尔群岛,降落在蒙达机场。柳谷因残疾在年底被遣返回国。战争中,他共击落美机8架。柳谷视山本之死为一生的耻辱,此后30年里一直缄口不言。直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他才张嘴接受采访。2008年,柳谷病亡,活了88岁。
6人中最大牌的是绰号“斗魂”的杉田庄一。在当年8月26日的一次空战中,杉田的飞机被美军击落,跳伞的他因严重烧伤被送回国治疗。1945年4月15日,参加冲绳岛战役时,杉田不顾美机已经临空,强行起飞,被美军飞行员维策拉普连人带机击毁在跑道上。杉田死后,追晋少尉,公布的战绩为73架(未经认可),在日本海军航空兵中排名第三。
1982年,美国二战老兵团访问日本,日军另一王牌飞行员坂井三郎握着维策拉普的手说:“我在战壕里亲眼看到,你击杀了我的好朋友杉田庄一。”维策拉普回答说:“是的。他是一个伟大的飞行员,但那次他太鲁莽了。”
作为击毙山本的第一“功臣”,兰菲尔提前晋升海军上尉并获得荣誉勋章。为了保守破译日军密码的机密,兰菲尔当即被遣送回国,直到战争结束后战功才被公布。其他参战人员也被警告,如泄露战斗详情,将受到军法审判。
立下大功,获准到新西兰度假的兰菲尔,差点儿铸成大错。在飞回亨德森机场途中,“大嘴”兰菲尔就违反纪律,发出“我干掉了山本”的呼号。飞机降落后,他跳下飞机,再次大叫“我干掉了山本”。现场很多人因此知晓了此事。美联社记者诺尔曼·罗杰在5月就写出了关于击毙山本的新闻稿件,被哈尔西勒令不得发表。直到战后,1945年9月,这篇文章才得以在《纽约时报》上连载。可能由于过度兴奋,度假的兰菲尔竟然向新西兰记者泄露了行动的秘密。这实在是了不起的新闻,大喜过望的记者立即准备在报纸上发表。中途岛海战之后,《芝加哥论坛报》记者约翰斯顿将从“列克星敦”号副舰长塞利格曼中校那里获得的秘密在报纸上公开发表,惹得金和尼米兹双双震怒,塞利格曼更是因此被勒令退役。貌似一次类似的危机事件即将发生。
危急关头,战时新闻管制发挥了作用。陆军在审查时扣下了这条新闻,并将其及时上报给战区司令部。哈尔西当然清楚此事的分量,他自己也是头一回知晓美军已破译了日军密码。尽管本人经常违反纪律,乱发议论,但这回哈尔西表现出了细心的一面。他不但立即封杀了这条新闻,还把兰菲尔等3名飞行员叫过去臭骂了一顿,声称要将他们送上军事法庭。这回,兰菲尔终于安生了。
大嘴的不只是兰菲尔。在瓜岛收尾追击战中表现欠佳,导致日军主力成功逃脱的第一军司令官亚历山大·帕奇少将,很快被马歇尔召回国内,负责第四军的训练工作。山本被伏击身亡的秘密,不知为什么被他知道了。在一次参加《国家地理》杂志组织的午餐会上,帕奇多喝了几杯,得意忘形,声称美军事先知道一位日军“大人物”将乘飞机于某日沿某条航线飞行,成功实施了猎杀。
很快就有记者在报上宣称,山本之死并非美军交了好运,而是提前破译了日军的密码。恰好之后不久,日军更换了一套密码系统。这一严重泄密事件彻底激怒了尼米兹。经过详细调查,他们发现上述信息竟然来自八竿子打不着的帕奇。金同样怒不可遏,强烈要求将帕奇送上军事法庭。帕奇也因惊吓过度出现虚脱,染上肺炎,住进了医院。
马歇尔虽然对帕奇的鲁莽行为非常气愤,但他毕竟是陆军的人,让海军送上法庭于自己面子实在难看。帕奇病愈之后,马歇尔一纸调令将他送到了欧洲。帕奇在欧洲还真咸鱼翻生,逐渐干出了一些名堂,最后连德国元帅戈林的权杖都是他缴获的。将来有机会讨论欧洲战场时,咱们再详谈。
5月17日10时,“武藏”号载着山本的骨灰从特鲁克起航向本土驶去。行驶途中,有人在长官室的抽屉里发现了山本的一封遗书,上面写道:
开战以来,有数万忠勇将士奋战沙场,抛头颅,洒热血,已成护国之神。悲哉!吾以何颜去晋见圣上?又将何言以告慰牺牲之战友和将士的父老兄弟?虽身非铁石,但欲表忠心之坚,可铤而走险,冲入敌阵,以示日本男儿之满腔热血。吾虽不能如同血气方刚之青年那样与敌决一死战,或肝脑涂地,曝尸荒野,或血染战舰,葬身大海,但随将士英灵而去之日,亦不远矣。
昭和十七年九月末述怀
山本五十六述志
5月21日,“武藏”号驶入东京湾泊于木更津港外海。当天下午,大本营发布公告,宣布了山本阵亡的重大消息:
联合舰队司令长官,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本年4月于前线,在同敌人作战的飞机上指挥全面作战中,不幸壮烈牺牲。遵圣上亲命,接替他职务的是海军大将古贺峰一,已前往联合舰队就任。
同日发布的另一则公告追授山本大勋位、功一级、正三位、元帅称号。海军方面曾提出加赐山本“男爵”称号,因陆军反对未获批准。山本将享受国葬规格,这是明治维新以来天皇御批的第十二次国葬。为庶民出身的人举行国葬,除裕仁的恩师东乡平八郎,仅山本一人。
陆军对天皇下令为山本举行国葬颇有微词,公开跳出来叫嚣的是陆军省军务局局长佐藤贤了:“导致目前战争困局的中途岛败将,有何资格举行国葬?”鉴于佐藤贤了的东条头号高参的特殊地位,海军因此认为,这很可能就是东条本人的意思,只是借佐藤的嘴说出来而已。
当天,大本营机要日志中概述了公布山本死讯的政治意义:“国民闻之无不痛哭失声。山本之死激发了同仇敌忾的奋斗之心,加深了国民对他的崇敬之情。山本虽死犹荣,堪与东乡元帅并列,甚至在东乡之上。将深受国民敬仰,永为护国之神。”
23日11时30分,山本骨灰被转移到专程前来接运的驱逐舰“夕云”号上,由“秋云”号护航前往横须贺。“武藏”号全体水兵列队舷侧,举行了隆重庄严的送别仪式。
在此之前,5月17日,堀悌吉作为死者亲友代表被召进海军省。海军大臣岛田告诉他:“明天你去把事情经过告诉山本的家属吧。一定不能让他们感到太突然,以免因过度刺激发生意外。”通知山本夫人礼子之后,堀悌吉于20日将上述消息告诉了山本的红颜知己和合千代子,“梅龙”当场就晕了过去。
在横须贺码头,堀悌吉陪同山本长子义正早已等在了那里。山本义正——他现在是成溪高等学校理科二年级学生——从渡边手中接过了父亲的骨灰盒之后,痛哭失声。在去往东京的专列上,前来迎接山本骨灰的海军省代表矶部太郎大佐交给堀一个纸包,里边是山本的一绺头发和4月3日亲笔写下的两句诗:“立下忠君报国志,疆场粉身心亦甘。”
23日14时43分,专列徐徐驶入东京车站。除了山本夫人礼子,站台上前来迎接的有军政各界要人逾200人,天皇侍从武官诚英一郎、首相东条、海相岛田、军令部总长永野,甚至连前首相近卫文麿也出现在迎接队列里。看到父亲的骨灰被捧在长兄的怀里,山本次女正子号啕大哭。在车站贵宾室举行了简短的参拜仪式之后,以海军省的汽车为先导,山本骨灰经皇宫樱田门、海军省,很快到达芝区的水交社。
佐世保东乡酒馆的女老板鹤岛正子近来体弱多病,卧床不起逾一个月了。到5月初,她的身体渐渐好转。21日,她给山本写了一封信。信刚刚寄出,广播里就传来了山本阵亡的消息。正子与山本结识,比千代子和礼子都早,她当即决定动身前往东京。因身份特殊,正子在前往吊唁时,不得不避人眼目。有山本的同乡前来质问她的身份,被正子以帮姐姐忙搪塞过去。
堀要求正子把保存的山本书信交给海军省,正子回家后,把所有信件都藏了起来。两年之后,那些书信悉数毁于美军b-29轰炸所引发的大火之中。
听到山本的死讯时,米内光政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米内痛苦地闭上双眼,告诉身边的绫部健太郎:“对山本本人来说,也许他更愿意这样死去,这样他或许感到满足了。然而,不论对日本还是海军,都失去了一个不该失去的栋梁。”米内的话很有道理,没能活着看到联合舰队的覆灭,对山本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以山本的性格,他不可能活到战后。
山本的国葬仪式于发布他战死消息之后的第十五天举行,由米内光政亲自主持。存放在水交社的山本骨灰被分成两部分:一份安葬在多磨墓地,另一份将送回山本的老家长冈。千代子提出想保留一份,未获批准。堀只是把山本的遗发、坐垫、枕头、钱包以及千代子之前为山本精心制作的刺绣品等物作为纪念交给了她。能得到山本如此眷顾,“梅龙”这一辈子也算不枉了。
在神谷町家中,千代子为山本举行了一个特殊的葬礼。供桌上没有骨灰,只有山本遗像、一大摞书信以及堀交给她的那些物事。出于对山本的仰慕,众多艺伎到千代子家中参加了纪念仪式。
当晚,千代子家中还来了一位高高瘦瘦的海军军官。在向山本遗像鞠躬行礼之后,中年人满怀歉意地低头告诉千代子:“我一个人活着回来了,实在有愧,无颜前来见你。说心里话,我觉得你的门槛好像有几十丈高。”说话的正是与山本情同父子的渡边安次。
受海军省委托,随后堀前来向千代子讨要山本的那些书信,包括4月3日山本在拉包尔写的最后那封。千代子将所有书信都给了堀。堀还拿走了山本放在她家的天皇御赐钟表。在保管一段时间之后,海军省最终将书信还给了千代子。
国葬仪式在1943年6月5日举行,这与9年前东乡平八郎的国葬是同一天。在东京,上百万市民排列在街道两旁,观看了庞大的送葬队伍。渡边安次手捧山本的指挥刀,三和义勇捧着大勋位勋章走在装骨灰盒的炮车后面。参加仪式的官兵由土肥原贤二统一指挥,包括东条在内的1500余人参加了仪式。当天下午,有数万市民前来参谒吊唁。碍于皇室人员不得参加非皇室人员葬礼的规定,裕仁没有出席葬礼,只派去了代表天皇、皇后的宫中代表。山本的部分骨灰被送往小金井多磨墓地,安葬在东乡平八郎的墓旁。
山本的另一份骨灰被他78岁的姐姐嘉寿子带回长冈,安葬在长兴寺。墓碑上刻有桥本禅师书写的两行字:
大义院殿诚忠长陵大居士
昭和十八年癸未年四月战死于南太平洋
前者为桥本为山本取的戒名。
1960年,一个日本访问团前往布干维尔岛,在山本坠机处立下一碑,和遗存的飞机座椅等物摆放在一起。20世纪70年代,那个座椅被人取走。最后记录有那块石碑的时间是2002年。2004年,有人再度探访战场,发现石碑已经不知去向。今天,山本坠机处成为布干维尔岛一处著名的旅游景点。老酒如果有幸前往,肯定也会去看一看。不为崇敬,只为见证历史。
看似一切已尘埃落定。作为太平洋战场日本海军的杰出人物,山本的故事还远未结束。1949年12月6日,兰菲尔驾驶一架民用飞机环游世界,途中在东京做了5小时短暂停留。因在国际航空协会环球飞行大赛中创造了新纪录,兰菲尔受到了山本遗孀礼子的热烈欢迎。两个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的人的手,戏剧性地握在了一起。
礼子对兰菲尔创造纪录表示祝贺,同时表达对美国大力援助日本战后重建的感激之情。礼子告诉兰菲尔,她的长子义正拟前往哈佛大学,学习美国先进的工业技术。当时猎杀山本的秘密尚未公开,兰菲尔对这次会面颇感尴尬。礼子当然不会知道,当年正是面前这位年轻人击杀了自己的丈夫。但后来逐渐澄清的事实表明,兰菲尔大可不必为此感到不好意思。
1960年,尼米兹上将关于太平洋战争的回忆录《伟大的海战》出版发行,书中首次披露了破译日军密码的秘密。随着这本书的出版,当年与“复仇行动”有关的资料获准解密。但是一直到1967年,兰菲尔才在美国畅销杂志《读者文摘》上发表了《我击落了山本五十六座机》一文。在文章的结尾处,兰菲尔特意提到了与礼子的那次会面。作为击杀山本的“英雄”,加上与礼子邂逅的幕后花絮,这篇文章毫无争议获得了“战争亲历征文赛”大奖。
文章很快被转载到日文版《读者文摘》上,兰菲尔相信,礼子和她的孩子一定会看到这篇文章。他们会原谅自己吗?其实兰菲尔大可不必如此,因为这是战争,不是体育竞赛。最关键的问题是,真是兰菲尔击落了山本座机吗?
认定兰菲尔战绩的是他战斗结束后提交的报告。之前这份报告出于保密原因一直未予公开,他的战友一无所知。随着档案不断公开,到底是谁击落了山本座机的问题逐渐引起大家的争议。
兰菲尔在战斗报告中如此描述当时的情景:“当我们快速向日本飞机接近到约1600米时,零式战斗机发现了我们,迅速抛下副油箱向我们扑来。两架陆攻机一架向岛上飞去,另一架则垂直爬升。我朝第一架陆攻机俯冲。此时3架零战冲了过来,我立即调整方向迎了上去。在即将相撞的一瞬间,我猛按开炮按钮,一串炮弹打掉了为首零战的一个机翼,这架零战拖着浓烟一头栽了下去。我拉起飞机寻找陆攻机,这时又有2架零战向我扑来,此时我看见一道绿色的影子掠过丛林,正是那架涂着草绿色伪装的陆攻机。我不顾零战在后紧追,牢牢盯住那架陆攻机从右侧猛烈开火,将机炮和机枪的所有弹药都倾泻出去。日机右机翼很快起火,随后折断,我眼看着它一头栽向地面。此时僚机巴伯也将另一架陆攻机击落在海中。接到米歇尔少校的返航命令,我随即摆脱尾随的零战,掉头返航。”
兰菲尔报告中说,自己击落的那架陆攻机坠入了密林,巴伯也提到击落的一架陆攻机在林中坠毁,霍尔姆斯报告中还提到坠海一架。这使美军情报部门一度怀疑当天日军有3架陆攻机。兰菲尔的击落未得到目击者确认,但他的报告后来成为官方通告的主体。其中提及兰菲尔还击落了1架零战,巴伯击落了2架。击落零战的战绩战后很快被否认,美军调查团找到了日军唯一幸存的飞行员。柳谷说明当天6架零战全部带伤返航,连他们随后哪一天在哪一次战斗中阵亡都说得清清楚楚。
随后,有更多证据表明,巴伯中尉才是击落山本座机的真正英雄。根据战友回忆及巴伯本人接受记者采访时的说明,当时兰菲尔遭到零战攻击,没有按预定计划不顾一切攻击陆攻机,而是掉头迎击零战。按道理僚机应该紧随长机,但巴伯牢记米歇尔少校的命令,本次战斗的核心任务是击落日军的轰炸机。于是,巴伯紧盯离他最近的陆攻机,转弯之后便猛烈开火,他射出的炮弹和子弹连连命中。巴伯的飞机几乎就要撞上那架陆攻机了,于是他紧急转弯,机翼擦着敌机而过,陆攻机起火坠向地面。
巴伯并不知道那就是山本的座机。随后,他看到霍尔姆斯正在攻击另一架陆攻机,便冲上去协助同伴将其击落。虽然飞机多处带伤,但杀得兴起的巴伯请求米歇尔少校批准他干掉尾随的2架零战。中队长的命令非常干脆:“不行!”巴伯于是掉头,悻悻返航。
除了兰菲尔和巴伯,霍尔姆斯也坚称是自己击落了山本座机。他回忆说,当时确实有3架陆攻机,自己击落了其中1架。霍尔姆斯的确没说谎,参谋长宇垣的二号机是他和巴伯合力击落的。其间,兰菲尔一直在与日军的零战纠缠,因此,最终战绩似乎应该是,巴伯和霍尔姆斯1.5∶0.5。
1975年,东京航空博物馆派出专家组到布干维尔岛,对山本座机的残骸进行了实地考察。专家组发现飞机的两个机翼均完好无损,这与兰菲尔报告中“机翼被打断”的说法明显不符,倒与巴伯从背后攻击的说法吻合。况且山本的尸检报告证明,他是被从后方射来的枪弹击中的,这同样与兰菲尔从右侧攻击的说法有较大差距。
为了彻底查清真相,美国特意邀请唯一幸存的零战飞行员柳谷赴美,陈述目睹的战斗经过。柳谷指出,兰菲尔的报告疑点多多,当双方机群遭遇后,在低空飞行的两架p-38,其中一架左转迎击零战——这无疑是兰菲尔的飞机,另一架则向右紧追山本座机,从背后猛烈开火——这正是巴伯的飞机。山本座机从遭遇攻击到被击落不过区区20~30秒,如果兰菲尔击落零战后再掉头攻击山本座机,至少需要40秒以上,因此他击落山本座机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随着争论的不断扩大,美国军方再也无法无视巴伯的战绩,他们和稀泥地将击杀山本的功劳一分为二,认定山本座机为兰菲尔和巴伯共同击落。巴伯和霍尔姆斯同时分享了击落宇垣二号机的战绩。巴伯非常乐意与战友共享荣光,但遭到兰菲尔的断然拒绝,昔日的亲密战友从此恩断义绝。直到1987年兰菲尔去世,美国报纸仍以“击落山本的人逝世”为题登载了相关消息。
1988年4月17日,在得克萨斯州弗雷德里克斯堡举行了击落山本座机45周年纪念活动。参加过那场战斗,依然健在的8名美军飞行员和特邀代表柳谷谦治悉数到会,此外还有参与太平洋战争的老兵、家属及专家逾1200人出席。在活动中,巴伯再次陈述了当年击落山本座机的详细经过。1991年,美国战绩评审委员会正式向海军提出申请,要求判定“到底是谁击落了山本座机”。但直到今天,官方依然没有做出明确答复。
随后,巴伯的好友向法院提起了诉讼,要求认定是巴伯单独击落了山本座机。法院在1996年做出裁决,此事项属空军管辖范围,不予受理。
众多民间组织进行了不懈努力。美国“王牌飞行员协会”查阅了大量资料,结合山本的尸检报告、柳谷的证词和座机残骸的情况,他们于1997年3月认定,是巴伯单独击落了山本座机,这一论点逐渐得到诸多专家的认可。
2006年,美国《空军》杂志刊登了一封当事人的来信。坎宁——目力最好、最先发现日军机群的那位——结合柳谷的证词确认,兰菲尔在20~30秒内无法完成转向到山本座机右侧,当时p-38没有后期机型的副翼助力,击落山本座机的荣誉的确属于巴伯一人。因为当时6架零战的飞行员都有了准确下落,美国空军还取消了兰菲尔4月18日当天击落1架零战的战绩。
就在无数人为上述问题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同时,真正的当事人巴伯却与世无争,他在俄勒冈州特里本的农场过着恬静平和的晚年生活。对于谁击落了山本座机的诸多争论,巴伯表现得非常平静。他认为中队长米歇尔少校才是击毙山本的最大功臣,是他亲自策划并指挥了那次行动,这和斯普鲁恩斯将中途岛胜利的最大功臣归功于尼米兹是同样的道理。同时,巴伯大度地认为,兰菲尔同样功不可没。没有他左转攻击前来救援的零战,自己也不可能从容将敌机击落。至此,这场争论多年的公案总算尘埃落定。
虽然对击落山本座机的功绩是否属己淡然处之,巴伯却对自己在中国的一次危险经历念念不忘。就在“复仇行动”之后的第二年,巴伯辗转来到中国,加入了陈纳德上校的“飞虎队”,继续对日作战,仍然驾驶1架p-38战斗机,驻扎地是广西桂林。
1944年4月29日下午,巴伯在一次执行护航轰炸机攻击洞庭湖日军运输船队的行动中,与日机缠斗。他的飞机在急速升空时左引擎熄火,接着右引擎也被敌机击中,机身燃烧使巴伯最后选择了跳伞。
巴伯落在了湖南岳阳县城关镇一个名叫“八亩地”的小山坡上,右臂、右膝和脚踝受伤。正当他发愁如何脱离险境时,不知何处钻出两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仅仅通过眼神交流,孩子们就设法把降落伞从巴伯身上解下并藏了起来,扶他走向了一个小村子。途中突然传来了汽艇的声响,日军从湖面上追过来了。两个男孩儿把人高马大的巴伯拖进路边的茅草丛,用杂草严严实实盖上后,跑掉了。
随后,来了一小队搜索的日军士兵,甚至有人端着刺刀在巴伯藏身的草丛前站了许久,但最终还是离开了。之后两个男孩儿带着几名青年到来,用一副门板将巴伯抬到了乡公所。出于感激,巴伯各送给两个男孩儿两张“花纸”(美钞)。两人不知道那是什么,还怕被日军发现引来灾祸,就随手丢掉了。巴伯受到了热情接待,乡公所找来了两个会说英语的上海青年,很快又找来中医为巴伯治伤。17天后,痊愈的巴伯被十几名游击队员护送到了桂林基地。恰好当时陈纳德也在桂林,他当即安排巴伯回国疗养。不久,二战结束了。巴伯再也没有来过中国。作为退役空军上校的巴伯经常对家人和朋友讲起:“即使再过100年,我也想见见救我的那两名中国男孩儿。”
巴伯的这段传奇经历很快被北加州华裔企业家叶晨晖获悉。祖籍福建的叶晨晖早知道有关击落山本座机的历史悬案,他与巴伯的老上司米歇尔保持着密切联系。米歇尔去世之后,叶晨晖向米歇尔夫人索要了巴伯的电话,很快与他取得了直接联系。对在中国的那段危险经历,巴伯始终念念不忘,对两位帮他脱险的小男孩儿更是充满了感激之情。他深知当时的情形惊险万分,如果落到日军手中,仅凭他参加过截击山本座机的复仇行动,就可能被敌方虐杀甚至千刀万剐。巴伯向叶晨晖表示,有生之年的最大愿望,就是找到那两位小男孩儿,向他们当面致谢。叶觉得没有太大把握,但答应一试。
巴伯当时出事的地点是湖南岳阳。在叶晨晖的努力下,新华社、《参考消息》《湖南日报》《岳阳晚报》等媒体先后介绍了有关情况——当时如果有网络,搞个“人肉搜索”就好了。湖南启动了寻找两名小男孩儿的工作。开始竟然收到了50多封提供线索的来信,很多人自认当年是他们救了巴伯。所有线索随后被一一否定。据“飞虎队”情报处处长基斯克上校回忆,因为当时战事频繁,同一时期岳阳一带“飞虎队”共有7架飞机被击落。4名跳伞获救的飞行员中,2名未受伤自行归队,1名受轻伤,降落在一个集市上,被当地居民护送转移。只有巴伯是经过治疗,过了好多天才返回驻地的。这样,寻人范围一下子缩小了许多。叶晨晖建议当地政府以巴伯回忆的情节为依据,主要到当年住在附近农村,而今已经六七十岁的老人中去打听。
1997年6月初,湖南省省长杨正午对寻找小男孩儿一事做出了批示。16日,中共岳阳县委统战部成立了寻访工作组。经人介绍,寻访组找到了城关镇南村二组村民荣志洲。因为有人说,他当年曾参与过救助美国飞行员的行动。经仔细确认,这位朴实的农民所述情节与巴伯遇救的过程基本吻合。
荣志洲记得当时和他一起营救巴伯的还有同伴邵晃生。但遗憾的是,邵在20世纪50年代已经去世。回忆当年的事情,荣志洲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救的人就是击落山本座机的英雄——老酒估计当时他连山本是谁都不知道——只晓得帮助中国打鬼子的人就是朋友。
当年9月9日,有关材料被寄往美国,很快得到了巴伯的确认——荣志洲正是他要找的救命恩人。
1998年4月19日,叶晨晖专程从美国飞来中国与荣志洲见面,一起查看了坠机现场,在荣志洲的带领下重走了当年巴伯的获救路线。叶晨晖还取出一本记述击毁山本座机事件的书籍,指着封底黑白照片上的3名美国军人,问荣志洲:“照片上有巴伯先生,你能认出是哪一位吗?”荣志洲在灯光下仔细端详之后,毫不犹豫地指着最右边的巴伯说:“就是他,他就是我和邵晃生1944年救过的那个人。”当时,叶晨晖激动地说:“大海捞针,终于捞到了,这充分说明好人有缘。”当年营救巴伯时,邵晃生15岁,荣志洲只有13岁。
得知当年的救命恩人已经找到,巴伯激动得无法自持,同时对邵晃生的过早离世表示遗憾。荣志洲曾参加过朝鲜战争,当时的职务是司号员。巧合的是,同一时期巴伯同样参加了朝鲜战争,担任一个战斗机中队的中队长。虽然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彼此不可能直接交手,但几年前的施救者与被救者在同一战场兵戎相见,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当年5月,巴伯致函湖南省省长杨正午及岳阳县县长卢良才——他可能不知道找省委和县委书记更管用——说感谢他们的帮助,很高兴知道救命恩人还活着,同时表示自己和家人很希望能与他再次见面。信中,巴伯幽默地说:“相信我3岁半的孙子瑞克斯·本杰明会非常高兴与荣先生握手,感谢他当年救了爷爷一命。”
6月4日,岳阳县政府收到一封来自美国俄勒冈州特里本城的信。美国退伍空军上校巴伯在信中说,岳阳县城关镇南村二组的荣志洲与邵晃生先生是1944年救他的恩人,他对荣先生依然健在感到高兴,对邵先生的去世感到悲痛。适当的时候,他全家都盼望与荣先生再次会面,叙谈旧情。同时请政府转交他的亲笔感谢信给荣先生。
6月5日,巴伯通过美国媒体公布了此事。获知在中国的救命恩人已经找到,巴伯的战友无不啧啧称奇,纷纷向他表示祝贺,并探询两人再度见面的可能性。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若巴伯与荣志洲能够在半个多世纪后再次相见,那将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场景啊!但巴伯毕竟已经82岁,长年患病,身体虚弱,实在不宜长途飞行。因此,要安排两人会面,67岁的荣志洲赴美是相对稳妥的方案。
为此,包括叶晨晖在内的诸多热心人开始积极筹备,商定邀请荣志洲作为特殊客人赴美,参加1999年4月18日击落山本座机56周年的纪念活动,与巴伯及其他“飞虎队”军官相聚。美国和中国的几家电视台以及中国香港电视制片人也被这段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吸引,开始筹备拍摄纪录片和故事片。
1999年初,旅美北加州湖南同乡会正式向荣志洲发出了赴美邀请。巴伯的几位“飞虎队”战友还积极协调有关部门,对荣志洲申请签证给予方便。可是,从新疆复员回乡的荣志洲属于农村户籍,申请出国手续烦琐,签证迟迟无法拿到。意外就在此时出现。3月28日,赴广东旅游的荣志洲在回家途中车祸重伤,翌日不治身亡。荣志洲去世3天之后,他的出国签证终于办妥。岳阳县委统战部一名女副部长已受命率3人陪老人出访。
得知此生再也无法与救命恩人会面时,巴伯禁不住老泪纵横——两人最终缘悭一面。2年后,2001年7月26日,巴伯在美国俄勒冈州老家安然去世,终年8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