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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文化透镜

      文化透镜
    什么阶级不一定说什么话
    王尧:你在“小说家讲坛”的演讲中提到了符号化生产问题。我想我们可以围绕这个话题再展开一点讨论。因为符号化生产问题,涉及对当下文化形态、文化特征的认识,特别是对文化、经济与社会之间相互关系的认识。我现在体会到,为什么有的学者把符号环境当作人类生存的三大环境之一。九十年代以来,社会经济呈现了符号化的特征,日常生活也在符号化。我们暂且不去说精神领域中的符号化问题,在日常生活中,符号几乎是如影相随。前年我在装修房子、添置家具的过程中,就感觉到,所谓生活,其实就是在与符号打交道。这一现象给我们的生活、思想,包括知识生产都带来很大的挑战。
    韩少功:现在很多人提到“电视政治”、“概念经济”、“眼球文化”等概念,显示出生活正在发生变化。至少在形态上,政治和经济成为一种符号的生产,文化当然更是一种符号的生产。很多传统的理论都因此而面临挑战。比方说需求,以前可以按照人自然生理的要求来估算,一个人要吃多少饭,要穿多少衣,等等,是一个大致恒定的常数。美国经济学家凯因斯曾因此乐观地预言:经济这样发展,人的需求很快就可以满足,到那时候,经济学就没有什么用了,经济学家也会像牙医一样用处不多了。但这种预言完全落空,原因是人的生理需求可以满足,但心理需求是个无底洞;物质消费虽然有限,但符号消费完全无限。一个人占有五十块名牌手表,显然不是为了计时。一个人占有三台名牌汽车,显然不完全是为了代步。所谓名牌消费,就是符号消费,常常与人的生理需求相关甚少。你要对其进行预测和计划,简直不可能,搞计划经济也就失去了根据。我昨天同你们的学生说:新加坡那么热,那里的贵妇人买一堆貂皮大衣做什么?这样的貂皮生产怎么计划?
    王尧:传统理论总是把人看作物质的人,所谓“存在决定意识”,“存在”主要是指物质存在。
    韩少功:“阶级”就是这样一个物质化概念。你有一百亩地,就是地主;你只有一亩地,就是贫农或者雇农。这在土地改革的有关政策里确定得很清楚。但物质化存在眼下不一定是人生存在的主体部分,特别是在有些发达和较发达地区,已经让位于符号的、心理的、文化的存在,比方说,主要日常开支不再用于吃饭,而是用于打电话、上网、受教育、旅游、读报刊、听音乐、看电影,等等;即算购买食品,顾客要看品牌是否时髦,看购物场所是否体面,不单看蛋白质和维生素。购房、购车一类物质性压力仍然是沉重的,但广告业空前膨胀,商家越来越多的生产成本投在符号营造上,顾客越来越多的支出花在符号享受上,物质性压力越来越含有精神因素。应该说,这种符号消费在任何社会都有,但在某些现代社会里有比重的提高。在这种情况下,阶级当然仍然存在,但不是唯一存在,什么阶级不一定就说什么话。无产阶级可能说资产阶级的话,资产阶级可能说无产阶级的话,有点阴差阳错。
    王尧:这个问题现在也有新的解释,以前比较多的强调对立的一面,现在注意到了可以沟通和对话的一面。包括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关系也是这样。
    韩少功:文化是多来源的,多层面的,多向度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都可以喜欢《红楼梦》,也都可以喜欢牛仔裤,光说文化的阶级性,就说不通。光说文化的民族性,也说不通。需要多个分析角度,包括非阶级、非民族的角度,比方宗教的、性别的、年龄的什么角度。在另一方面,若说文化是普遍人性的产物,把文化看得一身清白和一尘不染,忽略了利益和权力对文化的制约,也是一种天真。意大利学者葛兰西早就提出“文化领导权”或“文化霸权”的概念,把文化看成软政治。在他看来,政权与制度不是政治的全部,文化是政治的广阔舞台和重要战场。当年国民党在中国执政,但“平等”、“革命”、“劳工神圣”成了读书人的流行语和口头禅,最后连政府高官大部分子弟都“赤化”,青年的蒋经国加入俄共,青年的李登辉加入日共,顺应潮流么。文化领导权一开始就在更左翼的党派手里。眼下中国是共产党执政,但就流行文化与流行观念的层面来看,已经与美国没有多少区别,满街都是麦当劳文化和好莱坞文化,商业招牌也大多是“富豪”、“帝王”、“王妃”一类,革命在社会潜意识领域还剩多少,大家心里明白。这里有激烈的“软政治”斗争,但可能被人们忽略。
    电视宣传可以在几天内调整政治潮流
    王尧:知识危机,是九十年代以来的重大危机之一。传统理论不能解释现实问题的现象不是个别的例子,在经济领域也有令人瞩目的现象。
    韩少功:你看那个金融大炒家索罗斯,雇佣两个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得主去帮他操盘,差不多是炒股“梦之队”,应该没问题吧?但后来亏得一塌糊涂。他发现这个市场完全不可理喻,最高深的经济学也可能栽跟头。报上介绍,今年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那位,特点是把心理学引进经济学,用来分析人们在市场上的非理性行为。其实,“非理性”并不一定是没道理,没来由,只是不合乎传统理论所认定的道理和来由。传统经济理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把人定义为“利益理性人”,认为人追求利益最大化,每个人至少都会精密谋划自己的利益,这是一个最基本的理论预设。亚当·斯密就是这么说的,哈耶克也是以这个为前提,有些左翼理论家其实也接受这一点。但现在很多人发现,人不是那么精密谋划利益的。
    王尧:什么是利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韩少功:制造火枪的技术很早传进了日本,但很长时间没有得到应用,为什么?因为日本武士的荣誉感,使他们更喜欢刀。刀成了一个阻碍新技术推广的符号。美国的牛排经常供大于求,但还是价格最高的肉制品,为什么?因为美国人觉得牛排具有雄性气概,差不多是一个文化代码和概念,于是就一直有高价的魔力。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不是唯利是图,倒像是唯感觉是图,唯符号是图。特别是在今天这种传媒时代,人们对利益的理解在三天之内就能发生巨大变化,就像美国前副总统戈尔说的:电视宣传可以在几天之内调整政治潮流。三天之前这个杯子是我的利益,三天之后这个杯子可能根本不是我的利益。为什么会变?这种变化是不是来自一些文化符号运作?
    王尧:中国的经济学家在理论上是否也有这样的变化?
    韩少功:我有一个朋友,叫杨小凯,是一个经济学家。他在“文革”中叫杨曦光,是个很有名的红卫兵理论家。
    王尧:他是湖南人,“文革”时写过《中国向何处去》,轰动一时。我还不知道他改名为杨小凯了。
    韩少功:他在美国和澳大利亚当教授,原来是古典经济学的思路,以人的利益最大化为铁律,为基本前提,当然能解释很多历史和现实的现象。后来他得了癌症,在治病的一年多时间内,因为妻子是基督教徒的关系,得到了很多教徒的关心和帮助。他发现一个俗人所看重的利益,一个教徒可能根本不在乎,似乎完全违反利益最大化原则。他们帮助他、关心他,毫无利益可言。如果说这里面也有广义的利益,那么这些教徒的利益只是一种心灵净化,一种情感慰藉,或是一种在天国得到回报的冀望。这就是他们的利益,一种亏损自己世俗利益的“利益”。作为一个经济学家,他突然发现“利益最大化”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至少在基督教徒中有大量的例外和反常,有另一种规律在起作用。我不知道杨小凯这一感受是否会带来他理论上的修正,但我相信不关注宗教这一类精神现象的经济学不会有什么出息。宗教也是重要的符号生产。
    民间文化的萎缩是文化工业之祸
    王尧:我们在这里谈到的是传统的理论和知识生产面临的挑战,知识创新和理论创新的问题也就包含在其中。当我们发现有些规律已经不适用时,可能不仅是知识、理论本身的局限,还要反思我们的思维方式。这个问题在八十年代大家也谈过,但现在的背景又不一样了。文化工业的兴起,对知识生产、对人的精神生活都带来很大的冲击。就像你形容的,我们现在面临一个庞然大物,一个巨无霸。
    韩少功:我几年前写过一些随笔,发表在《读书》和《天涯》上。当时我感觉到这个问题,做了一些粗浅散碎的思考,其实都是对日益逼近的这个庞然大物深感不安,做一些感受和思想的准备。这些准备可能卑之无甚高论,对我个人来说却非常重要。
    王尧:如果不从审美的角度,而是在学理的层面上看《马桥词典》和《暗示》,我觉得也是很有意思的。你的这两本书,都对我们的知识背景和知识谱系作了清理。譬如对语言文化符号的重新认识,对语言等级的批判等。
    韩少功:谈符号不能不谈到文化工业,这是一个现代社会的新问题。在很长的一个历史阶段,人类也有文化,也有文化符号,还有文化领域里统治和反抗的激烈冲突,但没有文化工业,没有文化潮流变化在今天这样的速度与规模,权力和金钱也不具有今天这样的文化控制力。以前一首民歌唱出来,一唱就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一个巫教迷信产生了,一传也是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有些服装、建筑、仪式、习俗也是这样,多少还带有些自然和原生的性质,就像野生物种,至少是一种恒定状态。但今天文化潮流日新月异,争强逐胜,常常形成剧烈的反差和震荡,很容易让一些人自我迷失。以前的文化控制也往往只及于社会上层,像儒家正统,一到乡野之地,一到蛮夷之地,就变得十分稀薄,让位于民间文化。但现在还有民间文化吗?还有多少民间文化?在越来越多的地方,民间文化成了所谓大众文化,民歌就是流行歌,民服就是流行服,如果说还有什么宗教的话,最牛的就是“麦当劳”教,“好莱坞”教,香港“四大天王”教。很明显,这个大众文化不是民间文化,不是从民间产生的,恰恰相反,是由文化工业制造出来然后强加给民间的。民间文化的萎缩是文化工业造成的灾难之一。
    王尧:在比较发达的地区,生活的符号化特别成为问题。
    韩少功:文化工业对发达地区的影响当然更大。一个澳大利亚医学专家告诉我,从生理学的统计来说,同性恋在总人口中的比例是百分之三左右。但现在欧美有些学校里的同性恋达到三成甚至四成,这就不是生理现象而是心理现象、文化现象、社会现象了。无非异性协调很困难,或者是很多歌星、影星、球星都同性恋,娃娃们也就对照先进找差距,决不落伍。但一旦真同性恋了,假作真来真亦假,这就成了一种真实的生理经验。你还能说它仅仅是符号?
    王尧:符号改写了感觉,进而改变了生理。
    韩少功:感觉有很强的传染性。贫困感可能不是来自贫困,而是来自一种描述。孤独感可能不是来自孤独,而是来自一种叙事。连饥饿和寒冷的感觉也可以被符号改写,有些人为了体形美,不是大雪天穿短裙也不觉冷么?不是半片面包也难以下咽甚至吃下就呕吐么?这一切贫困感及其他什么感,当然是媒体社会的现象,是小康以及大康社会的现象,在信息闭塞的穷乡僻壤一定比较罕见。我曾借用经济学里的恩格尔系数来描述它,说恩格尔系数百分之五十以下的富裕社会,人们受到符号的干预和强制要更多,因为他们接触媒体的可能更多。
    生活与文化互相复制
    王尧:对符号的操纵是与权力、资本、社会地位联系在一起的,某种符号的流行,其背后有种种复杂的因素。既定的符号等级被打破,甚至传统的文化分类也遭到质疑。这个在西方世界中出现的现象,这几年在中国我们也领略到了。在一般的意义上看,这并不是坏事,但是,令人不安的是,在符号的背后,是以利益为基础的新的符号等级的形成。
    韩少功:韩国人爱吃狗肉,被欧美人士视为野蛮,一再加以猛烈抨击,甚至要求世界杯足球赛易地举行。但欧洲人吃牛肉、吃羊肉、吃蜗牛怎么就不是野蛮呢?这里就有符号的价值等级,是世界上某个强大而隐形的“精神文明办”规定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有些中国人认为喝可口可乐是跟上时代的,喝茶是落后于时代的,因为可口可乐是美国的象征呵,与高楼大厦、喷气客机、高速公路、牛仔裤、电脑、摇滚乐、〇〇七是相联系的,甚至是对民主制度和市场经济的配套食品,而茶就没有这样的地位。茶也许能让人联想到日本的茶道,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日本人虽然有钱,但那张黄皮也不能与欧美人士相提并论。显而易见,制造和确定这种联想空间和意义背景的,主要是广告,包括媒体里各种“软广告”,是可口可乐广告商的形象设计和巨大资金投入,是他们对中国消费者们成功的洗脑。不光是洗脑,洗脑以后也就能换嘴:你喝惯了可口可乐以后,可能真会爱上这种口味。在这里,生活和文化不断互相复制,是一个循环的状态。心理符号转化成生理经验,生理经验又可以转化为心理符号。鸡生蛋、蛋生鸡,你很难追溯到根源,你找不到它在哪里。它是真实的吗?它是虚假的吗?很难说了。但不管怎么说,可口可乐公司在这一过程中赚了大钱。我想,如果一家实力雄厚的大公司不做牛肉而是做狗肉生意,肯定也会全力打造出一个吃狗肉高贵的文化潮流,让很多广告商、记者、学者、艺术家、政治家来为他们冲锋陷阵。这不是不可能的。如果韩国有了世界经济霸权,如果韩国比美国还牛了,肯定就要这样去给欧美人民洗脑,还要逼着他们换嘴。
    王尧:也许我们对一种文化现象,对一种生活方式,并不需要加以指责,但是与之相关的精神问题、灵魂问题是需要关注的,它还涉及部分地区进入第二次现代化以后的诸多社会问题。
    韩少功:吃狗肉和吃牛肉,其实都可以。问题是权力和资本为了实现霸权和谋取利益,会有意地制造一些文化潮流,力图控制社会和每个人的人生,这个时候就特别需要一种警惕了。符号性压迫和符号性剥削,同样是压迫和剥削,只是采取了间接的方式。这是我们中国开始进入现代化的转型过程中会遇到的问题之一。不是哪一个行业或者哪一个领域的问题,是牵涉到所有行业和所有领域的问题,当然也值得文学工作者关心。
    王尧:这与符号本身的变化有关。以前通常是语言文化符号,现在是视觉文化符号,以影像为中心的视觉文化符号和语言文化符号无法比拟。
    韩少功:眼睛当然是感官之首。中国人就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们口语中常说“看法”、“看问题”、“观点”、“人生观”,这个“看”与“观”都是指视觉,用得这么广泛,可见人们对视觉最为信赖。英语说“我明白了”,会说成i see,see就是“看见”,是“理解”、“明白”、“懂得”的同义词,可见视觉有其他感觉所没有的特殊强势地位,对心智的刺激和介入功能最强。
    王尧:电子信息比印刷信息传播更快,也是一个新的变数。
    韩少功:电子传媒技术已经造成了很多新的后果。比方说,文化的地域性开始削弱了。以前中国文化与英国文化的差别多大呵。但现在中国孩子与英国孩子穿一样的衣服,中国妈妈与英国妈妈同样地担心孩子成天玩电游,教训孩子的腔调也差不多。与此同时,文化的代际性倒是大大增强了,一个父亲可能已经听不懂孩子的常用语,一个弟弟也可能对哥哥喜欢的音乐大为陌生。这种情形在古代恐怕难以想象。这就是说,电子文化因其传播快和覆盖广,正在瓦解空间的壁垒,但同时造成时间的壁垒。以前的文化研究只注意划分“英国文化”与“中国文化”,“湖南文化”和“江苏文化”,以后可能更应该注意划分“八十年代文化”与“九十年代文化”,“老三届文化”与“小三届文化”。社科院以前可能只有“英国研究所”、“法国研究所”,以后是不是需要设立“八十年代研究所”与“九十年代研究所”?
    学术研究越来越“项目化”
    王尧:在大学里,过去一个老师的讲义可以用到纸张发黄,我和你应该都有这方面的经历,我们的许多老师都是这样。现在不同了,一本讲义不能讲到底,这不仅因为知识更新程度快,承传知识的方式也有了大变化,技术开始介入到大学的知识生产过程中。大学的知识生产已经受到文化工业的影响,有些甚至已经成为文化工业的一个部分。
    韩少功:你看在美国以及其他一些国家,每年的富翁排名中,传媒巨头都占有很大的比重,传媒业常常比煤炭、石油、钢铁、农业更有丰厚利润,可见文化已经变成重要的投资领域。教育也成了重要产业,新西兰的教育就是国民经济中的第一支柱,学校成了最大的无烟工业。我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我听那里的教师们说,前不久实行一项新规定,就是开始订单教育,教师让学生吃点菜,开设什么课程是由市场决定的。一门课如果没有八个以上的学生来选修,就会被校方取消。这样一来,计算机、法律、经济这些专业当然大大膨胀,哲学、文学、考古这一类冷门专业可能很快就会消失了,尽管它们对人类的长远利益来说可能非常重要。教育急功近利到了这种程度,邪了。
    王尧:我生活在学院中,感受到文化工业对知识生产、对学术的影响。其实,在这之前,高校知识生产的体制和方式的危机已经出现。我现在比较忧虑的是精神生活的符号化,在种种符号的背后是空洞的灵魂。现在的问题是,一些原本是知识分子或者可以成为知识分子的人,也在用各种符号作面具或者作工具,用来掩盖真实的面目,用来谋取利益。以大学来说,这个现象几乎不是个别的。现在,博士、博士生导师、学科带头人等都成为一种符号。学术的创造变成了一种以符号为等级的秩序,谁拥有了某种符号,谁就拥有了话语权,拥有了相关的利益,而思想和学术的苍白问题则被符号掩盖了。刻薄一点说,在大学里,标志着学术等级的各种符号就像一根肉骨头,大家都抢着啃。学术腐败在很大程度上也源于抢与啃的厮杀。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独立人格与学术自由从何说起。各种巨大的符号体系其实在压迫着知识分子中的许多人,而许多人又不得不去追逐那些符号化的生活。
    韩少功:学术研究正在“项目化”。学者动手之前,需要到政府或商业机构的基金会那里立项,然后才可能获得资金,包括雇人、调研、开会、出版、评审以及各种拉拉扯扯的费用。我知道很多人到学术期刊那里花钱“买版面”,真是中国知识界的奇耻大辱。有些学校甚至逼良为娼,哪个老师们拿不到“项目”,就别想得到续聘和晋升。在这种情况下,吃了人家的嘴软,这些学术研究难免不会看权力或者资本的脸色,独立性大大削弱。从全球范围来看,军事科研为什么发展这么快?因为这个行业出得起钱,博士教授就乖乖地都拥过来了。非洲一些常见病为什么没有多少人去研究?因为这些穷国拿不出钱,没有购买力和市场,就无人问津。自然科学尚且如此,社会和人文科学当然更容易走偏。也许有些学者还想当孔子,还想当亚里士多德,说我先忍着吧,先赚下学术生涯里的头一桶金,屋檐下先低个头,等羽翼丰满了再来特立独行。但他一旦上了套,就不那么容易解套了。身边太多这种遵命的或牟利的学术,形成了压迫性的潮流,你扛不扛得住?这是外部的压力。自身内部也有了压力,因为有学术利益呵,自己一开始可能也看不上第一桶金,但学术成果一旦面世,就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听到别人的批评和贬斥,总是不那么高兴的吧,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出招自卫,继续用它来唬弄同行或者学生,巩固自己的利益。这就是知识生产中常见的情况。
    王尧:人文学科的教学和研究现在都需要借助数码技术、多媒体技术和网络技术。单一的方式变成了批量的方式,同样是复制,但方式与技术完全不同了。
    韩少功:知识爆炸,其实只是间接知识的爆炸,倒可能带来直接知识的减少,带来理论与实践的割裂,也有不好的一面。一个人的在校时间成倍地延长,可能大半辈子就在书本和网络里找知识,接触实践的机会很少,用实践来检验、消化以及创造知识的机会很少。我的一个熟人,五十多岁了,还是个书虫子,在美国读文学博士。他最成功和最伟大的实践,是知道每天可以用什么方式在校园里白吃白喝,每天都能喝上免费的香槟和葡萄酒,满面红光摇摇晃晃。他正在做着文学论文,一直让我怀疑能不能做好。文学若能在这种校园里生长出来,那真是奇了怪了。一个新闻学教授没有办过报刊,一个经济学教授没有做过生意,一个政治学专家没有治过国也没有造过反,这样的教学凭什么值得信赖?知识都是从人家著作里搬来的,大家的脑袋都长在别人的肩上。世界变成一个我们可能无所不知的世界,但也是一个从未深知、确知、真知的世界。我一直觉得现代人的生活不是越来越丰富了,而是可能越来越贫乏了,比方从小学读到大学,然后在一个白领岗位上工作,一辈子就同书本和电脑打交道,是一个最新款式的齿轮和螺丝钉,充其量是台知识留声机和知识复印机。他还要贷款供楼,攒钱买车,结婚生孩子,人生轨迹就这样规定下来了。现在精英们成功的生活就是模式化的生活。现代人很难像我们古人所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由地了解这个世界。
    王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现代人的一个梦想。
    韩少功:万里路也能行,但大多是坐上汽车或者飞机,跟着一个打小旗子的导游员,从一个旅游点窜到另一个旅游点,用张承志的话来说,是“一群宾馆动物。”
    王尧:旅游点大多是商业化的,是虚构的现实和历史。
    韩少功:游客从美国到中国来,要看中国民俗,旅游公司便设计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包括一些从来不存在的假民俗。但游客可能满意了:哦,这个是中国。
    传媒面临着道德危机
    王尧:中国人认识中国也受符号的影响。当一个人没有什么经历和体验时,他的想象与认识就要受到符号的限制。有些价值判断上的分歧就是由此形成的,譬如,国外的一些学者和我们看待中国的“文革”,就有大的不同。
    韩少功:他们对中国“文革”的了解,大多是受中国伤痕文学一类媒介的影响,缺乏亲历性经验。这种符号复制又可能被中国人自己再复制回来,说旁观者清吧,外国人都是这么说的,事情就错不到哪里去。一套符号经过这样几次折腾,你就不知道它最开始是从哪里错起了。
    王尧:符号的生产过程中间有强大的传媒影响,在谈到符号化生产问题时,一个绕不开去的焦点是“媒体”。
    韩少功:媒体本来应该是一个公共领域,应该为公民们提供真实而健康的资讯,但这在实际生活中并不容易做到。有些媒体是官办的,甚至靠行政摊派保证发行量,一切宣传得符合官方口径,对于给官方“抹黑”的资讯就大量压住。还有些媒体是商办的,主要靠广告收入维持,于是就得在广告商那里讨饭吃。有些日本人告诉我,日本有些大媒体可以批评政党,但从不批评丰田、日立这样的大公司,也不能批评这些公司所拥护的政治家,原因很简单:一年几个亿甚至几十个亿的广告收入你不想要了?你找死呵?在一些西方国家,对“政治献金”多少还是有些法律限制的,其出发点是防止政商勾结。但在当代政治生活中,媒体比政党的作用其实更大,却没有一个国家立法来规范媒体,比方说限制媒体的广告收入,限制媒体的股权结构,防止媒体与政客或者奸商的勾结。这是极为不合理的。
    与此同时,我们有质量检验的法律和有关执法机构,并且一再提高检验标准,什么欧洲这个标准,欧洲那个标准,保证商品的安全性和优质化。但我们没有类似的法律和执法机构,来确保文化的安全和优质,如果有的话,顶多只是扫扫“黄”,或者防止政治颠覆。这也是一种极为可疑的法律空白和认识空白。谋害精神与摧残肉体是同等罪恶,是同样的反人类罪,但在当代人类社会里,某个机构如果生产面包,必须小心翼翼遵规守法,不能把垃圾当面包。但如果是生产电视片,几乎就可以为所欲为,粗制滥造,掺劣使假,差不多是软性的诲淫诲盗,垃圾也可以卖成钱。社会既没有欧洲的这个标准,也没有欧洲的那个标准,来加以管束。这样的“文化自由”岂不荒唐?是不是已经成了一种神话?这种“自由”,是生产文化垃圾的太多自由,加上权力和资本钳制资讯的不自由,两面夹击,双重失控,构成了传媒道德和传媒质量的巨大危机。但当代人似乎已经满足了这种“自由”。
    王尧:问题是谁“自由”了?在什么事情上“自由”了。
    韩少功:我想,人类社会如果还有点出息的话,总有一天能找出办法来,来制度化地淘汰垃圾文化,包括限制媒体的权力化和资本化。最起码一点,一个正常的社会要确保一些主要媒体具有社会公共性,成为真正的公共领域。我们已经生活在一个所谓“信息爆炸”的传媒社会,有关法律和认识应该跟上来。不然的话,人们通过支付每一件商品里的广告成本养活了这些媒体,却听任这些媒体来谋算自己,来操纵自己,在变化莫测纷至沓来呼风唤雨的符号灌输之下任人摆布,甚至任人宰割。
    王尧:这样的说法当然也描述了一些真实的情况,现实中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一些所谓的“真理”是用强势话语制造出来的,但不能反过来说强势话语就是真理的表达。我们需要揭穿生活中的假象,这样即使没有真理的引导,我们也能够把握住价值的东西。
    公理化思维一藤三瓜
    韩少功:我们的人生非常的短暂,需要真情实感,需要健康的表达和交流。在符号的旋涡中,在文化生产的惊涛骇浪中,我们需要多多少少把握住一些值得信赖和为之感动的东西。这是文化的根本职责。
    王尧:这又涉及信仰的问题。史铁生对此有不少思考,我曾就此和他交谈过。他谈到终极关怀,谈到神性,谈到用精神来应对困境和苦难。
    韩少功:铁生是一个优秀的作家,我读他的作品是一篇都不放过。当然,我与他的思考各有侧重,生活经验的背景也不一样,他毕竟是在轮椅上度过来的,而我是从湖南到海南这样一个过程度过来的。据我所知,他这些年关心宗教,对基督教尤有兴趣。有些人看不到宗教在西方现代社会发展中的支撑作用,看不到宗教与科学在西方同源和共生的历史过程,把基督教或其他宗教当作“唯心主义”或“迷信”嗤之以鼻,完全是无知。这也不利于我们利用人类文化的传统资源,改进当前的社会管理和心理管理。但宗教也不是没有毛病,比方说有强烈救世情怀但也有强烈的扩张性和排他性。我们都知道宗教法庭与宗教战争,还有基督教在北美、北爱尔兰造成的流血。铁生尊崇自由和爱愿,但我的自由与别人的自由发生冲突的时候怎么办?爱一条小狗与爱一个邻居发生冲突时怎么办?在这种情况下,光是信仰就不解决问题了。也许就需要一些形而下的思考了,比方说需要各种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的解决方案。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支持铁生的关切。如果没有自由和爱愿这样的灵魂,任何社会科学也都会成为没心没肺的邪说。现在很多理论生产正是铁生所担心的那样。
    王尧:宗教与法制似乎也有很密切的关系。
    韩少功:在欧洲文化传统里,法制就是宗教的人间化,宗教就是法制的天国化。在英译《形而上学》一书中,亚里士多德经常把绝对和普遍的公理称之为“法律”(laws),也称之为“神物”(celestial bodies),显示出公理化思维至少在英语读者心目中,是一头连通法制,另一头连通宗教。宗教、科学、法制,是公理化思维这一根藤上结出的三个瓜。
    王尧: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人最喜欢用科学来反宗教。
    韩少功:其实是不得要领的。英国的李约瑟说过,公理化大传统源于几何学,有古希腊人长于造船、航海以及造房子的知识背景。当时的几何学就是最讲求定规的,比如三角形的勾股定律,放之四海而皆准,还不绝对和普遍?岂能被怀疑?有些公理甚至无须从实践中归纳,可以依靠逻辑来演绎,比如数学中的虚数,在实践中没有,但就是有用;还有化学元素表,里面有些元素是先验的产物,先有分子式的推演,后来才被实践验证。这些公理还不“神”?这还不是“法”?欧洲人就是靠这些公理活过来的,因此习惯于信规则,讲规则,求规则,守规则,在中国人看来有点“认死理”,有点“一根筋”,其宗教、科学、法制都有共同的风格,其实也就是有共同的文化基因。他们的领导人叫ruler,就是管尺子的人,管规则的人。相比之下,中国人最不“认死理”。《易》经就是讲变化的经,“易”就是变易。佛学到了中国成了禅宗,也放弃定规,所谓“法无定法”。孔子算是执着和刻板一点,但也说“权”是最高学问,“权”就是权变,辩证,灵活处事。所以中国的领导人叫“掌权者”,是能够把握“权变”的人。
    中国人讲孝,但忠孝不能两全时,孝可以放弃。中国人讲忠,但皇帝犯了错误时,可以“格君心之非”,还可以像孟子那样把“轼君”正名为“除暴”。总之是不恪守什么定规,重结果不计较程序,重目的不拘泥手段。孟子还说:大人“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王尧:中国人有古典辩证法的强大传统,所以有人把辩证法变成了变戏法。
    韩少功:一般来说,中国人最少教条主义,最少机械论,但体现在社会行为上,就是变通有余,规范不足,就是人治大于法治,德治大于法治。有时简直太没有规矩了,就像毛泽东自己夸耀的“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无法”,就是没有法制;“无天”,就是没有上帝,即没有宗教。我们现在推进法制建设,除了财政成本高昂是一个难点,另一个难点就是没有“天”,没有足够的文化传统依托,没有全民性“认死理”、“一根筋”的习惯和氛围。在这样一个基础上建设法制,恐怕还需要漫长的学习过程,也需要从国情出发,勇于创造有自家特色的管理传统。
    文化研究不应该止于进口
    王尧:从八十年代末,一些学者开始注意到文化符号问题。九十年代,蔡翔对广告问题也有过研究,可惜他的那本《回答今天》没有受到重视。
    韩少功:蔡翔很早就关注这一问题。在八十年代后期,我记得吴亮也关注咖啡馆,剧场、博物馆,等等,写过一些很有意思的文章。还有南帆,在研究服装、面容、身体、影视、广告等方面也颇有心得,同样没有得到社会足够的关注。在那一段时期,可以看出罗兰·巴特在中国的影响。杰姆逊到中国讲学以后,唐小兵翻译了那个讲稿小册子,使后现代主义理论在中国浪潮初现,也促进了很多学者对这一领域的关注。到九十年代中期,李陀、戴锦华、王晓明等学者在文化研究中强调政治经济学的视角,把很多文化现象置于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语境里来考察,符号解读中有了更多现实批判的锋芒,似乎离罗兰·巴特已远而离福柯更近。
    王尧:文化研究在大陆学界是方兴未艾,从事文学批评的许多学者在朝这方面转。在你看来,弊端在哪里?
    韩少功:文化研究是一个大筐子,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面装。在我看来,中国在八十年代已经有了广义的文化研究,但那是在所谓启蒙主义的框架里展开,所以就内容来说,是一味地“崇西贬中”;就学理方法来说,还是“宏大叙事”。《河殇》就是一个典型例子,无非是说西方的海洋文明如何好,中国的黄土文明如何糟。且不说这个结论对不对,这种眼界和方法显然是很有问题的。进入九十年代的中期,文化研究有了更广阔的天地,实际上包括了政治经济学的、文化人类学的、文学艺术等各种角度。但文化研究有个共同特点,也许还是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它是一种微观关注,一种细节追求,差不多是一种准文学。这在二十世纪各种宏大叙事严重受挫以后,是一种很自然的替代性学术策略。
    当然,这一来也可能遇到新的问题,比方有人把微观细节当成了象牙塔,当成了牛角尖,钻进去就出不来了,不能在描述中展开思考,不能在碎片中建立关联,是以“琐碎叙事”代替“宏大叙事”,失去了改进社会和人生的公共关怀。有人说文化研究是“符号游击战”,这些人却把文化研究做成了“符号游乐场”,就事论事,没心没肺,虚无主义,还可能有巧克力味,是文化工业华丽包装的一部分。我知道一个年轻人在写博士论文,是服装研究,而且是关于女人服装的研究,是关于上海女人服装的研究,是关于上海中年女人服装的研究,是关于上海某一部分中年女人服装的研究,做得倒是很专深,洋洋洒洒几百页,对细节不厌其详。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个学问,也看不出他自己能明白这个为什么。
    王尧:自己肯定也做得很苦,很乏味。
    韩少功:受“博士刑”呵。去年我在法国参加一个会。一个法国英俊小伙在会上谈街道,从波德莱尔的诗歌说起,再谈到街道的现代性,说街道是公共的又是个人的,是交通又是舞台,如此等等。后来主持人要我评议这个人的发言。我说我没怎么听明白呵,如果说街道有“现代性”,那古罗马时代庞贝的街道怎么说?中国长安在汉唐时的街道怎么说?算不算你的“现代性”?那些没有街道的地方,比方那些在市场经济竞争之下被都市挤垮了的乡村,是不是就不能体现“现代性”?你说街道是个舞台,这没有问题。但我也可以说街道是餐厅,因为好多人在街上吃东西;还可以说街道是战场,因为有些人在街上杀人抢劫;还可以说街道是运动场,因为有些人在街上滑旱冰或者跑步。我说街道的这么多功能怎么统一到你的“现代性”命题下去呢?我留了一句话没有说:就算统一到“现代性”命题下又怎么样?“现代”怎么了?不“现代”又怎么了?我忍住没说。我提问以后,那个法国人支支吾吾。主持人便来解围,说双方都有道理,但互相存在着误解。其实有什么误解?他说街道有现代性,这一点谁误解他了?他也许想找出现代街道的特点,这我能够理解,但像他那样说,只能越说越糊涂。
    王尧:这几年你特别强调理论对现实的解释力量,对文化研究似乎也怀有这样的期待。
    韩少功:学问的生命,在于对现实具有解释力,不在于它有多么华丽或多么朴素,不在于它是古老还是新潮。文化研究是社会人文科学转向日常微观领域的一种努力,但这并不是说社会人文科学从此就只是一堆华丽的碎片,可以被任何一个学术花花公子玩了就扔。放弃宏大叙事,只是放弃普遍主义和绝对主义的思想方法,并不是意味着人们不再想大事,不再关注大问题。这就是“游击战”和“游乐场”的区别。
    王尧:你所谈到的不仅是文化研究中的问题了,现在的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有不少类似的现象。其实,如何接通自己的思想经历,对学术研究也是重要的。《暗示》后面的《附录二索引》就很有意思。现在的文化研究还处于转述西方的话语阶段。我想,经过一段时间以后,中国的学者会辟出一块新天地。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是学界关注的,那就是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关系。
    韩少功:文化与文学,本来就有很近的血缘关系。因为文化研究是跨学科的,是拒绝普遍主义和绝对主义的,这些方法和态度,肯定会给文学研究带来活力,我们已经看到了这种情况。当然,需要区分的是:一种是文学研究,一种是仅仅把文学当作素材的文化研究,两者不是一回事。把文学当作素材的文化研究,与把文学当作素材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也是有区别的。有些文化研究者重视政治经济学的视角,没有什么不好,但闯入文学领域以后,“游击战”可能有点滥杀无辜,有点公报私仇,有点只破坏不建设,戴着有色眼镜,凡事都上纲上线突出政治。他们要解构莎士比亚,因为这家伙的作品里有男性霸权主义。他们要打倒索尔·贝娄,因为这家伙的作品里有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这样说有没有道理呢?当然有。这种研究有没有必要呢?当然也有。但同是轻视妇女,莎士比亚与三流作家还是有区别吧?
    王尧:严格地说,大多数作家都很难完全避免意识形态的偏见,但一流作家与三流作家永远是有区别的。
    韩少功:这些区别就没有意义?就不值得略加关照?一个作品往往是多种因素的合成体。我曾经在文章中打过这样一个比方:萝卜有维生素,还有氨基酸和水,如此等等。但维生素这东西,萝卜里有,垃圾里也有。如果有人只关注维生素,一个维生素主义打天下,那么萝卜与垃圾也没有区别,好萝卜与坏萝卜,大萝卜与小萝卜,也统统没有区别。这样的文学研究肯定会让我们吃坏肚子,吃出人命。从我个人的喜好来说,文学研究最好还是要有点中医式的态度,总体把握,辨证施治,不能今天单卸一条胳膊,明天单割一个胃,我的手艺治得了哪一种病,就专冲着哪一个部位去,也不管那个部位有病没病,有大病还是有小病。中国古人在文学研究方面有一些总体把握作品的经验,恐怕还值得文学研究者们继承。一些好的文论和诗论,文学研究者恐怕不能不读。
    王尧:在这一点上,你好像还挺保守的。大众文化研究现在很热闹,李陀也一直在倡导。
    韩少功:我说的与李陀提倡的并不矛盾。事实上,《天涯》杂志发表过很多文化研究的文章,还开设了有关专栏,请李陀当过主持人。但编辑们也退过很多这方面的稿子。文化研究是一个新领域,新方法,但并不是什么金字招牌,不是vip贵宾包厢,同样也会有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我们可以宽容一些,可以理解各个研究角度难以完全协调,难以完全兼顾,有时候顾此失彼,也可谅解。但我们总得有一个更高的要求。现在,文化研究的模仿和移植应该叫停。我们需要更有深度、更有高度、也更有中国独创性特色的成果。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王尧:已经经历了八十、九十年代,我们不能再过分地想象西方和迷信西方。
    韩少功: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中国在某些方面可以做得更好,保持自主性和创造性也是对西方文化以及其他文化最好的学习。
    王尧:我注意到近年来,包括你在《暗示》当中,对现代西方的一些思想一些说法也是质疑的。
    韩少功:《暗示》对西方理性主义传统以及弗洛伊德、哈贝马斯的某些看法持有异议,对虚无主义的符号学也是质疑的,对西方社会还有过一些批评性描写,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反西方”立场。正像我在《暗示》中对中国展开批评的时候,也并不是“反中国”。我不是在对世界文化做全面评价,也没有能力当这个裁判,因此在写作中常常只是记录和描述自己生活感受的某一个层面。我的志趣不是做一个文化史家,如果我关心文化的话,只是文化有助于我了解人,了解一部分人。这是我对自己的定位。从这一点出发,一般来说我不会去全面评价某个学者,不会去全面评价某个思想流派。在一些具体问题上提出看法时,通常会提醒自己想得多一些,说得少一点,留有余地。这不仅仅是一种策略,更是一种我觉得应有的学习态度。
    王尧:思想的空间是很大的。
    韩少功:对人类的思考能力不能过于自信。有时候宁可缓一缓,看一看,再琢磨一下。人肯定都会说错话,但错话说得少一点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