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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社会重建

      社会重建
    主义可以“同名不同姓”
    王尧:现在回头看,知识分子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步伐是仓促的,包括在思想模式的转换方面。九十年代初期的知识分子,对现实的回应不像现在这么从容,有些忙乱。
    韩少功:当时国内有“六四风波”,国外有苏联的解体和东欧的易帜,很多人处于一种茫然状态。
    王尧:你在海南主持的《海南纪实》杂志风行全国但也树大招风,在“六四风波”以后被责令停办,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怎么样。
    韩少功:整肃十分严厉,有的文章甚至把这个杂志与《世界经济导报》与《新观察》列为齐名的“反动”媒体,政治“待遇”给得相当高。我以为又会回到“文革”,但压力没有我预计的大。杂志停刊以后,我饭照吃,工资照拿,不久还能单独出国访问,在法国待了几个月。国外一些朋友也很奇怪,以为我已经“进去了”。经济体制改革也没有我预计中的倒退,倒是借助严厉的政治扫荡,如履平地一路推进。一九八九年前的“价格闯关”,喊了几次都不敢真动,怕老百姓上街闹事。到九十年代初,我跟一个政协的小组下去调查,发现海南省百分之九十的商品已经放开物价,但一点社会反应都没有,真是神不知鬼不觉,顺利得让人难以理解。
    王尧:进入九十年代以后,与国内外很多人的预测相反,中国改革没有停止,而且有一个不断加快的世俗化和市场化进程,九十年代有许多论战实际上与此相关。我很想了解你在这方面的思想经历,也许还有相关的生活经历。
    韩少功:我一九八八年到了海南,想利用经济特区的政策条件创造一种新的生活。当时觉得内地的僵化体制令人窒息,未来的生活已经划定了轨道,而海南这本新书有很多未知数,有很多情节悬念,让人有兴奋感。初到海南,我和一些朋友失去了大锅饭,自己谋生存,办刊物,办报纸,办函授学院和排版公司,卷入很多经济事务,人、财、物、产、供、销,事事都得操心。这对我个人经验来说是一次有益的补充。我对金钱的感受从来没有这样具体和直接。没有钱的时候,队伍不容易稳住;有了钱的时候,吃喝玩乐之风大盛,队伍眼看着就要瘫痪和瓦解。有钱比没钱的问题更严重。
    王尧:穷不得也富不得的现象,即使在今天也还存在,所谓守不住穷,耐不得富。九十年代有部电视剧的台词很流行:有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我记得你在九十年代初写过一篇《处贫贱易,处富贵难》,说幸福的硬件不断升级,反衬出精神软件的稀缺,大概就是有感而发。
    韩少功:公有制约束的欲望突然释放,人性在生存压力的底片上曝光。内地沙龙里、笔会上、主席台上的人格面貌原来大不怎么可靠。我们的团队本来是个同人群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平等,很随意,但有了钱以后马上发生微妙变化,权力与利益成了有些朋友不择手段争夺的东西。我当时说过:自命为知识精英的人怎么几个月就腐败了呢?比很多执政党的腐败都快得多,速度也太快了吧?一百本哲学和一百本文学,看来也顶不住几个钱。
    王尧:我在这个阶段也有很深的体会。当时我读你的《夜行者梦语》非常有感触,如你所说:从政治压迫下解放出来,最容易投入金钱的怀抱,从金钱的压迫下解放出来,最容易奔赴政治的幻境。
    韩少功:有一次内部头头开会,争论到深夜。有一派要求实行“老板制”,由领导层占有全部收入,其他人只是打工仔,领点劳务费就够了。另一派坚持公有制,分配差距只能按劳动和贡献来决定。前一派说:你们不能搞老一套的大锅饭吧?不能把团体变成假模假式的“教会”吧?我们要“帮会”不要“教会”。我说要“帮会”也行,但帮会也得有帮规,突然废约改制,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根据是什么?没有人能拿出这个根据。在那个夜晚,我突然对资本主义有了体会,以前觉得很美好的资本主义,第一次让我感到寒气袭人。也许这就是“世俗化”?但它刚好是要损害和剥夺大多数成员的“世俗”。也许这是要实现“个人解放”?但它刚好是要损害和剥夺大多数成员的“个人”。
    选择理论就是选择生活方式
    王尧:听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你九十年代的思想来源了。从表面上看,你也是被定位为“自由化”的人物之一,但你切入市场经济的前沿和基本细胞,与当时有些从沙龙到广场的知识分子不一样。我注意到,在这个阶段你指出了蹩脚的理论家最常见的错误,不懂得哲学差不多不是研究出来的,而是从生命深处涌现出来的。这在现在的高等学校仍然是个问题,我们的知识生产缺少生命力,从概念到概念,不能抵达概念之外的具象、感觉、实践。你在九十年代初的这个想法,大概是你创作《暗示》最初的思想源头。
    韩少功:当时海南是一个很好的观察点。知识分子在金钱面前的六神无主尤其给我深刻印象。有些人一见人家炒了地皮或者炒了股票,一见人家当老板坐上“大奔”,就觉得自己要被时代抛弃了。值得这么慌吗?马原到一个大学去讲文学,另一个作家就说:“他还去干那种勾当!”好像马原谈文学已经不正常,马原只有谈地皮和股票才正常。这是八十年代启蒙话语带来的一个奇怪结果。那时候,理论界还是启蒙话语当家,但有一部分作家开始有所反应,反对拜金主义,谈精神,谈气节,谈道义的坚守。张承志、张炜、李锐都有一些及时的发言。我在《灵魂的声音》发表以后,收到李锐一封很热情的信。那是我与他第一次交往。
    王尧:张炜、张承志被视为道德理想主义者,保持了八十年代的那种激情。他们与你被并称为文学界“三剑客”。那时大家比较看重你们所持立场的意义。不久,左和右的阵营开始形成,我们姑且用“左”和“右”这两个词来描述。但是,无论是左还是右,都遭遇到了更为复杂的现实问题,这些问题凸显了既有的理论以及思想方法的局限。“人文精神”讨论也是在西方启蒙话语的框架中进行的。
    韩少功:就大的方面来说,不管争论的双方或者说是多方,基本上还是共享一个市场经济的甚至资本主义的现代化想象,秉承八十年代知识界主流的共识。问题是新的,解释是旧的。但正如黑格尔说过的:强者不需要道德,道德是弱者的工具。“道德”的重提,“人文精神”的重提,实际上萌动着一种反对弱肉强食的社会关切,虽然局限在启蒙主义的解释框架,但为后来进一步的反思提供了铺垫。
    王尧:那时你比较关心精神问题、灵魂问题,对技术主义和商业主义的批判是毫不留情的,记得你当时用了精神流氓、政治痞子、商业痞子、文化痞子、保守派的痞子、新潮派的痞子等措辞。《夜行者梦语》一书在当时的反响很好,与理论界的“人文精神”讨论形成了呼应。
    韩少功:当时是遭遇战,短兵相接,想说得尖锐一些。一尖锐就免不了招风惹事,千夫所指。文学界有些人发起了批判“道德理想主义”运动,大报小报一齐上,《文艺报》与《作家报》等全武行上阵,认为重提道德就是“极左”,就是对抗“市场化”与“国际化”的进步潮流,甚至就是“红卫兵”、“法西斯”与“奥姆真理教”。情绪化的攻击破坏了正常讨论气氛。接下来,指控《马桥词典》是“抄袭”、“剽窃”、“全盘照搬”的舆论大潮,实际上有预谋的思想报复,是封杀不同声音的行为,使我不得不严肃对待。球场上吹黑哨、踢假球了,你如果想继续参赛,那就得想办法自卫。
    王尧:这一事件引起了文学界的众说纷纭,有人提到王蒙与你们一些知青作家的思想裂缝。
    韩少功:“马桥风波”的两位当事人张颐武与王干,与王蒙关系不错。北京一位编辑还告诉我,这个事件是经过开会策划的,地点在哪里哪里。但我不相信这个事件与王蒙有什么关系。我与王蒙在思想上有同有异,比如八十年代他不承认规律有多样性,反对我提“二律背反”,我认为他稍左;九十年代他对“道德”、“理想”这样的词特别有情绪,我认为他过右。但我对他在当代文学史上的杰出贡献十分敬重,我们的思想分歧并不能改变这一点。我几十年来出版作品,只请一个作家为之作序,那就是王蒙。当时他从文化部长的位置上下来了,一篇《坚硬的稀粥》遭到上纲上线的政治批判,成了个十分敏感的人物。我与他并不很熟,想用请他作序的方式对他表示敬意和支持。
    王尧:“马桥风波”是当时思想争论的最高潮,也是意外的终止。
    韩少功:到九十年代后期,亚洲金融风暴发生,俄国私有化改革带来大动荡,发展道路和体制创新问题才成为新的思想焦点,为道德问题讨论提供了新的视野。“道德理想”、“人文精神”这一类问题是深化了,但也随之消散了。
    打破知识界新的一言堂
    王尧:深化了,也消散了,这个表达很有意思。有些问题,可能没有深化,也就没有消散,譬如人的解放。
    韩少功:人性是一个非常笼统和含糊的概念。古人说“食色性也”,其实猪狗也是“食色性也”,可见这只是兽性而不是人性,充其量只是人性的一部分。说希特勒没有人性,不是说希特勒不会饮食男女,而是说他没有良知。如果把良知、道德、理想、社会正义与“人性”对立起来,这样的“人性”意味着什么,当然不言自明。
    其实兽性也不完全是自私的。不要说牛马猪羊,就是豺狼虎豹,也不会有组织和大规模的灭杀同类,不会闹出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的宗教屠杀,殖民屠杀,民族屠杀以及阶级屠杀。二十世纪可以说是最为文明的一个世纪吧?但二十世纪的战亡人数,超过了前十九个世纪所有战亡人数的总和。最文明的世纪也是最野蛮的世纪。这到底是“兽性发作”还是“人性发作”和“文明发作”?从普遍主义和绝对主义的角度谈“人性”和“人的解放”,不会使我们更多一点聪明。我们还是把这一类问题放到具体社会环境里来展开为好。
    王尧:所以人性会被解释为一种神话。但我们有时在夸奖动物时实际上是表达对某些人的失望,我们常常会说这人连狗都不如,当我们赋予动物以人性时,是在另外一个维度上把人性视为神话。在人性堕落,人与自然的关系仍然紧张的今天,我愿意维护这样的神话。我曾经旁听过一次哲学专业的博士论文答辩会,答辩的研究生在论文中提出人对动物应当尊重的观点,我认为这个观点是非常普通的,不是什么高见。但参加答辩的一位教授在提问时说:难道动物繁衍传播细菌的权利也要尊重吗?这位教授所提的问题以及提问的逻辑让我惊诧。所以就像你所说的,人性与兽性不能笼统地谈论,也不能抽象地谈论。
    韩少功:要防止知识的越位。很多观念在这个范围内是有效的,反之可能是无效的;在这个范围是强效的,反之可能是弱效的。
    王尧:小平同志在九十年代初期的南巡讲话,使改革恢复了活力和势头,但很多深层的社会矛盾也从那个时候开始显露。在这以后的一段时期,你在不断关注精神与灵魂问题的同时,好像很快拓展到政策和制度安排的思考上,更多地去发现现象背后的东西。
    韩少功:很多事情拉开距离才看得清楚。八十年代也有个人主义,但在特定配置条件下利大于弊。那时候改革是内需拉动型的,全民普遍受益。全社会利义并举,公私平衡,经济发展比较均衡与和谐。农民分到责任田以后,普遍增产增收,农民得到了实惠。城市里就业充分,工厂都开工很足,工人奖金开始增多。我记得我读大学的时候,很多朋友都不愿意读,说在工厂里待得很舒服,工人的收入不比大学毕业生少。我回到插队的农村去看,农民也满足得不得了,说天天可以吃肉喝酒,皇帝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吧?
    当时知识分子的待遇算是差一些,所谓“手术刀不如剃头刀,原子弹不如盐茶蛋”,而且还有时紧时松的意识形态压力。但不管怎么样,四类分子摘帽了,右派平反了,大学重新招生了,出国留学放行了,知识分子还可以评职称,处于一种很受尊重的地位。温铁军认为,从社会均衡发展这一点来看,八十年代前期和中期应该说是做得最好的。但进入九十年代以后,贫富分化开始出现了,地区之间,阶层之间,行业之间,个人之间,都分灶吃饭,吃得有咸有淡有多有少不一样,差距拉得非常的大。人们出现“原子化”趋向,共存共荣的社会纽带在松弛甚至断裂。
    王尧:也许这就是“新左派”思潮出现的背景之一。有些评论家认为你是“新左派”作家。
    韩少功:在中国的语境里,“左”很臭,差不多就是“文革”的代名词,你一戴上“左”的帽子就自绝于时代。不过我不在乎这顶帽子,正像我在八十年代不在乎“自由化”的帽子。“新左派”这个词最开始是出现在文学圈子里,到九十年代后期,帽子铺开大了,社会主义的、民族主义的、生态主义的以及后现代主义的思潮,都可能戴上“新左派”的帽子。这时候的“新左派”其实是第二代,与第一代有关系,但没有太大关系。因为第一代在社会思想和社会政策这个层面上有所分化,有些人对第二代“新左派”的很多观点也不赞同。
    其实,以“左”和“右”来画线是一种懒惰和粗暴,掩盖了问题的复杂性。比如,说社会主义是“左”,还算是传统上通行的命名,但民族主义怎么是“左”?恐怕也是“右”吧?王小东说,他很欣赏美国的制度,但坚决反对美国的霸权,就是这样一种亦左亦右的态度。“自由主义”这个词也是含义混乱。如果按照一般美国人的理解,“自由主义”刚好是指左翼,指民主党的“第三条道路”,甚至是指乔姆斯基一类激进异议分子,指中下层平民以及少数族裔的立场,而里根和撒彻尔夫人奉行的新自由主义,在美国被知识界习惯性地称为“保守主义”。
    王尧:你对上述两代“新左派”的思想活动,似乎都有过积极的参与。这在作家中不怎么多见。
    韩少功:因为操办《天涯》杂志的关系,我在一九九七年编发过汪晖的一篇长文,推动过后续讨论。汪晖这篇文章后来被看成触发知识界大讨论的导火索。其实在此前后,我也编发过很多不同倾向的文章,有左翼的也有右翼的。在我看来,左、右两翼有时候有共同的关注,要解决同样的问题,只是对问题的解释不同而已。比如,秦晖与何清涟也很关切弱势群体,认为权力经济制造了贫困,这一点说得不错;但他们觉得只有彻底的市场化才能解决这一问题,让我持有疑问。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发表秦晖和何清涟的文章。何清涟当时在境内还不太被大家知道。我的主张是不管左派右派,能抓住老鼠就是好派,能解释现实就是前进派。“新左派”对于打破八十年代以来物质主义、发展主义、市场主义、资本主义的一言堂是有积极意义的。贫困问题,生态问题,消费文化,道德危机,国际公正秩序,权力资本化与资本权力化……这一系列问题,如果不是因为尖锐刺耳的左翼批评出现,恐怕很难清晰地进入人们视野,就会在市场化的高歌猛进和莺歌燕舞之下被掩盖。
    翻翻那时候的报刊,知识界过于一言堂了。精英们千恨万恨只有一个“文革”,只有一个“极左”,有资本主义一抓就灵的劲头,对无关精英痛痒的问题不怎么打得起精神。王蒙不能接受有人批评市场化,说市场化再不好,总比“文革”好吧?问题是,照这样的逻辑,“文革”再不好,总比日本军队的“三光政策”要好吧?这样还能讨论问题吗?要知道,一小部分精英的现实,并不等于社会大多数人的现实。
    王尧:有些弱势群体可能在市场化进程中边缘化。
    对边缘声音应更多一些保护
    韩少功:八十年代的启蒙主义说,市场化能带来人道。是的,现在有很多人确实过上了人道的生活,包括恋爱自由了,结婚与离婚也自由了,甚至“小蜜”加“三陪”地“性解放”了。但是不是人人都这样?到城乡弱势群体那里看一看,由于生计所迫,不是男人就是女人出外打工,夫妻分居的现象比计划经济的时代还要普遍和严重,一年到头家不像个家。对于这些人来说,市场化带来的更多是性剥夺和性压抑吧?是不怎么人道的生活吧?他们不去打工行吗?不行,教育、医疗、税费的负担一直地加重,生活支出是刚性的,没有不打工的可能。
    王尧:公共教育与公共卫生这些社会福利事业在九十年代受到了市场化的极大冲击,而且都是在“改革”的名义下进行的,甚至是在“与国际接轨”的名义下进行的。
    韩少功:回过头来看,这可能是九十年代重大的失误之一,伤了社会的根基和元气。享受教育和医疗是公民的基本人权,它们怎么可以完全产业化?怎么可以一股脑推向市场?很多欧美国家也没有市场化到这一步。说“发展是硬道理”,不错,医疗产业化以后确实“发展”了,医药工业赚了大钱,医院赚了大钱,医务人员还可以集资上设备,什么ct,什么磁共振,然后一个小病也给你上ct,宰你几百块没商量,然后集资者都乐呵呵地分着红利。但就是在这同一个过程中,社会广大下层居民反而看不起病了,有病只能自己扛着。据我所知,世界卫生组织两年前对世界各国在医疗卫生方面的公正性给予评估,中国已经退步到一百八十八位,倒数第四,比印度、伊拉克、埃及、孟加拉还要落后很远。那么到底是谁“发展”了?是什么“发展”了?即便不谈社会公正,即便只有经济发展一根筋,当社会的大多数因为失去了医疗保障,有治病的后顾之忧,一点钱都存着不敢花,导致市场需求不正常地严重萎缩,这是有利于“发展”还是阻碍了“发展”?
    王尧:有时候,我觉得左翼和右翼在思想上缺少真正的交锋,没有一个交集点。关于民主问题也是这样,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韩少功:八十年代的启蒙主义说,市场化和私有化能带来民主。有两个大学生跑到海南打工,热情万丈地进了一家私营企业,后来惊讶地发现,老板根本不把他们当人对待。他们不服气,去同老板理论,问你为什么不把我们当人对待。老板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把你们当人对待?我出了钱,买了机器,也买了你们,你们就是我的机器。你们不想干就给我滚蛋。这两个大学生事后非常纳闷:不是说资本主义讲民主吗?这个资本家怎么这样呵?想当年,他们在国企干的时候,还可以同厂长和车间主任拍桌子骂娘,只要不犯法,厂里也不能开除他们。
    王尧:西方的民主是大街上可以骂总统,但在公司里不能骂老板。
    韩少功:民主政治势在必行,这在知识界没有多少分歧。但民主有很多种。古希腊的贵族民主是压迫奴隶的,法国大革命的民主是放纵暴力的。我们的政治民主是否要以经济民主为前提,是否能在贫富严重分化和强化社会等级制的基础上建立起来,是否需要配置经济和文化资源相对公正的分配,这一点不可不深究,不应该绕过去。当一个人吃不饱饭的时候,没有工作的时候,选票只是幻术,你说他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其实毫无意义。在一个等级制森严的私有化社会里,民主即使有,也不会是大多数人的民主。我参加过一次全国民营企业报刊主编的座谈会。有意思的是,我发现很多主编私下里都有一种苦恼。他们虽然已经身处“体制外”了,但并没有版面上的民主和自由,新闻管制严着哩。你不给老总歌功颂德,不给企业粉饰太平,你的饭碗就端不稳。他们以前最瞧不起《人民日报》,但没想到自己来办报刊,比《人民日报》一类媒体更缩手缩脚。你说这算怎么回事?
    王尧:国家和市场这样一个二元对立的概念,也曾经是启蒙主义的核心概念之一。
    韩少功:这种对立也许曾经是一部分事实,但与我的很多印象无法吻合。我经常见到一些科长很难找到局长,局长很难找到市长,但有些资本家几乎分分钟可以把局长或者市长叫到他们的餐桌上去。餐桌上这些呼朋引类的家伙,是“国家”还是“市场”?是权力还是资本?我倒是见到过很多“国家”反“国家”的现象,比如,贪官的“国家”反清官的“国家”,部门利益的“国家”反公共利益的“国家”。一些腐败的当权者,比你还恨“文革”,比你还恨“极左”,对革命传统和道德约束嗤之以鼻,一心向往市场化、自由化、西方化这些香饽饽,与奸商们在五星宾馆里扎堆,喝xo,打高尔夫,有一种苦尽甜来的翻身解放感。我们有些朋友可能没有想到,启蒙主义的话语很对他们的心思,包括你说的多党制。他们已经有上千万、上亿的黑钱捏在手里,既准备收买官员又准备操纵选民,根本不在乎任何政治体制。
    王尧:资本权力化,权力资本化,是你经常强调的一个中心问题。
    韩少功:即使在欧洲的历史上,国家与市场也不总是截然两分的。当年欧洲有官商冲突,也有官商结合。重商主义完全是国家行为。英国的东印度公司、莫斯科公司、几内亚公司,都是官商一体,甚至拥有外交与军事的特权。美国的计算机和it产业,一开始也是国家投资和专营的军事工业,做成强势以后才要求自由贸易,才要求其他国家“零关税”,在这一点上连台湾都很有意见。因为台湾较有优势的芯片和笔记本电脑,进入美国倒是不能享受“零关税”。还有日本、韩国的经济起飞,全都是在国家关税保护之下发展起来的,全都是靠资本与权力的紧密关系实现的。只要不是傻子就可以看出,市场完全“自由化”的说法,让“国家”完全退出“市场”的说法,常常是一些强势国家和强势阶层的经济策略,欧美国家自己也做不到这一点。
    王尧:重新思考社会发展道路,似乎成了你九十年代思想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成了你一个新的兴奋点。
    韩少功:九十年代后期,我有机会去了一些周边国家。我到印度新德里机场,看到一条大标语:“欢迎你到最大的民主国家来。”口气很牛吧?想一想也有道理,他们比美国和欧洲加起来的人口还多,选举,多党制,舆论自由,确实是民主的制度和氛围。国大党与人民党互相监督,互相竞争,英国给它设计的一整套制度坚持下来了。印度比中国要穷很多,但民主还是行之有效,搞了这么多年也让人觉得不错。但你往深层里看,印度官场的腐败却一点不比中国少,甚至比中国更严重。诗人西川说,他走到哪里都被刁难,不给官员塞点钱就不行。所以说多党制是否一定可以克服腐败?是否一定可以促进市场经济的发展?这里是有疑问的。尼赫鲁大学的校长问我:为什么印度吸引的外资只有中国的一个零头?为什么跨国资本更喜欢共产党的中国?这个问题也是不应该被知识界绕过去。从印度回到新加坡,那里是另外一种情况。新加坡不像是一个民族国家,更像是一个严格管理的大公司,是带有花园和街道以及海关的大公司。西方很多媒体指责新加坡是权威制,甚至是集权制。李光耀说过,一人一票并不好,以后应该考虑给精英人士一人五票,或者一人十票。这算是知识加权制或者资本加权制吧,与民主原则确实有很大距离。在新加坡你不能吃口香糖,也不能随便抽烟,有很多的不自由。新加坡的作家说,你们中国作家多幸福啊,什么都敢写,什么都能写,写得那么黄也没关系,顶多也是落个开除党籍,而我们这里动不动就抓到监狱里去了。但新加坡的经济发展得很好,到处很有秩序也很整洁,从印度来这里简直是一步到了天堂的感觉。
    王尧:俄罗斯的私有化改革后果,在九十年代也让很多中国人深感意外。
    韩少功: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那里,还嫁了个俄罗斯老公。苏联解体以后,他们周末就去郊区大生产,种土豆,种黄瓜番茄。有些工厂发不出工资了,就发点产品让你自己去卖。私有化运动在这些企业不是促进了市场经济,而是差点退回到自然经济了,退回到了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与启蒙主义的推断并不一致。国民经济一再负增长,如果没有石油撑住,倒退了上十年还不知道哪里是谷底。当年帮助俄罗斯设计私有化运动的美国教授,拍拍屁股跑回美国,写了一本书,承认“休克疗法”完全失败。
    克服左、右两种教条主义
    王尧:有一种批评,认为“新左派”更多地关注国外,是照搬欧美左派的理论,甚至是拿西方后现代的药来治中国前现代的病。我想你不会没有注意到这种意见。
    韩少功:贫富分化、生态恶化、消费主义文化……但愿这些都不是中国的问题而只是欧美的问题。不幸的是:它们偏偏是身边的现实。我不否认“新左派”里确实也有教条主义,的确也有奇谈怪论。有一种是豪华“新左派”,过着很舒适的日子,并不准备真做什么实事,只是得意于自己的道德造型。他们关心人民是对的,但空谈之下就容易神化人民。比如鼓吹工人治厂,但很多工人要的是少干活多拿钱的大锅饭,你怎么办?想用公有制普遍地取代私有制,但公共权力的腐败和低效如何避免?这一设计对道德的依赖如何落实?对民众道德滑坡和各种陈腐积习是否有些过于低估?还有一种是骂娘“新左派”,眼里熊熊燃烧着穷人的怨气和仇恨。穷人当然有权利怨恨,但建设性的态度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大家都活,是顾全大局,否则革命就会表现出狭隘性、偏执性、暴力性,就会用新的不公代替旧的不公,用新的悲剧代替旧的悲剧。那样一些恶性循环的改朝换代,并不具有制度革新的意义,我们在历史上看得多了。
    王尧:要胸怀真诚,要深入实践,要倾听底层的声音,这对于右翼和左翼来说都是同样的要求。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每一种思想都可能走偏。
    韩少功:深入实际是一味化解教条的良药。《天涯》上凡是有分量的文章,都是眼睛向下看的,是摆事实讲道理的,以充分的社会调查为基础。比方说温铁军、黄平他们在“三农”问题上的研究,来自几年或十几年的深入调查,有驳不倒的数据和事实。黄平成年累月在贵州、陕西、四川的农村跑,风尘仆仆像个乡镇干部,有时在机场与老婆见一个面,取几件衣服,才下飞机又上飞机。
    王尧:一些学者有“三农”问题上的研究,其意义不可低估。
    韩少功:倒是有些为难他们的文章常常在玩弄抽象概念。比如说社会主义有平等,资本主义有自由,这样比较有什么意义?说平等高于自由,或者说自由优先平等,这样的概念折腾有什么意义?我们只能反思现实中的社会主义,或者现实中的资本主义,就像我们只能吃下活生生的萝卜,从来不会有人能吃上一个最理想、最标准、最经典的萝卜。天下有那样的萝卜吗?中国这样一个文化古国和人口大国的改革是没有前例的,别国经验也不能替代中国的经验,人家的药方不一定治得了我们的变异病毒。中国的权力资本化与资本权力化,就是变异性的病毒之一,与欧美列出的病毒样本不一样。
    王尧:以我在苏州这个地方的经历,我感到在九十年代后期,对现代化的目标也有所调整,生态、资源问题都在考虑进去。
    韩少功:我从飞机上看,江浙这边的水面大多是黑的。人口这么稠密,gdp挂帅势必会贻害无穷。这一点连当年的马克思也有所忽视。他生活在欧洲呵,没感到太多生态环境的压力。欧洲工业革命时总共人口不足一亿,又先后向外输出移民六千多万,说英语的人口的三分之一去了美洲、澳洲和非洲。有点污染和破坏算什么?有一些社会理论家最近提出,中国在七十年代末实现了“以阶级斗争为中心”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转移,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应该实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向“以社会协调发展为中心”的再次转移。所谓“协调”,是指兼顾经济与生态,兼顾效率与公平,兼顾物质建设与精神建设,等等。这种看法不无道理。
    王尧:西方发达国家在这方面既提供了教训也提供了经验,很多理论是从他们的实践中总结出来的。
    韩少功:一战以后,欧洲的古典自由主义向左转,实际上是转变为民主的自由主义,开始重视社会保护和社会福利,缓解劳资矛盾,遏制贫富分化。但到三十年代遇上一劫,市场不灵了,欧洲各国大萧条,失业率猛升到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四十,各国封关设卡切断自由贸易,专制寡头一个个登台,民主制度大面积崩溃。怎么办?人们开出很多药方,法西斯主义就是一味药,被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用上了,变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计划经济也是一味药,当时这个词在英国议会使用频率最高,只是这味药后来被美国用得最好,叫罗斯福新政,采用非市场化的手段,金融管制、以工代赈、国家举债投资,等等,让美国走出了困境。所以西方的资本主义里有社会主义。我在法国一家中餐馆吃饭。老板是台湾人,说法国的高福利养懒了人,工人阶级最难缠,除了罢工就是放假,财政负担不起,于是一再加税,搞得生意人扛不住,他的餐馆也很难赚到钱。他抱怨:“法国太社会主义了,哪比得上中国的资本主义。”他的话在中国人听来一定很怪异,也难以接受。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长期来的互相吸收与互相促进,却是难以否认的事实。
    王尧:这些事实的比较改变了你对中国问题的思考,开始把现代化的想象落实到中国本土上来。比起西方的知识分子,我们面临着双重的遗产,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在实现现代化和反思现代性的双重挤压中,中国知识分子在这个时候开始成熟了。
    韩少功:九十年代的经济发展成就有点出人意料,九十年代很多社会问题的严重程度也有点出人意料。中国这辆车,好像是跑在一条基础不牢、设备不全的高速公路上,需要有特别高超的驾驶技术,即成功的思想创新和制度创新。经过了一个多世纪的折腾,我们有了你说的双重的遗产,也面临着克服左、右两种教条主义的任务。可惜的是,我们的教条主义积重难返。有时候明明路面上冒出了险情,方向盘、变速器、制动闸吱吱嘎嘎就是不到位。
    王尧:看来,用文学的方式来考察这些问题已经有很大局限。这几年,经济学家、社会学家的著作都很畅销。
    韩少功:文学也能做很多事,有些作家就一直在做,而且做得不错。如果说有些作家失去了八十年代的那种激情和敏感,表现出某种庸俗和保守的倾向,主要原因可能是生活过于安逸。中国文学市场这么大,作家们版税拿得多,是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住上几室几厅了,家里豪华装修了,在这个那个笔会上吃香喝辣,走到哪里都被文学青年们围着签名和合影。在这样一种安逸的生活环境里,与社会底层的联系可能会日渐疏远。韩愈说文学是“不平则鸣”。有些作家被生活宠得一塌糊涂,好像没有什么可“鸣”。男的搓麻将,女的护肤和购物,就算打起精神读几本书,也缺乏内在激情的驱动。至于深入群众和关切社会,好像太老派了吧?谁还愿意去做那种傻事?
    王尧:《天涯》杂志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显示了特别的意义。在九十年代文学期刊中,它是很重要的一个杂志,当然已经不是一个纯文学杂志,广义上是一份思想文化杂志。我感到这个杂志可能会取代《读书》的位置。
    韩少功:做了一些事情,但没有那么重要。
    王尧:应该说,九十年代后期以来一些重大的思想活动,一些重要命题的提出,都与《天涯》有关系。
    韩少功:编辑人员推出一些稿件当然是很用心的,做得也很辛苦,第一任主编蒋子丹几乎放弃了自己的写作,是有所牺牲的。但我们也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天涯》既是知识界再启蒙的参与者,也是受益者。
    王尧:好的刊物都是兼容性的刊物,同人刊物也不排斥异己,譬如当年的《语丝》。你刚才也提到,《天涯》和左翼右翼的朋友都有交往有沟通。
    韩少功:我同编辑部的人讨论,办刊物可能得有两个这样的尺度:第一是百花齐放,自由竞争;第二择优把关,设定底线,每一篇稿件至少要得六十分。不能谩骂侮辱,不能空洞无物,不能信口开河硬伤迭出,要言之有物和言之成理,这就是所谓六十分的底线。底线以下,没有宽容可讲,没有多元化可讲。编辑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有人写了一篇很臭的文章,然后说我是一家之言,我也有争鸣的权利,这种话是不能信的。多元化如果变成了垃圾化,多元化的日子就可能到头了,就人见人厌了。多元化不应该成为一种神话。
    王尧:要有及格的水准。兼容不等于放弃严格要求,也不等于没有倾向。
    韩少功:有一次,一位理论家从香港来海南讲学,主题是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他说西方自由主义是现代性的,说发展中国家的民族主义是反现代性的,因此应该用自由主义克服民族主义。这种理论真是让人听得头都大了。后来我提出疑问:在法国这样一个自由之乡,八十年代后期也通过了两个法案,排斥外来移民,这是自由主义还是民族主义?印度是以自由主义原则立国,至少是自由主义的好学生,但引进外资的思想阻力比中国还要大,与巴基斯坦更是剑拔弩张,这是自由主义还是民族主义?从历史上看,很多时候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不过是一体两面。《天涯》主张多元化,但不能支持这样的不实之言。
    王尧:从八十年代的个人主义以及利己主义,到九十年代呼唤公共关怀和社会公正的重建,很多知识分子完成了一个曲折的思想轨迹。但与八十年代不同的是,这种变化对社会公共舆论的影响似乎不如从前,至今也未能成为知识界的主流性共识。《天涯》到现在仍然是边缘的地位。
    韩少功:八十年代还只是书斋里的冲突,顶多是潜在利益的冲突,但九十年代的贫富分化以后,知识后面常常有既得利益了。既得利益比潜在利益更具体,更实际,所以冲突也会更加激烈,也更顽强。加上中国社会矛盾多,心理压强大,讨论容易情绪化和偏执化,难以心平气和与深思熟虑。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多数人还是不难找到共同点的。好在生活比观念更有力量,形势比人强。利己主义曾经在青年人中间畅行无阻,好像是一台潜在的提款机,谁都觉得自己有本事,淘汰出局是其他倒霉蛋的事,与我没有关系。但轮到很多人失业的时候,生意破产生活无着的时候,他们还希望父母、朋友、同事、政府以及全社会用“利己主义”来帮助他们吗?他们会不会对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产生新的认识?
    “现代”不一定有共同的“性”
    王尧:在研究社会问题时,对国情的认识显得特别重要。讨论思想理论问题,也不能离开特定的文化语境。如何解决现在的问题,我们前面说的,坚持人文精神的知识分子是一种思路,后现代主义者又是一种思路。在探讨九十年代时,后现代主义文化现象也是需要正视的。
    韩少功:我对后现代主义缺乏足够的知识,没有多少发言的资格。好像是利奥塔说过:后现代主义就是培养一种对差异的敏感。这一点我深为赞赏。用这一思想方法反观后现代主义本身,应该说,后现代主义不是一个统一的什么主义。
    王尧:像西方的学者所说的那样,现代性也有好几副面孔,内部充满了矛盾,当我们把这个概念引进到中国来,并且以此来考察中国的现代性问题时,在我看来情况又更加复杂和特殊,概念之外的东西常常会被忽视。这个时候,现代性理论解释实际问题的力量就被削弱了。
    韩少功:我赞成用“现代性”的角度来研究事物,自己也偶尔用一用这些概念,但有时也偷偷地想:西方学者为什么喜欢“现代性”、“现代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这样一些概念?“现代”与“后现代”指称时间,但发生在“现代”的事情千差万别,发生在“后现代”的事情同样千差万别,可能并没有共同的“性”,也没有共同的“主义”。就政治体制而言,中国是先封建后专制,西周春秋时代是封建,秦以后是专制。西方是先专制后封建,罗马帝国是专制,中世纪是封建。双方在同一时间内刚好不同“性”也不同“主义”。《哈利·波特》是现代事物吧?但这本书里运用了传统神话素材和手法,是不是也有古代的什么“性”?共产主义是现代的事物吧?但更早以前,有僧侣共产主义;更更早以前,古希腊学者早就设计过共产、共妻、共子的精英制度——这是不是也有古代的什么“性”?也许西方学术传统太重视时间,习惯于直线的时间观和目的论,喜欢把历史一截截割开,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所以就闹出了这一些概念。
    王尧:用大词容易造成很多误解,比如“现代性”作为一个社会概念和作为一个文化的审美的概念也是有区别的,有时候用得越位了。
    韩少功:也许“现代性”这个词实在太宏大,说“现代性互相矛盾”,说“反现代性的现代性”,说“现代性中反现代性与现代性的冲突”,又很绕,有点玄,至少应该慎用。在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们可能用一些小词更好,比如说“工业化”就是“工业化”,说“民族国家”就是“民族国家”,不一定都往“现代性”上说。
    王尧:有一些学者认为,回到传统文化资源,不过是再一次制造中、西对立,是在完成本土文化权威代言人的同时,也获得了与西方平等对话的权利。在他们看来,五四前后的保守主义和当今的学者,不可能做“纯粹中国”的学者。我觉得这种观点本身倒是以西方视角来观察中国。其实,本来就没有纯粹的东方或者西方,也没有纯粹的传统和现代。回到本土文化不等于拒绝西方,回到传统文化也不等于拒绝现代。
    韩少功:就我个人而言,我更注重发言的内容:你的发言有没有真知灼见?说出道理没有?你如果是言之有据,言之成理,那你不管是维护西方的优越地位,还是维护东方的高贵地位,或者是维护不东不西、不三不四的地位,都无所谓。应该注意动机,过于关注动机就是“诛心之论”了,不是正常的思想交流了。
    在另外一方面,就像你刚才说的,东方和西方能够截然分开吗?我们说西方文明,日本现代化了,算不算西方?印度和北非的人讲欧洲语言,算不算西方?西方有自己的希腊和罗马,但它的宗教和科学,作为西方文明的两大支柱,显然都不完全是西方的土特产。伊斯兰教曾经是欧洲的主流宗教,整个地中海是“穆斯林湖”,但伊斯兰教是从外面输入欧洲的。基督教也是来自中东,以耶路撒冷的犹太教为源头,所以米兰·昆德拉跑到以色列说,以色列是欧洲的心脏,但如今是一个长在体外的心脏,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还可以加上一句,这是一个被欧洲当年排犹运动逐出了体外的心脏。那么科学呢,数学是科学的核心吧,但数学遗产既有古希腊一份,也有阿拉伯一份,现在世界通用的数字是阿拉伯数字,不是罗马数字,阿拉伯文化的功劳显而易见。据说“〇”是印度人发明的,所以印度人对西方的科学技术文明也有一份功劳。欧洲早就是一个“杂种”了。当然,欧洲这个“杂种”与中国这个“杂种”可能还有些区别,还可以讨论。讨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也不是毫无意义,但恐怕需要小心翼翼,要严格限定角度与范围。
    王尧:这也涉及我们对全球化的看法。你在一九九七年与萧元的对话中,对“全球文化一体化”这样的提法表示怀疑,现在是否有新的想法?
    韩少功:我不相信会出现全球同质一体的文化。两个人的文化都不会完全一样,全球的文化怎么可能完全一样呢?不管到什么时候,人类生存在地理、气候、人种、制度、生活习俗等方面的差异还存在,人们对财富、权力、知识、信息以及交流工具的占有也不会平衡,文化趋同的过程决不可能取消或代替文化趋异的过程。冷战时期,大家讲政治不讲文化。我们支持阿尔巴尼亚“反帝反修”的时候,没有想到那是一个穆斯林国家,政治斗争掩盖了他们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天主教、东正教的文化冲突。冷战结束以后,大家讲文化不讲政治了,政治只剩下所谓“文明的冲突”。美国的亨廷顿这样说以后,不仅美国很多人信,穆斯林世界的很多人也信,一闹事,一动武,就是文明之间的“圣战”,就往宗教或者民族方面浮想联翩,而石油、金融、水源、政治制度等方面的冲突,被有意或无意地掩盖起来。现在看来,讲文化与不讲文化,讲文化差异或者文化一体,都很有必要,但也可能有意识形态的理论设套,是借它们来说事。我们得小心一点。钱穆先生说过,只有等中国和西方发达国家的经济水平差距缩小的时候,对文化的讨论才可能心平气和和深思熟虑。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还得加上一条:当全球利益冲突相对平缓的时候。
    王尧:那时候讨论的心态不一样了。
    韩少功:没有意识形态的干扰。
    王尧:很多人认为全球化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进程。
    韩少功:问题是“全球化”指的是什么。如果是指全球范围内各种共同体的互相影响,指每一个共同体都不可能完全独立地发展,那没有什么不对,而且这一过程从十六世纪已经开始了。十六世纪以后,我们有了真正的世界史,每一个国家的国别史都只是世界史的一部分,没有当时的非洲和亚洲就没有当时的欧洲,撇开欧洲的作用就说不清当时的美洲和亚洲,如此等等,因此国别史从那时起不再是一个合适的分析单元。就像要认识一个胃,胃不是一个合适的分析单元,必须放到人这个大单元里来认识,才能看得清楚。我们现在中国的史学教育,讲到十六世纪以后还是国别史,是很成问题的。但如果说全球化是指全球的文化趋同,经济和技术共享,还有公正的全球政府,像鄂尔多斯羊绒衫的口号一样:“温暖全世界。”那是另外一回事。也许那是一个理想的目标,听上去不错的目标,但我们离那样的目标至少还非常遥远。
    现在西方发达国家热衷于贸易全球化,投资全球化,金融全球化,但中国人可以随便定居到美国吗?不行的,所以没有人口流动的全球化。中国人能得到美国的高技术转让吗?也是不行的,出再大的价钱也不行,有美国的法案管着,所以也没有技术传播的全球化。很明显,现在的“全球化”都是有选择的,民族国家这种体制还有强大的作用,谈“国家的消亡”为时过早。眼下似乎有好几种“全球化”在交织,富国想要原料与人才,穷国想要投资和技术,双方又都想要对方的市场,同床异梦,各有所图,都在做全球化的梦,但梦的不是一个东西。以后会怎样发展,还得看。
    王尧:反对全球化在西方国家也形成了越来越引人注目的浪潮,每年开西方国家七加一的首脑会议,就会有很多人去示威和抗议,还闹出流血事件。
    韩少功:投资全球化也损害了西方国家工人的利益,而且这种损害在一步步加剧。资本家把工厂办到中国或印度去了,欧美的失业率就不断攀升。这带来一些新的现象,比如美国波音、通用等公司的大老板最喜欢中国,但劳联、产联这些工会组织最反对中国。比较而言,在马克思的时代,各国的工人穷得一样,但各国的资本家富得不一样,所以“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现在呢,各国的资本家富得一样,但各国的工人穷得不一样,所以全世界的资产者联合起来——联合起来推进全球化。
    王尧:社会的重建也包括国际社会的重建,包括克服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的恢复,这可能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
    韩少功:需要人类精神觉醒和文化创造的又一个春天,也许还需要新的孔子和耶稣,需要新的达尔文和马克思。我们无法预计二十一世纪会发生什么,没有办法算命。有时候,我觉得全球化就像一大锅中药熬着,熬来熬去,最后不知道哪一味药治了病,不知道哪一味药伤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