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树
远方的树 注释标题 最初发表于1983年《人民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飞过蓝天》。
一
挂在屋檐下的一截锈钢轨当当当敲响了,响得人们心慌。田家驹伸了个懒腰,从门口探出头看看天,苦着一张脸,提起沉重无比的钯头,随男女老少们出发。其他人也陆续出了门,有的打哈欠,有的揉眼皮,有的唉声叹气,拖拖拉拉落在老后。有两个女知青连钯头似乎也扛不住,钯头在身后越垂越低,利齿眼看要戳到背脊了。
这是一个沉闷的下午。田家驹左顾右盼不耐沉闷,狠狠地挖了几下,赶上了身边的马桶,找这个积极分子搭腔——喂,马桶,你大串联时到过昆明没有?
对方不理他,没心劲理他。
我给你说说昆明。田家驹折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大观楼,黑龙潭,还有太华寺里的罗汉,画得清清楚楚。
对方还是闷闷的。
喂,马桶,你知道芭蕾吗?看过《白毛女》吗?田家驹热情万丈,丢下钯头,在前面来了个大展臂和弹腿一跳。
旁边的人送来笑声,笑他的裤子差点垮了。
田芭蕾谦虚地一笑,搂起裤腰带,把额前长发往后一抹:“不行,不行,今天没跳起来,这地不好。”他的意思是,这松软松软的油菜地不是理想舞台。“那次我去省歌的练功房,随便跳两个小品,他们一个个都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个跳大春a角的还要拜我为师。”他存心让更多的人关心芭蕾,关心远方的革命文艺事业,“喂——和尚,你那天不是在场么?喂——蛤蟆,你的二姨不就是在省歌么?你们怎么不给我作证呵?”
有位青年农民摔过来一句:“供销社的王老倌说,他们今年的牛皮收购超过计划。”
“我吹牛皮?”田芭蕾表示气愤,夺下积极分子手中的钯头,喝令大家都停下手来,“马桶,你太不够意思了。你给他们说说,那天我到歌舞团去,你是不是去了?那天是正月初五,出大太阳。我们一起坐十三路车去的。路上还碰了两个小流氓,要抢你的军帽,你忘了?”
马桶想找回钯头继续干活,但被对方缠住不放,定要借他来表演一下对付小流氓的故事。一个缠腿的动作刚表演完,马桶大叫一声,飞快地溜走了——原来场长的刀板脸和黑呢子帽,不知何时已在大家身后悄悄出现。大家也发现了这一点,立刻成了见猫的老鼠,纷纷埋头大力挖地,只有田家驹不知情,还在讲解格斗动作。
“田家驹,你没病吧?”
田家驹吃了一惊,回头看见场长,很快镇定下来。“嘿嘿,我们学点擒拿术,碰上阶级敌人搞破坏,也能对付一阵子呵。”
“我看你就像个阶级敌人。”
马桶很怕场长盯上自己,脸色红红地说:“场长,他硬要讲故事,一讲还要表演,还要你们停下来听……他挡在我前面,我总不能朝他脚上挖吧?”
不知是谁发出哧哧的笑声。
场长的血压肯定升高了。“一粒老鼠屎,搞臭一锅汤。田家驹,你不错么。你看你脚下,看你脚下,你是出工还是破坏?”
地上两棵小茶苗,已被田家驹踩倒,贴在泥窝子里。在更远的地方,他的挖地无异于老鼠打洞,东一钯头,西一钯头,一块地挖出了奇形怪状。就是挖过的地方,也大多是农民说的“天盖地”——浮土盖住了坚硬的板土。场长用一根竹竿随便戳了戳,就戳出好几个地雷阵,差点戳出嘣嘣的响声。
“田家驹呀田家驹,我就知道你会把我的心血当苋菜水,我就知道你昨天的保证书是擦屁股纸……”场长气得全身发抖,说不下去,一气之下摸出具有最高权威的铁哨子,猛吹一声:“——开会!”
二
场长开会的水平最高,每次开会都要讲到抗日战争、朝鲜战争以及珍宝岛战斗,讲到他五岁讨饭之类的悲惨故事。不过他有时说讨饭是五岁,有时说成七岁或八岁,时间上有点出入。他说到最后,总是有一番恶狠狠的威胁,说哪个再敢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就要一绳子捆起来,吊到梁上去当猴子看。不过田家驹不怕威胁,只是喜欢开会,因为一开会就可以不干活,名正言顺地歇一歇手脚。
好几次,他还主动找到副队长或队长,找到副场长或场长,说我近来思想觉悟很低,越来越低了,你们怎么不开会来批判我呢?
对方有些警觉,问他如何个低法。他就苦着一张脸说,你看呵,我又想吃好的又想穿好的,只想过地主老财的生活,天天有人来侍候,这还不反动吗?你们也得开个会来帮助我一下吧?
场长上过当,但很快发现他的话真真假假,讨批斗只是为了白天赚休息。老人一生气,忍不住指头戳到他鼻子上,大骂他“臭知识分子”。
田家驹也来了气,左右看看,盯上一堆新鲜的稀牛粪,上前一把将黑糊糊的粪渣抓在手里。“我臭?我敢抓屎。你是劳动人民,你抓给我看看!”
场长不敢接招,也没想到有这样的招。
田家驹便得意了,“你是个假劳动人民,还敢不承认?”
场长差点吐血,两天没露面,后来只得再出一招,命令他从此以后单独劳动,每天去一个山坡上挖地,免得带坏他人。不过人们后来发现,田家驹单干以后纯属放虎归山,更没法管了。有时他在地头睡大觉,有时他去附近农家喝茶,有时他干脆回到寝室里看书唱歌拉提琴。但他每天的任务偏偏完成得好,据说他发动附近农家孩子来帮忙,十几个小长工一齐上阵,挖得尘土飞扬热火朝天。他自己给小把戏们画一画狗呵虎呵冲锋枪呵什么的,就算是回报,算是发工资。小把戏们觉得这种交换很合理,还口口声声叫他“田爷爷”——当然是他教唆的结果。
队长还未当爸爸,对这种叫法很生气,去找场长告状:“你说要整他,这下好,整出个爷爷了。他要是爷爷,我算是哪一辈?太没规矩了吧?”
场长也一筹莫展,“我不是公安局的爹,有什么办法?”
队长说:“还是要找个人管他。他听刘力的话,让刘力去试试吧。”
刘力也是个知青,比田家驹大,是个本分人,又很有文才。茶场几块黑板报,都是他包着出的。一些什么先进典型材料,也是他包着操刀。据说他还在偷偷地写小说与诗歌,与田家驹谈得来。前不久,大家嫌田家驹一身臭烘烘的不洗澡,谁都不愿与他搭铺。最后只有刘力心软,接受了这个走投无路的难民,三天两头还给他洗衣补衣,挤牙膏打洗脸水,算是当上了大保姆。
场长摇摇头:“刘力不行,斗争性不强,好好先生一个!再说他们城里伢子混在一起,容易互相包瞒。要选个本地职工去。”
“那选谁呢?”
“你……去叫豆子来。”
“小豆子?”
小豆子叫李豆,茶场的妇女主任、团支部书记,场长最信得过的革命接班人。前不久搬运树木时伤了腰,眼下还不能干重活,但当个看押人员还是合适的。场长把她叫到面前,“……你不要看牛了,看个人吧。那个田牛皮其实还没变成人,思想很复杂,很腐败,很反动。暂时还没发现他偷盗,是他还没有暴露出来。时机一到,他就会暴露的。你看吧。他父亲是城里的什么教授,成分大,有钱,可能开了几间铺子。你要好好地监督他,第一要防止他偷花生偷西瓜;第二要他老老实实地劳动,不准偷奸耍滑;第三不准他剥削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弟。明白吗?”
小豆子有点紧张,“他不服管怎么办?他会不会打人?”
“难说。”
“那我带把剪刀在身上?”
“有备无患也好。不过他最大的本事是花言巧语。”
“我拿棉花塞住耳朵。”
“那倒不必,你只要对他多长一只眼睛就行。有什么情况赶快报告。”
小豆子使劲地点头。
三
听场长一番话,李豆出了一身冷汗,一个晚上都没睡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她同城里来的知青交道不多,同姓田的交道更不多,但印象中这个家伙调皮捣蛋,是个有名的疯子,三天两头就要惹祸,人见人烦,人见人怕,她能不能管住他?总不能用一根牛绳拴住他的鼻子吧?
前不久的一个下雨天,她与一个女伴搭上腔,双双往食堂里走。
“喂!”
她没有注意有人叫她。
“喂!”
这次叫得够响了,让她吓了一跳,惊恐地回过头来,发现面前有一个满脸堆笑的后生,额上和头上都是泥点。
“你叫我吗?你是谁?”
“我田家驹呵,一队的。你不认识?”
“你就是田疯子?十几天不洗澡的就是你?五天不刷牙的就是你?在街上打架闹事的就是你?”
“那是他们的诬蔑。他们嫉妒我,怕我太优秀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要给你画像。”
“为什么要画像?”
“你漂亮呵。”
“嘴臭,小心我撕你的嘴。”
“夸你怎么是臭呢?其实你也别骄傲,你不是特别漂亮,只是有味道。”
“你大姨才有味道呢。”
小豆子扭头就走,但田疯子缠住不放,从衣袋里掏出一些纸片,打开来给她看。她就是被这些纸片吸引住了。上面有侯三爹、刘保管、宋长子、三姑娘,还有几个女知青,都栩栩如生,是大活人跳到纸上去了。她这才知道什么叫油画,什么叫画家,什么是继承了父业的大画家。
她心里痒痒的,答应给田疯子画一次,回到寝室里忙了好半天,好容易才隆重出场:一件新崭崭的红花衣,一条多年舍不得穿的绿布裤,配上浅口皮鞋和袜子,还有辫子上的红发结和额前的整齐刘海,上下生辉,光艳夺目,简直成了一张大年画。
她如约来到田家驹的房间。对方一看脸上就有哭丧状,哎呀哎呀地大叫,像被谁毒打了一棍。“你把整个供销社都穿来了?怎么不拍个粉抹个红,再加一双绣花鞋呵?”
“你不是要画彩色的吗?我这样打扮,颜色才好看。”她没听出对方的讽刺意味,还是兴冲冲的。
田家驹很不满意,但也没办法,只好接受了这张大红大绿的年画,把她带到画架前,不由分说地要她这样一坐,又那样一坐,要她眼睛看那边,又眼睛看这边,要她挎一个篮子,又要她持一根梭镖。最后,他不准小豆子笑,只准她直愣愣地盯住他。
“照相师都要我们笑,为什么你不准我笑?”
“你笑的样子难看,一笑就特别傻。不知道么?”
“你才难看哩,你才傻呢。”李豆觉得很受侮辱,气冲冲地往外走,眼泪差点都要流出来了。
田家驹一惊,忙堵在门口劝解,免不了说上一大堆好话,说自己词不达意罪该万死等等,好容易把大年画劝了回来。在整个画画的过程中,田疯子南京城隍北京土地胡扯一通,包括吹嘘刘力五岁当劳模,八岁上北京天安门,十岁就有铜像塑在青少年宫,说得小豆子信以为真,满心崇拜地啧啧不已。
不过,这样长久地待着,被一位男青年凝视,她浑身颇不自在,觉得有一群蚂蚁在自己的脸上爬来爬去,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她的头越来越低,眼光不时投向窗外,但一次次被画家责怪和纠正。最后,她看见对方的目光盯向自己的领口,盯向自己的胸,盯在那里居然不动。她想捂住自己的胸,但被画家厉声制止。她终于呼吸急促,全身发抖,牙齿碰撞得嘎嘎作响,似乎自己不是在这里当模特,是受一场男人目光的凌迟大刑。
“你抖什么呢……”田家驹话未落音,发现前面的座位已经空了。“你跑什么跑?这还才开始……”
“你眼睛里有坏事……”这是她摔回来的愤怒一句。
田家驹眨眨眼,怎么也听不明白。
四
小豆子扛着钯头,带着箢箕和扁担来到田家驹房前,远远地止步,眼中透出警惕和紧张,好像要重新认识一颗“还没有暴露”的定时炸弹。“喂——喂——姓田的,”她叉着腰大喊,“快醒来!你听着:今天去猫公坡挖荒,路远呢,带上茶。场长说了,你要挖六十丈,他要拿竹竿来量的。”
喊完就静静地坐在坪里,等候田家驹收拾工具,似乎无多话可讲。
田家驹从迷糊中醒来,很不高兴的样子,懒洋洋地动身。抽钯头时,他把另外几把锄头也带倒了,发出哗啦巨响。
小豆子吓了一跳,退出两步,紧握手中钯头,好像田家驹是个还乡团或别动队的凶手,手里拿着屠刀一类凶器。
“走吧。”他朝小豆子摆摆头。
“不,你往前边走。”
她声音有些发抖,让田疯子走在前面,自己不近不远地跟着。到了地上,她让田疯子在前面挖地,自己不近不远地选了另一块地开挖,总之一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既方便监督,又有对付危险的回旋余地。一旦发现什么敌情,她至少可以有准备战斗的时间。
这一天又是大晴。在旱地上干活比水田里干活更苦。头上烈日,脚下热土,也无水田里的凉气荫映,人好像掉进了大烤炉里,上下都是火烤,带着咸盐的汗水很快越过眉毛和睫毛,直往眼里灌,刺得眼球痛。伸起腰来,人总是头重脚轻,两眼发黑,偏偏欲倒。贴着山坡表面望过去,地表蒸腾的热气飘飘忽忽,使远方的一切都晃荡起来。整个世界在变形。这个晃荡的变形的世界太寂静、太单调,好像时间都凝结成土黄色,使希望和回忆都蒸发一尽,只剩下流汗和大口大口的喘气。
“怎么还不下雨呢?”田家驹找她搭腔。
她装作没听见。
“有一个月没下雨了吧?”
她还是不抬头。
不管对方说什么,她今天横下一条心,反正是个聋子,听而不闻,不理不睬。最后,田家驹软的不行来硬的,举臂高呼:“打倒李豆!”“李豆是只臭虫!”“李豆偷了猪油一定要坦白交代!”……她差一点要笑出来,但稳住自己的鼻子嘴巴,还是绷紧一张脸,只当是过耳风,甚至干脆转过身子,背朝着对方。
“呵呵呵——”不时有人在远处山坡上叫唤。这叫“唤南风”,据说叫一叫,风就来了。有时候还真灵,风从水库那边吹来,带有丝丝凉意。
田家驹也叫了几声,叫得很难听。他现在没招了,只能自己去找乐,试着看看自己的鼻尖,用了好大的劲,好像是看见了黄黄的一片,不过没有多大的意思。试着像猪头那样,右手从背后反过去,抓左耳,手都扭痛了,还差两三寸。还是没意思没意思。这种日子可真要命。
“哎呀!”身后一声惊呼。
田家驹回头一看,小豆子挖出块白东西,像是人的半个头盖骨。这一片山坡原是坟地,开茶山时没有仔细清理,留下一些游魂野鬼的骨头,不值得大惊小怪。
田家驹走过去,一脚把骨头踢飞了,是足球射门的动作。
“还有……还有!”小豆子指着钯头下方,怯怯地往后退。
田家驹两钯头下去,果然又挖出几块白骨。他笑了,把骨头一一射出去,不偏不斜,都射中了一个稻草人。
“你还会讲话呵,不是根木头呵。”田家驹眼下又可以得意了,“我还以为你多坚强呢,真是个铁嘴不开的革命烈士呢。原来也就是个胆小鬼。”
“我怎么胆小?我敢上树,敢打蛇,敢烧黄蜂窝。外婆死的时候,我还给她换衣……”
“你还能上树?吹牛,吹牛。”
“我真的能上树。”
“那你上一上给我看。我根本不相信。”
小豆子顺着田家驹的指头看过去,看到一棵椿树,看了看高高的树冠,有点犹豫。但一听到对方的哄笑,就有几分气不过,把辫梢咬在嘴里,上前去拍拍树干,四肢很快就把树缠住了。腰身一收缩,两脚一蹭,身体蹿上去一截,蹭得泥灰渣子纷纷下落。
看她已经爬得半高,田家驹拍掌大笑:“我要告诉场长去,妇女主任不好好出工,带头爬树。你们看呵,你们看呵——”
小豆子这才知道上当,急忙溜下树来,没站稳,摔了一跤,更是十分狼狈。一个土块已经射到了田家驹的背上,“姓田的,是你要我上的!”
“你们看呵,妇女主任打人呵——”
小豆子没法再打,又气又急,脚一跺就气哭了。看见田家驹举着一块死人白骨在她面前晃,更是心惊肉跳命悬一线,从泥里抽出钯头朝田家驹挖过来。她当然没挖着,大概想想这也不对,工地怎么成了战场?她怎么同人家打架?“臭疯子,我不管你,再也不管你……”她扛起钯头,噔噔噔往家里走,一边走还一边抹眼睛。
“你听着,我又要睡觉啦——”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田家驹忍不住在地上翻了个跟头,哈哈大笑,庆祝自己的解放。
五
小豆子根本不是田家驹的对手,气得到场长那里哭诉,场里只好另派一个矮汉子来接替。矮汉子叫根胜,一口黄牙,一条抄头裤,身体瘦小得像个猴,但干什么都特别快,在地上一撩起钯头,就逼得田家驹腰酸背痛,连滚带爬也跟不上。这矮子是台挖地机器,不爱谈天说地,除了谈女人和借饭票,对其他一概不感兴趣。偶尔发表政治见解,就只有一条:“农民干社会主义,工人吃社会主义,下次搞运动,我就要背着锄头进城去造工人的反。”
田家驹对这话听不大明白。
同他相处长了,田家驹也慢慢摸到了办法。一是用纸烟收买;二是展开政治威胁,口口声声要揭发他仇视工人、仇视城市以及仇视社会主义的反动言论。矮汉子果然倒了威,不再乱催工,有时看到田家驹睡觉或画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田家驹拿根胜练过一次素描。他画像不收钱,也不像镇上那位跛子画师要用九宫格,这倒引起了根胜的兴趣。但他后来对田家驹的作品大为不满。“我的第二粒扣子呢?你何事不画?”“我怎么一边脸胖一边脸瘦?你乱画吧?”他的问题层出不穷,而且不理解他的脸上为何有那么多锅底烟灰,丑死了,一点也不像。在这个时候,要向他们解释什么是省略,什么是透视,什么是明暗关系,确实很不容易。到最后,要不是田家驹赔三张饭票,他差点一把撕了夺在手里的“鬼画符”,决不容许对方丑化自己。
根胜认为田家驹比镇上的跛子差远了,认为他将来只可能饿死,在别人面前说起他来总是摇头:神经病,神经病,这毛主席也晕,怎么把神经病也派下乡来?他看到田家驹把野坟里的白骨骷髅洗干净,供到自己的床头,更是惊慌不已,一说到姓田的就面色惨白。
根胜没有想到,小鱼也有跳龙门的时候。这一段,农村正掀起宣传毛泽东思想的热潮,村村户户都得制作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墙,叫做“红海洋”运动。根据外地的经验,语录墙还得配有毛主席头像,一般是黑白木刻的那种,便于制作的那种。可这个公社没有人画过伟大领袖,不知道如何画,“红海洋”工程遇到了困难。公社干部们急得不行,想到茶场里有不少知识青年,便来挖掘人才。公社秘书首先找到了刘力:“你的字写得不错,黑板报办得好,只怕也能画得几下。你来帮我们敬绘宝像,如何?”
刘力连连摇手,说他写写美术字,画画花鸟虫鱼,还可以勉强对付,但画毛主席是绝对不行。这事只能找田家驹。
“田家驹?就是那个疯子?”
“其实他是热心人。厨房的知仁得病住院,他一下就借出去十块钱。”
“听说他把骷髅都供到床上,神经还是不正常吧?”
“那是他研究人体解剖,对画画有帮助的。”刘力没有说出骷髅的其他好处:吓得场长不敢来查铺,根胜也不敢来枕头上偷饭票。
刘力找来田家驹的一些画稿,果然让公社干部们惊讶和心服。他们一道指令下来,场长也顶不住,只好叫疯子去公社帮工。
现在,田家驹不用天天上地了,不用在烈日下大汗淋漓头昏眼花了,更不用被这个或那个监督劳改了。他是“红海洋”运动的希望和救星,操着几支画笔吃香喝辣,在公社机关、供销社、农机站、卫生院、粮食仓库以及大大小小的农家屋场留下作品。他被伟大领袖的崇拜者们争相邀请,争相讨好,争相赞美,好酒好肉的日子排不过来。到最后,他越画越熟练,越画越随意,可以把几种木刻图像乱涂乱抹一挥而就,让围观者看得目瞪口呆,让那些只能对付门窗桌椅的漆匠们又羡慕又嫉妒,一齐尊他为“田师傅”。他的一桶桶公费油漆还可以兼济天下,给少女们画朵花,给小孩们画支枪,给主妇们涂补一下掉漆的搪瓷杯,在汉子们的箩筐尿桶扁担上点出个红的或者黄的记号……对方都会感激不尽。
没多久,他“田师傅”、“田牛皮”、“田疯子”竟远近闻名,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人叫出他的大名——只是小孩子似乎觉得城里人的绰号好笑,叫完就要笑一番,纷纷往树后躲藏。有些人大概知道他竟敢收藏骷髅,一见到他就小心退避。
有一次,李豆也来看过他的杰作,看他在墙头的一番龙飞凤舞。那是在供销社的大门外,一群采茶女子从门前走过,小豆子也挽着茶篮夹在其中。有这些叽叽喳喳的女子在场,田牛皮画得更为欢实,三下五除二,一个图像就完成了。刷刷刷刷,一条仿宋体的语录也立刻赫然在目。他恨不得在高台上表演字画芭蕾。
“小豆子,也不拿茶来孝敬田师傅!对宣传毛泽东思想一点感情也没有呵?”他把呆呆的李豆叫醒。
小豆子冲他做了鬼脸,但一旦看清他的面目,不知为什么突然笑了,扑哧一声,嘴抿得有点歪。
是自己脸上有油彩吗?田家驹往脸上抹了两把。
小豆子笑得更厉害,大概怕自己笑得难看,捂着嘴转过头去,吐匀了气,再把红红的脸庞转过来。
“你的笑最难看,一笑就是傻笑。以后不准你这么笑。”
不说还好,小豆子一听这话笑得更敞、更疯、更接不上气,还带动了其他女子的笑。在这种时候,笑声足以使她们刀枪不入。
“笑得好!笑得好!下次我请你来笑三天!”
小豆子再次捂住嘴,终究捂不住,只得咯咯咯地跑开去。
直到后来很久,田家驹还不知道她这一次是笑什么,有什么值得她傻笑。他只记得对方撑在一个砖堆上看画画的时候,胸前两只胳膊向外折,折出了一个“儿”字形,眼看就要咔嚓一声折断。他没料到小女子的骨头可以玩这种杂技,可以这样吓人,事后一个劲揉自己的臂肘,好像那个部位已有内伤。
六
门前一棵大杨梅树,长得很有力量。枝干倔强地伸展,与无形的天空搏斗,终于扭曲了,痉挛了,张皇惊惧了。繁茂的树叶层层密密深浅相叠,筛着清风,筛着月光,于是,五月杨梅的香甜也就注入了风声月影。靠流水和石堰那边的那一段分枝,像大树突然斜伸出一只巨臂,呼啸而出,要凌空揽住什么。常有孩子在这只巨臂上攀摘杨梅吧?常有孩子在这只巨臂下斗草玩泥巴?——这些大树通常都庇护过一个个童年。
现在,树叶筛落的月光,在小豆子家的地坪里模糊晃荡,像满地玉色碎萍。人置身空明之中,简直不知自己呼吸的是清风,还是明月。
田家驹在这个村子做语录墙,今天应邀上门做客,稍稍有点拘谨。走进地坪,他碰到一位黑脸汉子,忙叫“李伯伯”,引起小豆子一阵笑——原来那不是她父亲,只是一位上门补锅匠。待“李伯伯”真的出现,他嘿嘿一笑,反倒忘记招呼了。
李伯伯叫李科长,田家驹开始以为他在政府机关里当科长,后来才知道“科长”二字是实名。为什么不取名处长、局长、部长呢?他心里暗想。
李科长圆脸,淡眉毛,抽烟声很响很长也很沉稳。他给田家驹敬烟,客套话是少不了的:“不是搭伴毛主席,你们城里学生怎么会到这里来?不是建设共产主义,你们如何跑到穷山沟里来受这种罪?哎哎,公社茶场那七七四十九坡,不靠你们,如何翻得转来?我们常到公社去开会,在路上都看见的。哎哎,你们真是硬邦邦响当当的革命接班人,今天吃得苦中苦,明天一定人上人……”
他说话间不时看护田家驹放在地上的茶杯。“发狗瘟的!”他厉声一吼,狗就委屈地逃远了。“发猫瘟的!”他一跺脚,猫就惊慌地逃开去。
小豆子当然很忙,新节目一个接一个:红糖茶蛋,腊肉葱花面,一大盆红鲜鲜的杨梅。她站在一边,看着田家驹一口一口吃下去。
“你怎么不吃面呀?”她提醒客人。
“我吃杨梅,这个好吃。”
“这算什么好东西?你吃了面再吃吧。面也吃,杨梅也吃,都吃都吃。”
“我要带三个肚子来才行。”
“爹爹要你吃,我才不管哩。”
她去溪边洗衣。哗哗洗衣声,从空明月色中传来。
田家驹看看这一家人,感到一种亲切和温暖。他想表现得好一些,更像个革命接班人一些,那么,既然对切菜喂猪帮不上忙,就去帮小豆子晾衣吧。
他刚提起木桶,就听到身后小豆子的大叫:“放下,你快放下!”
“帮你晾衣呵。”
“哎呀你不懂……你没有手位,又不懂规矩。男女各有各的晒衣篙,不能乱来的。你快走吧。”
妇女主任也信这一套,夺了他手中的木桶,使他只得怏怏地回到屋里。
他抬头一看,见壁上有个蜘蛛正在拉网——好,这回总算有事可做了。他取来油灯,凑上去,准备来一道火刑,用灯口火气烤焦那家伙。不料蜘蛛灵得很,一沾火气就溜,眼看着钻过门缝,溜进屋檐的茅草里。田家驹穷追不舍,把油灯越举越高。没料到茅草十分干燥,遇到灯口的火气,呼的一下燃了,爆出一片红光。
不好,起火了!田家驹大惊失色去扑火。好容易找到一个竹扫把,但扫把越扑,火势越大,连扫把也成了火把。眼看着火球向屋上蹿过去。呛人的烟火中有人的惊叫声,有油灯打破的声音,桌子掀倒的声音,有水桶碰撞的声音,还有猪叫和狗叫的声音。屋内外一片混乱。幸好火情还发现得较早,瓦缸里有足够的水,李豆一家人动作也快,几桶水泼上去,不一刻明火熄灭,只剩下缕缕青烟和茅草焦煳味。
田家驹满身水淋淋的,看着露出了半边天的茅草屋顶,有点哭笑不得:“我是想烧蜘蛛,没想到,没想到……”
李科长忙着清扫现场,“不碍事,不碍事的。新草一出来,屋顶反正就要换了。队上今年有的是糯谷草……”
“我给你们赔钱吧。”
“这是说哪里话?小豆子,把你哥哥的军装拿一套来。”
小豆子偷偷看了田家驹一眼,扑哧一笑,高兴地说:“就是要你赔,就是要你赔!”然后去了里屋,不一会从那里丢出一句话:“爹爹,你叫他来换衣吧。”
七
田家驹自知闯祸,第二天帮着科长扫地,捉猪,挑水,搭瓜棚,还强行把一个木箱刷了道油漆,刷得油光水亮鲜艳夺目。他对小豆子说:“将功补过了吧?”
“没有,还没赔够。”小豆子哼了一声。
田家驹吓了一跳,“你还要我怎么赔?”
“以后再告诉你。”
“你不能没完没了吧?”
“不一定。可能就是没完没了。”她得意地一笑。
田家驹倒抽一口冷气。作为赔偿的一部分,这一天他同小豆子上山去砍柴。一条大黑狗在前面引路。穿过杉林和竹林,甩下那个牛栏里热烘烘的草臭味,前往寂静山坳的路越来越窄了,林木蔽天之下的光线也越来越暗了。地上落叶厚积,发出丝丝腐臭。叶下是潮湿光滑的泥地,人稍不小心,就会踩着落叶滑个四肢朝天,得赶快抓住路边的灌木或茅草,才不会滑下坡去。四面一看,小丘水田里冒着咕咕咕的气泡,葛藤在石壁上悄悄地攀缘,树枝在石缝中默默地挣扎。阳光,潮湿的阳光,丝丝缕缕在林中流动,送来冷冽侵肌的雀噪鸟鸣。路边有一捆捆的湿柴,那是人们在山上砍好,顺着坡度抛下来的。要等它们晒干或晾干,重量减轻了,主人才会把它们担回家去。
田家驹觉得眼前的一切很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看见小豆子找到一块拔地高耸的柱形石头,拍了拍它说:“你看,这像不像宝塔?……你说不像?鬼,就是像,就是像!”她又敏捷地跳到另一边,指着另一块方形石头:“你看,这像不像一条大轮船?上面还有烟筒哩,还有房子哩……”
她又介绍起很多树木的知识,夹上不少科学名词,什么叶绿素,氮磷钾,光合作用……其中有些显然讲得不怎么内行。她大概想表现见识和学问,证明自己并不是个傻丫头,完全有资格同田家驹交上朋友。
田家驹只是暗笑。
前面,有一条从杂树下冒出来的小溪,发出嗬嗬嗬的流水声。溪上方有一棵横在空中的树枝。小豆子爬上去,骑在树枝上上下跃动,孩子似的大笑起来,嘴巴有张有合,但田家驹听不清她的声音。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你看我骑马——”绿树和石壁在她身后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小心点,不要摔下去了。”
“跌到水潭里,你救我。”
“我要是救不起来呢?”
“那我就死了算了。”
“你家里人会哭的。”
“你哭不哭?”
“我……不哭。”
“你是个毒人。不过,我也不要你哭。”她笑了。
田家驹想看看头上的鸟,在什么地方叫。
“你今天不是带了画夹子吗?给我画像吧。”
“你不会跑了?你就不怕我眼睛里有坏事?”
“讨厌!”小豆子有点脸红,闭上了眼睛。“今天我不怕了,随你怎么画。我保证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田家驹打量了她一眼,恰巧碰到她睁眼,两人的目光直愣愣地相遇。他有点心慌,预感到自己画不好,简直没有一点信心。
“不,我今天不画。”
“为什么?”
“不想画。”
“是我……很丑吧?”
“不。你太漂亮了,真的。我……担心我画不出来。”
他发现小豆子的脸色慢慢变白,低下头,再也没说话。
八
刘力找到田家驹,告诉他一个重要消息。事情是这样,他最近被借调到县委宣传部写经验材料,一直住在县招待所。两天前,他就餐时遇到招待所另一位房客,得知对方是一位美术教授,来这个县招收大学新生。刘力马上介绍田家驹,还有田家老父亲,引起了对方的兴趣——据说对方与田老伯还有过一点交情。几次交谈下来,对方表示想看一看小田的作品。看样子,他的招收人选还无最后定案,田家驹还有一线希望。刘力喜不自禁,为此专程赶回公社来通风报信。
“我命中的贵人来啦!”田家驹一跳三尺高,没顾得上慰问一下刘力——他没赶上班车,刚才整整走了四十多里路。
“别高兴得太早。你得认真准备。第一印象很重要,很重要呵。”
“他怎么可能对我印象不好?”
“你又牛皮了。”
“他不招我不是瞎了眼吗?”
“那可说不定。”
刘力向田家驹交代教授的房间号码、年龄、相貌特征,包括去县城每天有几班车,进招待所大门以后怎么走,甲乙丙丁全无遗漏。
田家驹当天下午就去了县城,是偷偷爬上一辆货车去的。但他差一点把事情办砸。他的一身汗臭首先就让教授不快。对方好几次开窗子,捂鼻子,要田家驹不要靠近。接下来,田家驹的夸夸其谈也没什么效果,什么八大山人,什么印象派和立体主义,根本没有让教授兴奋起来。相反,对方倒是一再指出他嘴里的错别字,“栩栩如生”不是“羽羽”如生,“饮鸩止渴”不是饮“鸠”止渴,如此等等,让田家驹好没面子。好在他脸皮厚,没有大乱阵脚。加上他的一大沓作品确实不算太赖,最终引起了教授的注意。
教授皮黑,秃顶,奇瘦,穿着一件什么工作服,像某个工厂的保管员,抽着一支廉价的纸烟,细细看着田家驹的作品,很久没有说话。直到他带田家驹去吃完饭,把他送到招待所大门口,才发出低沉的声音:“我这里绿灯,你回去争取推荐吧。”
见田家驹喜出望外,他又拉长一张脸:“你这些题材都不行。要画点新生事物,画点革命大好形势。去吧。”
田家驹觉得自己能听懂这些黑话。
剩下的,只是公社推荐这一关了。凭着田家驹对“红海洋”运动的独特贡献,凭着他给好几位公社干部画过相和拉过琴的好交情,再加上小豆子他爹,一位有身份有面子的大队干部从旁积极游说,他的在推荐中胜出还是有可能的。按当时的政策规定,只要基层组织推荐,大学愿意录取,他的入学就成定局。但要命的是他晚了一步。公社秘书告诉他:全公社唯一的名额已经给了刘力。
刘力是田家驹的哥们呵。田家驹信心十足,马不停蹄又乘车赶到县招待所。“刘哥,刘哥,帮忙帮到底,救人救到活,你那个名额让给我吧。”
“名额?”刘力吃了一惊,“什么名额?”
“读书的名额呵。”
“什么读书的名额?”
“就是推荐读大学……的名额呵。”
刘力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细细地洗衬衣,换了盆水,又洗袜子和小手帕,再换了盆水,又洗刷胶鞋,直到洗出满屋的肥皂味,久久没有说话。
“刘哥,你知道你是去读中文系。其实学文学,完全可以自学,不必进大学的。我爸爸我叔叔都说过这话。天下有哪几个作家是科班出身?但学油画,不能没有正规训练的,小聪明野路子成不了气候。你不要小气,把名额让给我吧。我这是实事求是……”
“当然……当然……我也是这么想……”
“你同意了?你真让?”
“当然……这个……”刘力支吾着。
“不,你以后可能会后悔。你得想清楚,这不是小事。”
“朋友之间么,这算不了什么……”
“不,你想清楚。你答应也行,不答应也行。要是我是你,我可能就不会答应,可能还要同你打一架。”
“我明天去找老唐……”刘力是指公社秘书,“问一问怎么来做这件事……”
“太谢谢你了。刘哥,你是我的大救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菩萨!我这个人不会许愿。你是知道我的。我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报恩,一辈子都是个穷鬼。但我想你不会计较这些。是吧?”
“你说到哪里去了。”
“你不要瞒我,刚才你其实有一点犹豫。”
“嗯……刚才有一点,现在好了。”
田家驹眼睛红了,扑上去抱住刘力,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刘哥,刘哥,我是不是……太过分呵?……你打我一顿吧,打吧。”
刘力拍拍他的背,催他去吃饭和洗澡。像往常一样,刘力照例事后帮他洗碗和洗衣,只是还没洗完衣,就听见了他在床上发出的呼呼鼾声。刘力在灯前支起一本大书,不让灯光照到他,搓搓手,继续写自己的材料。
九
大学录取通知书,沉甸甸的终于落在田家驹手上。他把通知书对地上一摆,朝它拜了三拜,在地上翻了三个跟头。
现在,他一身轻松,要飞起来了,要飞入灿烂的未来了。但真要离开这个地方,反而生出一些惆怅和留恋。闭眼一想,青山绿水,高岭平畴,还有那些杨梅树,都浮现在眼前。熟悉又陌生,亲近又遥远。甚至那位黄条脸的场长,也显得不怎么可恶了,他经常咳嗽吐血,也值得有些同情了。
能送的衣物和农具,都分送给社员们,连两块肥皂也被强行塞给了根胜那矮汉子。田家驹想不起有什么可以送给李豆。这一段很忙,他很少见到她。有一次,好像是在供销社门前碰到她,她瞥了他一眼,就匆匆去了茶叶收购站。还有一次,他在茶场碰到她,刚刚互相招呼,他就被几个知青伙计缠着去打酒请客。待他喝得头重脚轻地出来,再也没见到她的人影。
他清理画稿的时候,看见了纸上的小豆子,看见了她脖子的一颗痣,像颗黑豆。他记得自己画这颗痣的时候笑了。小豆子当时说:痣有什么好笑呢?这是她的记号。“要是我以后丢失了,你就记住这颗黑豆子,四处打锣来找我。”
他哼着歌,心里却有点慌,不知道见到那颗黑痣时该怎么说,该说些什么。但他真正见到黑痣,才发现刚才完全估计错了。生活中没有那么多诗意,一切平平如常,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小豆子正在烘房里值夜班。这里热气腾腾,飘着浓烈的茶香,几乎遮去了昏黄的灯光。马达皮带哒哒地响着,震动着地面,带动着十几台杀青机和揉茶机不停地旋转。男女忙碌匆匆,人影晃动。找了好半天,他才发现小豆子在灶口加煤。她穿一件旧棉袄,全身显得臃肿肥大,满手和满身都是黑黑煤灰,让人难以辨认。如果不是认出她炉火前映红的脸庞,认出她眼中金色的闪光,田家驹完全可能把她当成哪个男人。
“你来了?”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吧。”
“听说你去的那个学校很大,学校里的老师,比我们一个大队的人还多,是吗?”
“大概是吧。”
田家驹也轻松起来了,“我来帮你打煤。”
“不用,不用,不要脏了你的衣。你的行李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你们知识青年在这里吃了苦,你也吃了苦。”
“你比我们吃的苦多。”
“哎哟,看不出你也学会客气了。”她望着灶口,“你以后还来我们队吃杨梅吗?”
“当然会来的。”
“今年冬天我们多下些粪,明年杨梅会更多,会更甜。”她还是望着灶口。
“你们要给我留一点呵。”
“那还用说?”她也笑了。
“你们值夜班,很累吧?”
“惯了。就是那个泽仁伢子最讨厌,没洗干净的茶叶,也混在好茶叶里一起往锅里倒,懒死了。庆云老倌也是个鬼样,一晚上要来两三次,一把把茶叶往口袋里装。刚才同我还吵了一架,气得我差点同他打起来……”
田家驹发现话题更轻松了,待对方说到更多烦心事,他发现对方鄙弃人的神态,缩鼻撇嘴的样子,其实十分动人。这是他以前没有注意到的。
他看见她的棉袄上沾了些泥灰,帮她拍打了几下,算是给些关切。他隐约感到棉袄内的背部很瘦小,肩膀很尖削,腰身还有不易察觉的一颤——这是一只藏得很深的小鸟。他收回的手上留有一点异样的感觉。
闲人不宜在厂房久待。田家驹在各种机器面前转了转,同其他几个伙计闲聊了几句,回头说:“那我走了。”
“好。”她起身相送,“明天我不能来送你。”
她扛起一大筐茶叶,往大篾垫那边走去,很快就被浓浓雾气吞没。田家驹临走时抓了一撮刚出炉的新茶。叶子黑糊糊的,放进口里一嚼,味道有点苦涩。他没想到离别时谈得最多的是泽仁和庆云,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这一点有些怪。
十
田家驹十年以后已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了,在北京办过个展,在国外拿过奖,在报纸和电视上都露过脸,曾经带着画夹跋涉西藏、新疆以及蒙古,还有大兴安岭和西双版纳。但他对自己并不满意,一看到那些笨拙无比的草图和成品,就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这一天,他心情不太好,逃出了美术家协会的一个座谈会。他觉得那个协会的主席太丢人,就因为省里一位大人物在场,他十几分钟的致辞,竟把那大人物的名字提了二十三次——田家驹是一次一次数下来的。这还算什么美术家协会呢?是马屁协会吧?他愤愤地冲到门外,掏出自己的会员证,撕了个粉碎。
有人看见了他的这一切。消息传开去,他会得罪人的,包括得罪那位大人物,还有那位大人物可以影响到的一切机构。但得罪就得罪吧,田家驹今天就是混账,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就是想拿个什么鸟人来得罪一下!
他想到什么地方去写生,顺便散散心。但直到他踏入火车站广场,他还没想好自己该往哪里去。这样,他对自己开了个小小的玩笑——随意到衣袋里去抓钱,抓到多少就买多大价钱的车票。结果,在票价表前一比照,他抓的钱刚够买张火车票去某县,当年他当知青的地方。
也好,自己离开那里很多年,该回去看看了。一路上火车连着汽车。他发现四处变化很大。尤其是当年公社茶场的山坡上,小茶苗如今已枝繁叶茂,遮土封路,蓬蓬勃勃,多少有些老态。当年的熟土,如今有些布满茅草转为荒芜。当年的荒土,如今有些倒成了整整齐齐的新茶苗圃。奇怪,这一片黄土地,一片曲线叠着曲线连接天边的黄土地,曾经与自己有过什么关系吗?那边,有一个自己曾经席地休息的路口,现在有一些男女摆地摊叫卖,但没一张面孔是熟悉的。他们打量着一个刚下汽车的外地人,眼光像是在问:你是谁?你来干什么?在这边,供销社、肉食站、粮食仓库以及路亭,也都变得面目全非。一栋栋粗糙的红砖楼拔地而起,挤走了往日的土平房。临街的房间全成了铺面,展示着五光十色的商品,显示出一派繁荣。唯有石灰仓库侧墙上不显眼的一角,还留有语录墙的残迹,留有田家驹的一些笔触。他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好像找到了自己遗失多年的珍贵信物。
他现在记起来了。前面有一条路,通向一条山谷,通向一座石桥,通向一片田野,通向一棵杨梅树,通向树下一个洗衣的人影……“是家驹哥哥呵?”有位青年高兴得一拍手,满脸是笑,“稀客稀客,快进来坐。”
这张大门里好像少了点什么,田家驹半天没有想出来,只觉得眼前这位后生很眼熟。他没想起对方的名字,只是含混了几声。
主人把客人让进屋,叫来自己的妻子,一位结实丰腴的少妇。她同样热情地笑着,在灶下抓豆子炒芝麻,烧茶待客。从墙上很多“安全用电”的招贴来看,从门后挂着的帆布电工袋来看,后生大概是个乡村电工。但他也像个农民,因为地坪里摊晒着一些新谷,麻雀和鸡仔在那里扒着和吃着。
田家驹总算想起来了,对方名叫社求。“社求,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都已经走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姐姐呢?”
“她在大队猪场喂猪。”
“她住在哪里?”
“你不知道吗?住在学校呀。姐夫就在那个学校。走林子冲这边去,不算太远。”
社求有个姐夫了,这一点田家驹是知道的。姐夫就是刘力,是这个公社中学的语文教研组长。这一点田家驹也是知道的。刘力给田家驹写过信。前年田家驹父亲病重,刘力还寄过一些草药,告知过一些偏方,很管用。大概是去年某个时候,刘力信中说他与李豆结婚,但具体情况田家驹不很清楚。
田家驹去中学找刘力。刘力更显得老气了,还刚刚入冬,就缠上了围巾戴上了棉帽,背也有点驼,撑着一件过于宽大的中山装,倒茶递烟和抹桌子的动作依旧稳重沉缓。他保持着不烟不酒的好习惯,橱柜里的精烟好酒,只是专门用来待客。桌上书堆得很高,每一本照例包上了牛皮纸,盖了“刘力藏书”的印戳。很多书夹有书签和笔记卡片,看来主人读得细致入微。窗台边有作息时刻表,有座右铭,有几个大信封。
“你还经常写点什么?”
“是啊,想写一点,苦于功底不足呵。”刘力笑了笑,拿出一本作品剪样给老朋友看,上面有他在报刊上发表的一些杂谈、新闻、报告文学。
“献丑了。”他搓搓手,大概不想让朋友久看和细看,提起了新的话题,“我最近还想写一篇,就是写小豆子他爹。你知道吧?他爹真是个好党员,好干部。我以前就没少写过他的材料。他有十二指肠溃疡,还有风湿关节炎,但带着群众进山烧炭,烧石灰。有一次他饿着肚子步行几十里路……”他兴致勃勃介绍新作的主题和构思,还有情节和细节,让田家驹听着听着,放出一个哈欠。
刘力察觉到客人兴趣不大,喝了口开水,又介绍另一篇的构思。他说他采访过一个农场场长。那人可算是极“左”路线的典型代表,当年只会乱批乱斗和瞎干蛮干,上台讲话又经常错别字连篇,闹出了好多笑话……他大笑了几次,但发现田家驹只是咧了咧嘴,没怎么笑出来。
刘力有点着急,搓搓手:“这篇一定会成功的。编辑已经给我来信了,要我再改一遍,把前半部的水分再挤一挤……”
田家驹很想说:这个编辑肯定是个大笨蛋。但他想一想,没把话说出口,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语文教研组长大概看出了客人眼中的意思,“我这一篇的立意可能是不太新鲜。不过,人家批判极‘左’路线,大多是写山区,写湖区我算是头一家吧。人家大多是往社会上写,我是往家庭里写。这就不一样了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说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肯定要说风骨什么的,品格什么的。这正是我的意思。我这一段可没把唐诗宋词少读,没把契诃夫和莫泊桑少读……”
田家驹已失去了信心,有点哑子面对聋子的无奈。艺术确实是一件很难谈的事,而且谈通了又如何?谈得好就能做得好吗?他同画界同行都越来越谈不拢,难道还期待同刘哥把文学这档子事谈得心心相印?让刘哥高兴吧,让刘哥自信吧,这样他倒可能做出一点成绩,至少不会有清醒后的痛苦不堪。
有个学生来向刘老师请教问题。借这个机会,田家驹看了看墙上的照片——刘力和小豆子并肩微笑容光焕发,由一个红漆木框镶嵌着爱情和憧憬。
等学生离开,他问:“刘夫人不在家?”
“真不巧,她到一个姑姑家去了,看护病人,这几天不会回来。”
“她什么时候走的?”
“她不知道你来。”
“她弟弟说给她打过电话……”田家驹没把这话说出来。
刘力有点脸红,神色不大自然,大概还是不善于说谎。他急急地出门,说是要去买肉,顺便办点公事。
晚上,学校安静下来。刘力亲自动手,很内行地做了几样菜,请老朋友喝上一杯。昏灯下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他很能喝酒,喝多少也不脸红,只是话稍多一点。他叹眼下学生读书不用功,怨某局长对教师待遇不重视,又回忆当年茶场里的知青生活:打山鸡,偷西瓜,挖野坟等等,最后问到田家驹的婚事。
田家驹笑了笑。他有过两次恋爱经历。一位女朋友是讲解员,喜欢逛街和跳舞,老是要田家驹快画多卖,挣下钱来好买组合立体音响。结果是吹了。另一位是小护士,老是责怪田家驹下流话太多,又不讲卫生,结果也不大妙,用田家驹的话来说,他们的爱情是“矛盾论”太多而“实践论”太少。
“其实……”刘哥突然有些激动,眼眶红红的,“我给你一句实话吧,她……她……以前是有心于你的。”
“谁?”
“她不想见你,也是觉得自己老了,不光鲜了。”
“你说谁?”
刘力埋下了头:“酒话酒话。”
田家驹也激动起来,眼里涌出了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扑通一声跪下,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刘哥,我欠你太多,我欠你们太多呵……”
十一
田家驹不再问小豆子的事。
他闲居两日,有时给学生们上上美术课,有时同农民下田干干活,有时带上照相机和画夹子出去写生。他画了那个路亭:参天古树下有古道,有流水,有野花,行人坐在光滑闪亮的石凳上,悠悠然抽着烟,谈着天气和禾苗。(“我家离这里不远。顺大路,下山坡……”“你家里的杨梅树呢?”“杨梅树老了,死了,没有了。但它还会长出来的,你等着吧。”……)他画了那座小石桥:桥墩上有青苔,有杂草,有散乱枯藤,伴着日夜不息的哗哗流水声。桥下有一头牛在吃草,一只小鸟落在牛背上,挺胸四顾,蹦蹦跳跳,寻找着树林里的阳光。(“你说过,你要是丢失了,我就记住这颗黑痣来找你。”“想起来真好笑。”“我现在来找你,你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又走进了那片树林,震耳欲聋的蝉鸣,在荫凉的绿色深处无边无际地进行着。这里又新开出几块狭小的水田,散发出石灰和粪肥的气味。溪边有个新建的水泵房,有施工后多余的石块和砖块,有不知是谁丢下的绳头和草鞋。(“小心点,不要摔下去了!”“我跌进水潭了,你就来救我。”“我救不起来呢?”“那我就死掉算了。”“你家里人会哭的。”“你哭不哭?”“我……不哭。”“你是个毒人。不过,我也不要你哭。”……)
田家驹的呼吸越来越粗重。
他现在深深感到,这些年他已经失去了一些很好的东西,包括一颗黑痣,一双“儿”字形向外折拐的手臂,一种缩鼻撇嘴表达鄙弃时的动人表情,如此等等。只有在偶然的时候,比方在他偶然进入这个山谷的时候,他才能知道,即便他以后能跑遍全世界每一个角落,他的魂魄还可能在这里遗失,在这里沉睡。
茶场老场长听说他来了,请刘力和田家驹去吃饭。当年的定时炸弹没有爆炸,而且不记仇,不存怨,这次给他提来两瓶酒,比那个“马桶”那个“蛤蟆”还义气得多,老人当然高兴。他备了一桌好菜,一口一个“田同志”或“田干部”。“唉唉,你真不简单啦。我那时候就看出来了,你是个聪明人,两笔就画得出一个菩萨。哪个画得出?你又不信邪,把几个骷髅供在屋里好玩。哪个有这样的勇敢?来,喝酒,喝酒。你到茶园里看了没有?茶场不是先前那个样子了,现在一年的毛收入有四十多万……真是搭伴党中央改革开放的政策,全靠上级领导的亲切关怀和大力支持呵。”他说出一大堆数字,如同向检查团的两位领导汇报工作。
田家驹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眼睛盯着烟头,被刘力碰了碰,才慌忙作出指示:“这是你们全场职工奋斗的成果。”
“你喝呀,酒根本没有动。”
“好的好的。”
“你尝尝这鱼。”
“好的好的。”
“再来点酒……”
田家驹突然眼睛一亮:“我的背包呢?”
“背包?”旁人都莫名其妙,不知他一下子想到哪里去了。
“我要画画。”
“吃了饭再说。”
“不,我现在就想画。”
田家驹一想画画,就什么也不顾了。老场长和刘哥无可奈何,只得由他去。田家驹跑到当年的制茶车间,支起了画架,调好了颜料,连抽了三支烟。但他面对着画布面色发青,大笔一直迟迟停在空中。
面对一片白,他想着什么呢?也许他想画一棵老树,一棵五月里的杨梅。树的枝干是狂怒的呼啸,树的叶片是热烈的歌唱,所有的线条和色块都在铜鼓和钢鼓的乐声中舞蹈。这棵树是他的大笑和大哭,将以浓重色彩扑向整个视野。
他很久没有这样强烈的创作冲动了,得紧紧抓住这个冲动。
198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