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轩如同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身形似玉山之将崩，一贯沉稳的步伐竟趔趄了下，运筹帷幄的眼眸中，写满了震惊和不可置信。
    金睿的话无疑是颠倒蹂躏了他全部的世界。念念不是别人的女儿，是他的女儿？！
    所以说几年前羽灵她根本就没有背叛过他？！
    所以他心里那些狗屁的隔阂和介意，还有他对她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的怀疑，都是什么？！
    他以为胸襟开阔的那个人是自己，他以为是她做错了事情在先。
    金轩，你可笑的自尊和骄傲快要把她害死了，你快要害死了你最爱的人！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金轩额头上青筋暴起，双眸赤红，如果不是碍于她怀里还抱着金念，他肯定已经揪着她的领子狠狠扇她一巴掌了：“金睿，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他妈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金睿平静地阖上眼眸，藏了五年的秘密终于被她和盘托出，每分每秒的愧疚和恐惧在这一刻全数归于尘土。
    “为了你，金轩，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你！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念念是你的女儿、是我金家的血脉，你以为我会同意方羽灵生下这个孩子来侮辱金家门楣？你以为我会把她视如己出带在身边养育这么多年？”
    “我不是搞慈善的，轩。”她一语落定：“但是我爱你，我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爱你。”
    海面上怒涛呼啸，气势磅礴。
    身后寂寥的天地间，突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
    金轩似有所觉，猛地变了脸色，向后望去——
    身后火光冲天，半边的海岸上的星空被染成烈焰般恐怖旖旎的色彩。
    在这片魔域的土地上，在这个海风呼啸的晚上，羽灵终于失去了她一生中的所有。
    她记得她是怎么被江凌推出车厢的，却不记得他是何时伸手解开她的安全带的。
    无法抑制的悲恸撑破了心脏，她只想对着天地哭嚎呐喊。
    可是眼前阵阵发白，喉咙也紧涩的厉害，只能呜咽，发不出更大的声音。
    方才车子完全颠倒过来，把她和江凌两个人都压在下面。
    江凌却解开了她的安全带，甚至用拳头活活捶碎了车窗。
    带着血的手摸上她的脸，缱绻又不舍，耗尽了一生的温情：“灵灵，下次在路边遇到乞丐……不要再随便带回家了……”
    你不知道他是好是坏，不知道他以后会做多少对不起你的事，更不知道，你这小小的举动，会成为他的救赎。
    羽灵哭得厉害，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想把他一起拽出来：“江凌，江凌，你出来，你给老子出来……”
    污浊的血液从缝隙中流了一地，羽灵怔然看着，却发现扭曲的车厢里，半条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腿。
    那是他的小腿。
    她整个人开始颤抖，紧紧抓着他的手，却被他反手用力塞出了车窗之外。
    羽灵执拗地不肯离开，坍塌的玻璃窗砸下来，伤了她的小臂，她还是攥着他。
    明明攥得那么紧，却有什么东西，是她再也抓不住的，从指间一点点流失。
    江凌已经痛得快要昏厥，可他舍不得闭眼。
    他知道，这一次可能是真正的分别了。
    哪怕再多和老天借来一秒钟，也好。
    “别救我。”他费力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一边眼睛已经闭上：“羽灵，别再救我了，如果我不撑着块底板，我们一个也出不去……你就……听我把话说完……”
    羽灵呆滞地望着他。有什么东西从车里滚落，砸中了他的头，他闷哼一声，更多的血从额角流出来。
    “这条命，不是我给你的。而是，给你失去的孩子……”
    羽灵震住，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江凌？！”
    “你的孩子是……我……”江凌咳着血：“我让金睿……”
    羽灵心中生出山洪暴发般的怒和痛，却又与深深的悲怆搅在一起。
    她喘不上气来，天旋地转，难以置信到哆嗦地问：“你让金睿害了我的孩子？”
    是他，他也有份！
    她分明已经开始怀疑江凌和金睿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否则金睿不会这么轻易放他带着她离开。
    可她，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不愿，也因为不敢。
    任何一个答案都不是她想听到的。然而现在他却自己把这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她面前，一语，诛心。
    “江凌，你为什么，你他妈的……”她撕心裂肺的想要大喊：“你他妈的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再……再回去他身边……我想带你……走……”江凌的余光里，那闭上眼，失了力气，轻笑：“我真是，恨金睿啊……”
    在她眼里，亲情究竟算什么呢。那个丧心病狂的女人啊。
    只可惜，本来快要成功了。
    还差那么小小的一步。海滩上，他安排的直升机就停在那里。
    他仿佛能看到他带她离开以后，和她一起共度余生的模样。
    那些画面一帧一帧从眼前消退，连带着他眼里的颜色，和这个世界的光亮。
    江凌的头歪在车厢里，以一种扭曲的角度。
    羽灵听到他最后用手指勾着她的手说：“答应我，不要回去……这条命我赔给你的孩子，赔给我利用你的、你的一辈子……不用原谅我，你就答应我……”
    “别回到金轩身边去……不要、咳……不要回去……”
    羽灵跪在车窗外，听着海面上呼啸的浪涛，那声音巨大磅礴，轰轰隆隆的。
    相比之下，江凌最后气若游丝的两句话，显得微不足道。
    但是听在她耳朵里，却成了一种烙印。
    不要回去。羽灵顷刻间泪流满面。
    她瞧见有人急匆匆地朝着她奔命而来。
    她收回手，摸着空洞的小腹：“回不去了。”
    她将额头抵在玻璃窗上，望着江凌那张熟悉的脸。
    他已经完全闭了眼睛，她知道，她在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
    可她还是哽咽着，一字字慢慢道：“你问我的问题我还没回答，江凌，你问我后不后悔和你离开，”
    每个字都碾碎了她的心，眼泪飘散在海风里，咸腥：“江凌，我恨你，我不会原谅你，我恨你杀了我的孩子，我恨你的狠心利用和算计。可是……我不后悔。”
    若说悔，她只悔当年没有坚定自己的心意，拒绝他创立组织。
    没有那个组织，他不会踏上一条不归路。
    没有那个组织，她也不会有机会对网络上所有高手下战帖，更不会认识那个颠覆了自己一生的男人金轩。
    羽灵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海边走去。
    也就是这一两秒的功夫，身后的废墟爆裂开来。
    她含着泪，没有回头。终是君向潇湘我向秦。
    她这一辈子失去过太多，到最后，连故人的埋骨之地，都只能选在这怒涛翻涌黑浪滔天的墨海。
    “我什么都没有了。”羽灵对着夜空和大海长笑：“我什么都没有了……”
    却猛地，被一道劲风拥进一个人的怀里，那声音沙哑至极，像是用钝刀划破的喉咙发出来的：“你还有我，羽灵。”
    羽灵停住了脚步。满脸泪痕的回过头，看到了金轩沉黑的眸子里同样写满了痛。
    这一次，他却连“对不起”三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羽灵垂下眼帘，像个没有灵魂的布偶娃娃，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也不必给出任何回应，这个男人此后与她再无交集。
    “羽灵，你别这样，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痛彻心扉，金轩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这种极度的恐慌：“不要这样，你和我说句话，嗯？”
    羽灵的眼睑这才动了下，连带着睫毛细微的抖动，仿佛落了雪：“孩子没了。”
    深入骨血的暴戾也抵不住他听到她死气沉沉的语调时那种骇怕，金轩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连发怒都不会了，面对着她，只敢小心翼翼地拥抱，生怕指尖的锋芒摧毁了她仅剩的生机：“还会再有的。”
    她是最懂怎么伤他，所以每个字都不遗余力地扎在他心头。
    金轩不肯躲，不忍躲，抱紧她，喉咙涩然，嗓音沙哑低沉：“孩子还会再有的，只要你想，我们可以——”
    “我不想。”
    金轩料到她不想。
    但他料到，和她亲口说出来，是两种感觉。
    他像个困兽般在她面前低了头，轻轻吻着她眉心，紧张又急促：“没关系，不想就不要，我们有念念就够了。”
    他迫不及待地应承着她的所有要求，现在的，和以前的：“楚清歌的死活再与我无关，我不会再去看她，也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我们回去就结婚，办婚礼，像上次那样，办最好最隆重的婚礼，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才是我的妻子。”
    “金轩，你误会了我的意思。”羽灵轻声打断了他，褐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无星无月的阴翳的天空，凉薄，如夜风，“孩子没了四个字的意思是，我们玩完了。”
    我们，玩完了。金轩瞳孔猛然一缩。
    羽灵移开了视线，漠漠地笑：“你应该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他记得，在她刚从地牢里负伤出来的那一天，在医院里，她说——
    金轩，如果我的孩子在金睿手里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就真的玩完了。
    “我那时候虽然指的是念念。”羽灵道：“但你应该不会否认，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