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轩也没想到女儿说出这番话，深邃的眉目覆上一层厚重的阴霾，余光静静扫向一旁呆若木鸡的羽灵：“听见了？”
    羽灵浑身僵硬。突然也不知哪根弦崩断，手指瑟缩了下。
    她低声道：“那你让念念好好吃饭，你千万哄她好好吃饭，我先走，我不在这里碍她的眼了。”
    言语中浅淡的落寞仿佛能轻易击穿人的心脏。
    陈谦都跟着拧巴了五官，很是为难地瞧着她：“方小姐，那我送你回去吧。”
    羽灵也没拒绝，失魂落魄地就往外走。
    待门外的声音终于消停下来，金念才走到门边，眼眶红红地拉开了门。
    金轩颀长挺拔的身影就伫立在那里。
    见她开门，漠然威严地看了过来，“闹够了？”
    金念咬了下唇，小脑袋垂下去：“爸爸。”
    “仗着别人对你好就肆意挥霍，你以为每个人都活该宠着你？”金轩大步跨了进去。
    金念的小脸“唰”地白了，赶忙冲到前面，挡住了床头柜的抽屉。
    而金轩却只是不咸不淡地睨了她一眼，脚下却无丝毫朝她走去的意思，手工皮鞋踩在地毯上，安静得发不出声音。
    他顺手拉开她房间里的椅子，坐了下来：“金念，胡闹也该有个度。”
    小女孩板着脸不肯妥协，明明表情该是高傲的，却无端让人品味出一丝委屈巴巴。
    金轩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
    “我没胡闹。”她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很不开心的：“爸爸，她都已经不要我们了，你为什么还要向着她？”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向着她了？”金轩问：“你不喜欢她，我就不让她来；你不想见她，我就让她滚出去了。向着她，嗯？”
    金念抬眸瞪着面前的男人，不服气道：“那是她活该，她本来就不是我们家人，为什么没事总往我们家跑！”
    金轩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书桌上敲着，冷笑：“你不是最喜欢她了？当初怂恿她和楚清歌阿姨一较高下的是你，不让你见她跟我闹脾气的是你，现在她天天缠着你，你倒是嫌烦了？”
    “还是说，你对一样东西的喜欢，浅薄到随时随地都能收回来？”
    金念一屁股坐在床上，颓然道：“你说这么多，还是向着她。”
    反正她从来说不过爸爸。
    只是……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不期然触到了床头的相框。
    相框里，黑人小孩笑得愉悦，露出了一口白牙。
    金念心里突然又说不出的堵塞起来：“爸爸，方羽灵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
    金轩坐直了身体，眼里的阴影落得更深更沉了。
    “哪样？”
    金念伸出手，抱着相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却忽然，怀抱中的相框被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掌轻轻抽走。
    她泪眼朦胧的抬头，见金轩正拿着她的相框，若有所思地看着。
    他也不安慰她，就让她这么哭着。
    反倒是金念自己哭了两下，就哭不下去了。
    金轩在小女孩的床上坐下来，淡淡道：“这个世界不是按照你的喜恶运转的，而且你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也未见得就是真相。”
    “如果有人打了你一巴掌，你要怎么办。”他问：“和他讲道理吗？”
    金念想也不想：“打回去。”
    讲什么道理，她又不是唐僧。
    “那我和你姑奶奶可以因此而讨厌你恃强凌弱吗？”
    “你说了是别人先打我的！”
    金轩黑眸如夤夜，寂寂而不起波澜。
    金念在这样的目光里突然就有几分呼吸困难，脑子里闪过什么念头。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全的好人和坏人。”金轩揉了揉她的头发，很难得用温淡的语气同她讲话：“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你要珍惜的是对你好的人，而不是道德考试里拿了100分的陌生人，懂吗？那些人再正直再优秀也和你没关系，但是有些人愿意为了你赴汤蹈火、牺牲一切。”
    一说到这里，金念就更是满腹无处安放的难受了：“为我赴汤蹈火、牺牲一切。”
    她低声重复了一遍，恹恹地问：“你说方羽灵吗？”
    “我谁也没说。”金轩嗓音没有波动，眸光深远，平静：“是你一听这话就想起了她。”
    金念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许许多多的画面。
    最深最震撼的，便是她被绑架时，羽灵一边寒碜她讽刺她，一边决定以自己做诱饵，把她推向微末的生机。
    她嘴一撇，眼泪却掉了下来。
    是，爸爸说到“赴汤蹈火、牺牲一切”这八个字的时候，她连姑奶奶都没想。
    脑子里就那么一张脸，嬉笑着，无赖着，痞子一样不讲道理地横在她的世界里。
    “就算、就算是楚清歌有错在先，那她动手归动手，为什么要……”
    网络暴力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坐在屏幕前面一两句话就能毁灭一条性命。
    金念觉得，方羽灵就算对她再好，这件事她还是无法轻易原谅。
    金轩站起身，走到她的书桌旁，打开了她的笔记本电脑。
    金念一下子有些紧张，也从床上跳下来，跟过去，小脸上神色变了又变：“爸爸……”
    金轩一一查阅过她最近动过的文档，颔首道：“还不错，看得出进步。”
    他很少夸人，金念很快忘了方才的话题，脸上红了红，心里却得意又雀跃：“那当然，我已经把第二本书全都看完了，花神真的好厉害呀，他是我的偶像。”
    金轩合上电脑：“那是个黑客，出自他手的病毒给网络世界带来了多大的隐患，你知道吗？”
    金念嘟着嘴：“不是有爸爸你吗？他要是不给这个世界制造隐患，那我们靠什么赚钱。”
    金轩似笑非笑：“小小的年纪，满脑子都是钱。”
    不愧是他带出来的女儿，以后就算没有儿子，把金家交给她，定然也不会太差。
    “虽然花神是我的偶像，但是爸爸你比他更厉害。”小女孩仰着脸蛋对他笑，眼角明明还有泪痕，眸间却已经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
    金轩在她的电脑椅上落座，撑着头瞧着女孩白嫩的脸蛋，眼尾一挑：“你觉得我比他厉害？”
    “当然了！”金念一拍手掌：“如果爸爸不比他厉害，怎么能次次都破译他的病毒呢？”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话让金轩沉静内敛的面容稍稍绷紧了些。
    片刻后，他移开视线：“不是因为我比他厉害。”
    小女孩一怔。
    却听到那低沉稳重的声线，似夹带着某种叹息般的笑意：“而是因为我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小女孩听得满头雾水，金轩不想再继续往下说，可她却不肯放过任何与花神有关的话题，扯着男人熨帖整齐的衬衫袖口。
    正是，方才羽灵扯过的地方。
    “爸爸，什么意思？”她踮着脚尖：“什么叫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你认识他吗？”
    何止认识。
    金轩靠在椅背上，不吭声了。
    小女孩急得跳起来扑在他身上：“爸爸，你认识他吗？”
    金轩皱眉，下意识搂住她小小的身躯，以防她从他身上掉下去，严厉斥道：“站好，别上蹿下跳的。”
    跟谁学的。
    “爸爸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嘛。”金念恳求了他好几遍。
    金轩被她缠得无法脱身，这次倒是破天荒的没动脾气，而是沉着眉心，平和冷淡地与她对视。
    良久，他薄唇一抿，不疾不徐道：“你不是今天才见过她，还把她赶了出去吗？”
    金念像是被雷劈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瞠目结舌。
    花神……
    方羽灵？！
    “不可能！”小女孩急匆匆地否认，难以置信道：“她怎么可能是花神，花神不是在我刚出生的那年就被判处死刑了吗？而且是个男人啊。”
    话说了一半，她猛地顿住了。
    有人在她心里打翻了调料瓶，五味杂陈，有一味呛得她差点哭出来。
    那个方羽灵，居然就是她已经见过这么多次的这个方羽灵？花神方羽灵和她妈妈是同一个人？
    “所以她从来没有回来看过我。”金念一字一字地陈述道，死死盯着金轩的眼睛，仿佛在求证：“是因为她犯了罪，被人逮捕了，判刑了？可是她为什么又活过来了？而且黑客帝国里的老大，还是个女人？”
    金轩清远疏淡的眉头微不可觉地皱了皱，反问：“你不是一直相信花神是被冤枉的？”
    在不知道花神是谁之前，小丫头总是满世界地告诉别人，花神一定是被冤枉的。
    像他那么厉害又有才能的人，怎么会屑于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
    金念现在满脑子都是浆糊，很多事情都反应不过来。
    无数种情绪冲撞在一起，她心里那个解不开的疙瘩反而扣得更死了。
    “想知道我是如何破译她的病毒的？”金轩面不改色地翻出她抽屉里的书：“金念，你有没有认真看过我在书里标注的东西？”
    小女孩懵懂且茫然，东西太多，太难消化，全都堵在心口。
    她只是下意识点了点头，爸爸在书里标注的东西，她都有认真看。
    因为爸爸不愿意教她，不希望她以后变成一个与网络打交道的人。
    所以唯一的珍贵的教材，她是一定要读通、读懂、读透彻的。
    “这些注释里，有没有什么是你看不懂的？”金轩平缓开腔，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挤掉了她脑海里一大半的茫然。
    金念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