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唔，后来，我爹爹说，这只巨鲸的尸体砸进了海洋，沉进海底的最深处，鲸落养育了千千万万的海洋生灵，骸骨埋藏在黑暗之中，化作无尽海域最神秘最美丽的景观。
    “爹爹还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星星是她的眼泪，霞光是她的鲜血，云朵是她呼出的气体，日月是她的双眼。
    “而那座岛屿被转移到了无主之地的深处，最后成为那儿的一个隐蔽的村落。”
    渊啼看着火红的晚霞，猛地回首：
    “其实，这些都只是传说，毕竟也没有谁看到那只巨鲸的骨头不是吗？”
    “我也知道，但这个传说很美。”
    落盯着火红色的地平线：
    “可也没有谁真正了解，传说究竟是不是只是传说。”
    “你说的对，不过，落，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考虑一下晚餐啦？”
    渊啼俏皮地小声提醒。
    ……
    海涛的声音回响耳畔，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悠————！！！”
    落猛地从水下探出头来，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妖力的的流动，朝远方大声怒吼。
    “哗啦！！！”
    一圈圈音波随着海水和空间的震动显现出来，以眨眼而逝的速度在海面上直接破出一道半圆形的水道。
    两面的海水被硬生生地挤压，变形，四处飞溅，被音波打碎成水雾，弥漫空中，显现出七彩的光泽。
    “啊，你学得真快！”
    等到余音落尽，海水咆哮着重新回到原位后，渊啼才从海底冒出一串泡泡：
    “我当时和那位大人学了整整五年！”
    “获奖了，其实我也只是之前有过一点点经验。”
    落谦虚回应。
    “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用音波攻击啊？”
    渊啼张开口，在嘴前凝聚成一颗被蓝色妖力环绕的水球，丢上高空，用头顶着这个玩物：
    “在我印象里，海洋生物的大部分攻击方式都是水。比如被压缩的水球，速度极快的水箭，冰锥之类的，再不济也就是像鲨鱼一样的近搏撕咬。”
    “因为……”
    落沉吟片刻：
    “因为我喜欢唱歌。”
    “咦，那可真是个奇怪的理由！”
    渊啼不解。
    因为她从小生活在鲸群，被父亲照料，还是有鲸陪伴的。
    更何况，她不敢随意叫唤，以免引起周围鲸的不适。
    “呀，对了，忘了和你说惹，达到大妖还是很难的，因为我们的天赋可能不够，而我们的寿命又是短暂的。
    “大部分妖在追求更高境界的途中被时间埋没化为枯骨，可别说我打击你，只是为了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没事，我知道。”
    落点了点头：
    “但我还是会坚持下去的。毕竟没有尝试，就永远不知道结果。”
    “你说得很对哦。”
    渊啼跃出水面，在空中一甩尾巴，将水球迅速打飞，砸中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发出巨大声响。
    “那个，渊啼，其实，我很好奇，无尽之海真的有主人吗？”
    日常的锻炼结束后，沉入水中，落忍不住问道。
    “其实是我们对她的称呼，叫她主人。她保护了整个无尽海域免遭修仙者们的糟蹋，听说是海里最强大的妖。”
    “她长什么样？”
    “不知道。我去见她的时候只看到一片黑暗。啊，对了，我记得爹爹说她有一条龙的尾巴，白色的长长的，可漂亮了呢！”
    ……
    一月后。
    “哗啦！”
    两只鲸同时将脑袋露出水面，喷出两根水柱，望向海平面尽头的一处小黑点。
    “是船。”
    渊啼凝重地说：
    “人类的船。”
    这让落产生了一些并不美好的回忆。
    “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是迷路了吗？”
    渔村的回忆还让他相信大部分的人类对待海洋并非恶意：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要不要帮帮他们？”
    “你看得还是太少了，不要那么心急。”
    渊啼的语气里带了丝丝仇恨甚至是杀意：
    “人类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善良。这艘船不可能是客船，也不可能是货船，它可能是一些不要命的家伙用来探究无尽海域的牺牲品，甚至还有一种可能……”
    “那，万一是渔船呢？”
    落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生气，说话的音量顿时小了一半。
    “对，我说的剩下的一种可能就是渔船，而且是最恶毒，最可怕，最让我厌恶的捕鲸船！”
    渊啼咬牙切齿。
    “救我！！！”
    落还没来得及插上一句话，远方一阵渺远的悲鸣便已然打破了海面上的宁静。
    渊啼蓦地扎进水中，翻腾起一片浪花，朝着那个黑点直接扑去。
    “诶！渊啼，等等我！”
    回顾刚才的话，他的心中一片沉重，连忙跟上她的后尾。
    船只极速放大于眼前。
    很快，一个小型鲸群——没错，只有三头小型鲸的鲸群——呈现于他们面前。
    这种鲸群在修仙时代是很少见的，因为经过淘汰和首领间的搏斗，大部分的鲸群经过无数次合并，起码会有十头以上的成员。虽然食物需求量变大了，但不可否认，这样更容易威慑一些不怀好意的海洋猎食者。
    况且，这三头鲸还是一家子。
    落简直不敢相信他看到的一切。
    那是一柄被绑着绳子的鱼叉，深深地扎进雄鲸的脊背，渗出一大片血液。
    雄鲸哀嚎着，疯狂地拍打水面，撞击巨大的船只，奈何他的体型比起这庞然大物实在太过于微不足道，根本无法动摇这海洋巨兽。
    边上的母子则是心焦地试图弄断那根粗壮麻绳，可他们连锋锐的牙齿都没有，只能在雄鲸身边急得团团转。
    “嘎嘣嘎嘣嘎嘣——”
    至于船上，第二台塞着鱼叉的捕鲸枪依然瞄准雌鲸，仿佛随时都会出膛。
    “危险！”
    渊啼大喊一声，跃出水面，鲸尾划出一道月牙。
    “砰！”
    鱼叉同时发射而出，和飞来的水刃相撞，偏离轨道，从雌鲸的身畔射过。
    “啊！”
    那只小母鲸吓得尖叫一声，连忙带着孩子躲到一旁。
    “咔嚓！”
    另一边，落咬住那根正在慢慢往船上收缩的绳子，利齿摩擦，将其瞬间扯成两段！
    “晦气！这群狗娘养的鲸鱼！”
    船上传出咒骂声响，以及还有慌乱的骚动：
    “返航！快！返航！”
    眼前这只笨拙的大船吃力地在海面上调转方向，并且慢慢放下了风帆，看样子是想逃之夭夭。
    “落！不要心软放过他们！”
    安抚这一家三口的渊啼怒声叫道：
    “他们手上沾满了你的同族的血液！他们让无数无辜的鲸成为海浪上的冤魂！”
    “悠！！！”
    无需她的提醒，落也知道这一点。
    犹豫只是因为心里对人类的印象开始一点点被剥离出真正的面目。
    流鲨说过，人有好有坏，至于坏是怎么一个定义法，那要看自己，毕竟坏只是个体对于其他的理解。
    猎杀鲸鱼以图谋更大利益的行为，伤害了他的同胞，未来可能伤害到他自己，那么这就是他眼里的“坏”，理应受到鲸族的怒火和惩罚。
    “轰砰！”
    大船在音波的震动下犹如纸糊的老虎，一片片地瓦解，崩碎，随后直接侧翻，惊起滔天巨浪。
    至于那些在水里滑稽扑腾的捕鲸者，落懒得再理会他们，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去了。
    解决捕鲸船后，接下来几天，落和渊啼都在照顾和安抚这弱小的一家子。虽然他们算不上同一族群，但好歹都是鲸，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谢谢，谢谢你们！”
    雄鲸一个劲地点着头，背上的伤口才刚止血，整只鲸看起来还有点虚虚的。
    “还是找个族群吧，你们这样出来太危险了。”
    渊啼好心好意地劝勉着。
    “我们只是和族群走散了，正在回去的路上，没想到碰到了这样的事情。”
    雌鲸后怕地靠紧自己的孩子。
    “你对那些捕鲸者很恨吗？”
    送走这一家三口后，落望望她的背影。
    “是的，恨之入骨。”
    渊啼转身，眼里带着悲凉：
    “我巴不得能够自己把他们撕成碎片，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你可能会好奇到底我为什么这么恨捕鲸者，甚至恨上所有人类，那是因为我的娘亲正死于他们的魔爪之下！
    “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的凶残和她绝望的眼神！”
    落缄口不言。
    “可是……”
    很久很久后，他才小声吱了一句：
    “人类并不是全部都这么恶毒啊……”
    ……
    从答应大鲸离开鲸群不会乱跑开始，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自那之后，落和渊啼互相分享自身经历时，便特意避开渔村不谈。
    他知道渊啼讨厌人类，也讨厌谈起人类，于是闭口不言，一方面是害怕和渊啼闹僵关系，又回到孤零零的处境，另一方面是，他发现她喜欢渊啼。
    没错，喜欢，只是朋友间的喜欢，对一一种事物有较高好感度的那种喜欢，但不是爱。
    两头特殊的鲸在话题上很投得来，渊啼甚至还想要落教她用那独特的音调哼歌，即使哼得没有落来得好听，比起那些头脑笨拙的雄鲸的求爱歌词倒绰绰有余。
    而在她的教导下，落也逐渐学会了自主感知灵气，以及对妖力更深层次的运用。
    根据渊啼传授的方法，他成功凝成了用来储存妖力的妖晶，总算真正迈入合格小妖的范畴。
    所以，在获得充分的准备后，落回到了那片魔鬼之礁。
    “看来这些该死的鲨鱼在很久以前冒犯过你。”
    渊啼嚼着鲨鱼的肉，显然并没有觉得这群家伙口感很好。
    落默不作声，而是狠狠地在鲨妖王残破的尸身表面咬了一口又一口。
    离开之前，两只鲸把剩下的尸体扔在了一艘船的残骸旁。
    望着这些腐败的木板和惊慌逃窜的小型生物，他忽然想起了渔村。
    要回去看看吗？
    算了吧……他们应该都已经不在了……回去也只是徒添感伤。
    就算在，没有流鲨的渔村……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
    时间如流水般奔腾而去，这样旅行的日子又过了半年。
    这半年里，落和渊啼游过许许多多的海域，见过许许多多的海景。
    他也曾经试图寻找她口中的无尽之海的主人，想要拜见这位神秘而伟大的存在，一睹其真容。
    奈何渊啼说，她似乎飘忽无踪，经常处于沉睡状态，每隔几百年才会有一小段清醒的时间，除非有生物带着要事主动来打搅她的好梦。
    至于日常的许多时候，落喜欢漂浮在海面之上，和渊啼一起看潮起潮落，日升日坠，星光弥漫，回味关于浮岛巨鲸的传说。
    他很享受这种在身边有鲸陪伴，可以吐诉衷肠，还可以一起玩耍的日子。
    但两只鲸的理念不同。
    他们终究很难走在一起。
    时间久了，落会问自己，他对渊啼真的只有朋友间的那种喜欢吗？
    一遍又一遍后，他得到的都是同一种答案：是的。
    他从来没有对渊啼产生什么爱慕之情，或许是因为她对人类太过执着的偏见实在不合他对人类的看法，或许是他暂时并不想要寻找他余生的另一半。
    从始自终，他们都是朋友，朋友而已。
    可惜，朋友终归是要分散的。
    早在和鲸群告别之时，落就已经想透了。
    他的鲸群容纳不下他，他的母亲单纯把他看作攀上高位的工具，那儿不存在什么温暖，眷恋和柔情。
    为了抉择，为了一变再变最后卡在岔路口的梦想，一直和渊啼在一起，显然不是最好的选择。
    更何况，她看起来还年轻。
    他不想要伴侣，然而她不一定。
    他若待在她身边太久，或许会耽搁她的。
    ……
    最近渊啼也告诉了落，他们出来太久，是时候该返程了。
    “那个，渊啼……冒昧地问一下……”
    在动身回鲸群的最后一晚，看着天上广袤的星河，落忽然问：
    “你有喜欢的鲸吗……也就是说，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渊啼好奇地转过身来，凝视他的眼睛，看上去是在反问他要了解这个做什么。
    “唔，其实，我还没有。”
    气氛稍稍凝固了片刻。
    她重新瞥向头顶的大片星光，神情有些惆怅。
    “老实说，我爹爹因为这件事情操了不少心。
    “从一开始我不会普通鲸语，他就发誓一定会找到一个和我一样的，而且十分有爱心的鲸鱼做我的伴侣。
    “而我可以说普通的语言后，他便很高兴地让我去鲸群里挑一只自己喜欢的鲸。”
    谈起自家的傻父亲，渊啼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当时我让他隐瞒我可以和同伴正常交流的消息，于是拿着我原来的嗓音去向其他雄鲸求爱，由父亲替我说明我的期待。”
    “可是，为什么呢？”
    “唔，因为我想知道，如果我一生都学不会普通的鲸语，他们究竟会不会愿意陪我一起承担这样的冷眼和孤苦。”
    渊啼自嘲地甩了甩尾巴：
    “我大概是有些傻，也有些太过苛刻了吧。试过之后发现，族群里没有一头鲸愿意和我在一起，于是我把我的机遇公开，却来了一群为我唱歌的雄鲸。”
    “那，如果遇到和你一样的混血鲸，而且他对你好，想和你在一起，你会同意成为他的伴侣吗？”
    “不会。”
    这一语让落吃惊并不解。
    “那这样的话，你可能永远都不会遇到一头符合你口味的鲸了啊！”
    他有点儿担忧，不过很快开始思考究竟是为什么。
    “宁缺毋滥。”
    渊啼简简单单地答道：
    “不想和和我一样的混血鲸成婚的原因是，我真的不希望我的后代和我一样，一出生就是个‘哑巴’，从而受尽排挤，孤单，还有那些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目光。
    “和的正常鲸一起，说不定我的孩子可以拥有一头鲸该有的音调。可和混血鲸在一起，这绝无可能。”
    落沉默了。
    她想表达的意思很简单。
    无论如何，混血鲸都不会被鲸族接受。
    除非能够有一只混血鲸成为大妖，成为真正的鲸族领袖。
    那么，就不再会有那么多不同的声音，也不会再有什么偏见和冷嘲热讽了。
    ……
    次日正午。
    “渊啼，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回鲸群了。”
    面对无边无际的海洋和与海洋交汇在一起的蔚蓝色天空，落觉得在此告别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知道啊。”
    不料渊啼仿佛早有察觉，轻声应着：
    “这一年里我大概也能猜到些什么。
    “落，你其实和人类有过交情，对吧？
    “所以我每次说我讨厌人类的时候，你都会转移话题，而且很少主动谈起他们。”
    他没想到她能够预料得如此准确，感觉有点稍微的难堪。
    他看着渊啼，希望她不会为此刁难自己。
    “我们的意见不一样，看法不一样，正是很正常的。因为每头混血鲸的遭遇都不可能相同。”
    她用鲸鳍戳戳他的脸，看起来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
    “没准你看我是个偏见狂，我看你是个大笨鲸，不是么？
    “或许人类是你所想的那样，好的非常好，坏的非常坏，但是，落，在分开之前，听一下我的建议吧。
    “人类固然是万物之灵，拥有最丰富的情感，最灵巧的双手，可他们的心，永远没有无尽海域的妖纯洁，就像海域她本身一样，时而晴空万里，时而阴云密布，你永远都无法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所以，和他们中的善者交往是件好事，可不要太过于信任，太过于依赖，太过于亲近。
    “因为你看到的只有他们的表面，不能知晓他们的内心。”
    说完此话，渊啼慢慢地游到他的前方：
    “那，就此别过啦，大笨鲸，祝你可以早日成为大妖，完成你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