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chapter 231 心有旁骛
自温恪被带回焉渊宫,舜汮对他,可谓是迁就至极,莫说陆离,就连同她一道儿长大的风华虔,都从未见过她如此温柔地看着一个人。
衣食住行,无微不至,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看得九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这是闹哪样啊!”九婴一觉醒来,焉渊宫中便多了一个肖似叶珩的鬼魂,一个呵欠还没打完呢,迎面撞上,活活吓出一身冷汗,待仔细一瞧,却又觉得不同。眼下瞧见舜汮为这鬼魂安排得如此周到,不由得一阵莫名。
他不曾见过温恪,自然也就不知道这凡人对于舜汮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这缕鬼魂出现得可太突然了些。
风华虔站在他身侧,无奈地摇摇头:“告诉你也无妨。阿汮十万年前,曾爱上一个凡人,名唤温恪,她背着桓君上神,还替人家改了一回命,后来那个凡人死了,因着凭白多出的几年寿命,不为阴间接纳,阿汮翻遍了生死簿,也没找到他的魂魄去了哪里,寻了好多年,才信了魂飞魄散一说。没想到,这人如今又出现在她面前,不仅没有散魂,还记着她。以阿汮这性子,说什么都不可能放着不管的。阿汮视他如命,你可别去招惹他。”
“本座何须同一个小鬼一般见识。”九婴冷哼一声,“不过本座觉得奇得很,一缕人魂,是怎么熬过十万年的?”
闻言,风华虔也心中生疑。
寻常鬼魂,在人间游荡太久,阴阳无序,便有怨气横生,此时再不投胎,便会化作厉鬼。就如当年舜汮带回陆离那会儿,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他的怨气涤尽,收为己用。
这温恪倒是厉害,十万年不曾转世,还能如此清醒。
“本座更想不通的是,一个凡人,如何会与叶珩如此相似……”九婴也是活了千儿八百万年的,仙神的容貌,尤其是像叶珩这样的上古神君,世间能长出与之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来,简直难以置信。
之前听说舜汮曾将叶珩错认成旁人,他还有些不信,可眼前这鬼魂,着实令他吃了一惊。
然世间巧合千千万万,此事还真不好定论。
“温恪的事,还未曾告诉叶珩上神,他暂居焉渊宫,受阿汮照顾,我是担心阿汮过于在意他了。”自打见了温恪,风华虔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舜汮有多喜欢这个凡人,他心里清楚,往日是人已经死了,魂也找不着,她记挂也就记挂着了,可如今这魂魄可是瞧得见又摸得着,要想让她放下,谈何容易?
这么多年了,他还从没有见她如此开心过,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到,索性就这样吧,她喜欢这温恪,便依着她留下他的魂魄。一介幽魂自然是配不上葶洙宫的帝姬的,但若是舜汮自个儿乐意,大不了从他那找些仙丹灵药来,助他得道成仙也并无不可。
至于叶珩上神那边,只能怪这时机不凑巧吧……
舜汮从人间带回一个肖似叶珩上神的鬼魂之事,很快传遍了东极军上下,众人各执一词,有人猜自家主帅与叶珩上神郎无情妾无意,终于移情别恋,也有人猜测是主帅就是喜欢上神他老人家的脸,即便找个鬼魂回来,也得是个与上神七八分相似的才行……
众说纷纭,久争不下,最后还是陆离出面,将这些流言平息下去。
这段时日,舜汮一心为温恪调理身子,他的魂魄便是出了一点问题,都必定请风华虔看上一看方能安心。风华虔倒是觉着,她过于紧张了。
“温恪的魂魄并无大碍,该是一时无法适应焉渊宫的灵气,才会如此,过些时日便会好起来。”他无奈地摇着头,“你啊,关心则乱。”
她叹了口气:“我也晓得自己有些一惊一乍,但我这心始终定不下来。阿虔,我至今还记得他死的时候,十万年了,我都没能忘掉……”
本该是团团圆圆的腊月初八,延胥城的雪,却冷得钻心。
那样惨烈的一仗,一城百姓,竟没有一个丧命的。
冰天雪地里,他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衫,那种感觉,比用刀子捅在她身上还要疼。
此后数万年,她每每回想起那一幕,都在后悔。
如今他终于被她找回来了,她倒是有些没来由的不踏实,很多时候,竟还有些无所适从之感。
她心心念念地惦记了几万年的心上人,若是再一次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她会恨自己一辈子吧。
“你无需想太多,如今他是一缕鬼魂,且名字都被抹去了,凭你的手段,自然是护得住他的。”风华虔宽慰道,“行了,人都带回来了,还有什么好愁的,你真喜欢他,留着便是,堂堂武罗神将,几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
闻言,她嗤地一笑:“你少激我。我只想问一问你,阿恪的记忆,可还能恢复?”
他朝院子里看了一眼,温恪坐在亭中烹茶,这样看去,实在是像极了叶珩上神。
“此事不好说。”他也不想瞒她什么,“毕竟已经过了十万年,他还能记得你,已是极为不易。我也曾见过一些在世间徘徊不去的幽魂,少则数十载,多也仅仅数百来年,生前的记忆便会被逐一忘却,有些鬼魂,到最后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温恪记得你,恐怕也与你是神兽麒麟有关,但其他的记忆,若想寻回,极为困难……”
舜汮沉默片刻,叹道:“罢了,他能回来,我就该知足了,至于生前记忆,能想起多少,都无所谓。”
月有阴晴圆缺,哪能事事顺遂如意,求得太多,反倒易失。
况且青阳的那些事,忘了,或许更好些。
走出了这间屋子,她在廊下望了好一会儿,亭中的人,总让她回想起他们还在青阳城的时候。她也曾无数次如这般,站在温府的抄手游廊下,倚着廊柱,望着远处的他,有时这一看,便是小半日光景。
她也不晓得自己在看什么,明明每日都能见着,每日都能说上话,却还是觉得看不够。
凡人常说,秀色可餐。
她从前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她见到了温恪,才终于领会其中真意。
若是自己喜欢的人,怎么瞧都觉得顺眼。
“啧啧,一个凡人的魂魄,有什么好稀罕的。”九婴不知何时化成人形站在她身旁,一阵唏嘘,“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
舜汮斜了他一眼:“怎的,看不惯你转过去就是了。”
九婴嗤了一声:“这魂魄哪儿好了,值得你每日费心费力地看顾着。”
她顿了顿:“他于我来说,很重要。”
“能有多重要,比本座体内这一魂一魄如何?”
“那不一样。”她静静凝望着亭中的人,似是想起了什么极为美好的东西,脸上的笑意也明媚了几分,“阿恪与梵泠,不一样。”
她能把命给梵泠。
可她的心,只能装一个温怀瑾。
“那叶珩呢?”他冷不丁问道,“你有了这个鬼魂,叶珩怎么办?”
她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他不是有颜玦么。”
此话,九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舜汮的性子,执拗不说,若是真的伤了心,那是一根牛角尖转钻到底还不算,另一头也得给堵上才罢休,好不容易有了点苗头,不晓得叶珩又想作甚,转眼就给掐没了。
这下可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莫说他不想帮忙,就算他有这个心,也得舜汮自个儿最后乐意接着才行啊。
这事儿啊,他看着都悬。
眼看着舜汮朝着温恪走去,他在后头越瞧越觉得膈应,说不上来究竟是哪儿不对头。
这温恪瞧着的的确确是凡人的魂魄,从头到脚只有鬼魂的阴气,也不像是要对舜汮不利的样子,可此人出现得太突然了些,即便没有恶意,也让人放心不下。
他思忖良久,背过身去掐了个诀儿,往储瑶宫那边送去了。
“阿恪。”舜汮走入亭中,忽然贼兮兮地笑了一下,坐在他身边。
温恪搁下手中的茶,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怎么,又想说什么?”
她伸手撩起他的细柔的发尾,在掌心摩挲了一会:“只是觉得这么多年不见,你都不曾变过啊。”
他哑然失笑:“阿汮,你莫不是忘了,我早就死了。一个鬼,如何会变?”
她莞尔:“去堂庭山之前,我有想过,十万年不见,若是你变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会是什么模样。”
“若我成了个老头子,一定会远远地看你一眼就走。”
“为何?”
“我很庆幸,最后让你记住的我,不曾白发苍苍。”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我听说了,你是仙门帝姬,尊华无双,这焉渊宫,也是你一手撑起的,你终是找到了为之而战的地方,我的阿汮长大了,而我……只是个无法投胎的厉鬼,能见你一面,我便知足了。”
“傻话。”舜汮不以为然,“我找了你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该道歉的是我,当年若不是我擅自改了你的命数,让你逃过了鬼差勾魂,你死后也不会流连人间,走不进鬼门关,迟迟不能轮回,青阳或许……也不会因此受累遭灾。你可会怪我自作主张?”
他叹了口气:“我的一生,都为了青阳国,曾答应了先帝的盛世,我做到了,若是在连城的瘟疫中丧命,或许我此时已经转世投胎——但我依旧感激你为我续的四年寿命,我能守住延胥城,这条命也值了。”
舜汮抿了抿唇:“从前我不懂你为何执意一战,不过如今我明白了,若是有人进犯北荒,我也会这么做。”
他专注地凝视着她的脸,仿佛在看着世上最为昳丽的容颜:“那个时候我常常在想,你怎么都不长个儿,待你再大些,我便向你打听你家在何处,前去提亲,娶你过门。如今我看见了……果然很美。”
他的指尖轻盈而温柔地抚过她的眉眼,像是要将这十万年的光阴,化作无尽的思念,揉在眼底,一直这么看下去。
舜汮不禁要笑:“我有什么好看的,成天打打杀杀,又刚从天荒回来,糙得很,还不如一个前辈生得水灵呢。”
说到此处,她才发现自己一不留神竟然提起了叶珩,接下来的话,也都不晓得该如何说下去了,颇为尴尬地笑了几声。
温恪倒是没听出什么不对,只是道:“我觉得很好看。”
那眼神,像是恨不得向全天下炫耀似的,舜汮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
“咳,成天待在焉渊宫也怪闷的,北荒沧澜城的夜市十分热闹,这几日恰好赶上春朝花市,我带你去瞧个热闹如何?”
他点点头:“好。”
焉渊宫的菜肴自打温恪来后,便照着舜汮的吩咐,换成了他生前喜欢的吃食,用过晚饭后,风华虔又为他诊了一回,确信并无大碍后,舜汮便招来一朵云彩,带着他朝沧澜城去了。
九婴站在殿门前,遥望着他们飞远,无奈地摊了摊手:“这下好了,看灯看花看月亮,赶明儿就该去葶洙宫商量婚姻大事了。不晓得桓君上神听闻此事,是个什么想法。”
“桓君上神不会同意的。”风华虔的口吻很是笃定,“阿汮贵为帝姬,便是终身不嫁,也不能与一介厉鬼成亲,桓君上神心里有数,阿汮想必也明白,她若还想护得住这温恪,便不能闹到麒华山那边去。”
“那可不一定。”九婴道,“舜汮什么性子,你头一回知道?她待这个温恪如何,你我都可看在眼里,她若是执意要嫁,谁能拦得住?”
“有一个人拦得住。”他讳莫如深地一笑。
“谁?”
“叶珩上神。”
……
沧澜花朝节,乃是春盛之时,城中最为热闹的节日,一连数日,花团锦簇,从街头摆到了巷尾,馥郁花香,幽幽不绝。
城墙下的相思树,开得正艳,霞晖般浓烈的花朵缀满枝头。
舜汮拉着温恪的手,混在来往百姓间,凑个热闹,有她的法力护着,谁也看不出她身边的是个鬼魂。
“上回和你出门逛集市,都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她笑道。
“我从前似乎很少陪你出门看花会……”他回想了一番,对眼前之景,仍觉得有些陌生。
舜汮知他记忆有失,并未放在心上:“无妨,往后多看看便是了,你如今也不再为人世牵绊,来日方长。”
他莞尔:“嗯,来日方长。”
舜汮也很久不曾逛过夜市了,上一回好像是沧澜命案那会儿,她和叶珩上神……啧,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她甩甩头,将那日的景象抛诸脑后,与温恪一起游玩起来。
廊下的花,街头的人,檐下的灯,耳边是愉悦的谈笑声,眼前是她挂念多年的人,不知为何,这番光景却总让她觉得,这心,定不下来。
好像有什么膈应着,满心欢喜地拉着他穿过人群,去买一件不起眼的小玩意,回头间还险些叫错了名。
叶珩上神。
就差一点,她就当着他的面,喊了出来。
生生咽下这个名字时,她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
“阿汮,怎么了?”温恪有些担忧地问。
“没事……没什么。”她笑了笑,“我瞧见那边好像有卖枣花糖的,咱们去看看!”
她握住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指。
似乎感觉到她的不安,温恪对她笑了笑,回握住她的手:“走吧。”
穿过人群,走上桥头,还未见到所谓的卖枣花蜜糖的小摊,她便僵在了那。
眼前熙熙攘攘的百姓,将那道绛蓝色的身影遮了又现,忽明忽暗的灯火在夜风中飘摇着。
他手中还握着一卷书,显然是没来得及放下便赶了过来。
她觉得自己大约在做梦。
可越是看,叶珩的身影越是清晰。
他就站在桥的另一头,不言不语地望着她,眼中甚至看不出一丝波澜,像是一面镜子,映着明丽的灯火,亮得惊心。
那一刻,温恪发现,方才还紧紧握着他的手,正在慢慢地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