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chapter 230 岁月柔长相逢时
漫漫十里黄泉路,青石尽头鬼门关,悠悠三途川,两岸曼陀开,如火照之路,径直通往奈何桥。幽魂三三两两,不与近身,奈何桥边望乡台,台下茶舍正飘香。
一白衣女子静立屋檐下,银簪束青丝,再无别饰,遥遥一眼,舜汮便认出了她。
“一别多年,我还以为,你早已放下了,烟汀。”她走到她面前,微微一笑。
黄泉奈何桥,孟婆一盅汤,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年在此处看见她了。
孟婆乃是地府的鬼吏之职,为那些因执念徘徊不去的幽魂而留,忍受千年孤寂,送走无数亡魂,唯独自己的一生,半个字都不能对那人说出口。
千年一轮回,苦乐心自知。
舜汮从前听居缨说起过,这冥界的孟婆啊,一千年或许就会换一个鬼魂来担任,在那三生石旁日日熬着忘忧茶。
孟婆是世人对其的称谓,她所认识的孟婆,名唤烟汀。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与烟汀相识时,她刚失去温恪,在奈何桥头守了数月,也没能等到他的魂魄。
只有烟汀,陪她说说话。
此后数千年,烟汀一直在此处等着她的相公,而她,也从一个不懂世故的小丫头,变成了仙界的武罗神将。
“我放不下他……”烟汀淡淡地笑着,那样的神情,凄清又无奈。
她已在此处等了千年又千年,每过千年一轮回,她便去见他一次,从起初的苦求厮守,到如今的远远观望,她所等的那个人,于繁华巷口,阆亭桥下,偶有擦肩,也不过是稍有迟疑,再无其他。
舜汮曾为她去月老那走了一趟,翻遍了一树红绳,才找出了两根断开的姻缘线。
姻缘线断,注定了有缘无分,即便强求,也不过是生生世世的错过罢了。
她劝过烟汀,早日放下,走过这座奈何桥,早日投胎。
然她到底是低估了一个人的执念,她宁愿在此等上千年,只为见他一面,也不想将他忘了。
十万年过去,她果真还在这。
今日前来,舜汮并未带上其他人,独自从北荒来见她。
十万年未见,烟汀容颜依旧,只是将许多事都看淡了,见她走来,面上露出一抹欢欣的笑意。
“你来了。”
舜汮将那封信递给她:“你找到他了?”
“嗯。”烟汀点点头,“前几日,黑白无常去倚月城附近勾魂,在堂庭山中偶见一鬼魂飘摇不去,他们将那鬼魂的容貌与我形容了一番,我便觉得有些熟悉,与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极为相似。”
“这么多年都不曾找到,如今怎么会……”
烟汀道:“此事我也不甚了解,只是这阴间有个规矩,凡阳寿未尽即送命,或是触犯天道之人死后,是不能入轮回的,甚至连鬼门关都踏不进。阳寿未尽者,须待阳寿尽时,方可入地府,但你要找的这人愣是多出了四年阳寿,生死簿上,便抹掉了他的名字,原以为是散魂了,没想到还在阳间徘徊……”
舜汮一怔。
多出了四年阳寿……
她突然记起,当年在连城外,黑白无常从生死簿上誊抄下来的那页纸,的确写着阿恪的寿数,三十又六,福缘尽,命终。
后来,她用麒麟血硬是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难道说那个时候,他的名字就从生死簿上消失了?……
与天争回的四年,因果轮回终有报,当年她没想那么多,可这报应到底还是落在了他身上。
“三殿下,小仙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烟汀欲言又止。
舜汮看向她:“你直说便是。”
“您当年下凡,在凡间逗留十五载,更与凡人结缘,本是不该之事,您可有想过,那些年青阳王朝发生的天灾人祸是为何。”烟汀叹息道,“仙神不可随意下凡,只怕泄露天机,您是神兽之后,与您在一处,必能窥见天机。生死簿上,那温怀瑾的一生原本是另一番模样,您出现后,一改再改,才成了后来那般局面。这些话小仙本不该多嘴,您希望如何,也当由您自个儿决定,您那一世的缘分,是福是祸,小仙说不好,您若要去堂庭山,小仙也不会拦着,毕竟找了这么多年,您心里也终归是放不下的……”
舜汮默了默,道:“我晓得了。”
如烟汀所想,她还是去了堂庭山。
无论结果如何,不亲眼去看看,她便不能死心。
而今的堂庭山,一草一木,恍惚千载,早已不复当年景致。蓁蓁碧叶,满目繁花,枝头莺燕,随处可见,山涧之中,游鱼缓缓而过,一派春盛之景。
谁能想到这座山中,曾埋过多少无名枯骨,无碑无冢,就消失在这堂庭山脚下,看着眼前的春意盎然,就不由得想起当年的风雪连天,她所守的那一座城。
烟汀说,无常最后见到那缕鬼魂的地方,就在山谷中,她在山中走了很久,山谷中桃花开得正盛,碧水青山间,一抹昳丽的嫣红撞入眼中。
尽管曾来过无数次,可她觉得,这是她头一回真正看清了这山中颜色。
灼灼桃花,芳绚如画,树下站着一抹幽魂,一如那年她趴在墙头,看他静坐于亭中,月淡春深,瑶阶玉树,人间少得君一笑。
她就这么僵在了那。
他忽然看了过来,风轻云淡的一眼,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那一刻,十万年的岁月仿佛都化作飞灰,散入尘世,只余下积淀了太久太久的思念与悲伤,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陡然寂静的天地间,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如擂鼓般怦然一下。
“阿恪……”
她曾以为,再不会有这样一天。
可他明明就在那,她伸出手,便能碰到。
他无奈地笑了笑:“我在这游荡了很多年,才想起你来,阿汮,我回来了。”
传说人魂在世间逗留不去,渐渐地便会忘记一切,他一直找不到她,只能日复一日地留在这,她不知他为了想起她,究竟费了多少精力,又等了多久。
但是他回来了。
虽然有些狼狈,还穿着当初战死沙场时那件染血的衣衫,可这笑容,分明是她的阿恪。
他看着她周身浑厚的灵气,忽而一笑:“原来,你真是神仙。”
她想笑,可不知为何,还未开口,便一阵鼻酸,紧紧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温热的泪落在他手背,憋了一肚子的话,竟是半句都说不出来。
他无奈地笑了笑,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怎么还哭鼻子……”
天朗风清,落英满目,岁月柔长相逢时。
舜汮带着温恪回到焉渊宫时,风华虔恰好搬着一筐药草出来,一眼瞧见她身旁跟着个来历不明的鬼魂,再仔细一瞧,我的祖宗诶,叶珩上神!
他将手中药草搁在一旁,上前将她拽到一旁:“叶珩上神怎么变成这样了?”
舜汮白了他一眼:“你看清楚,他不是叶珩上神。”
闻言,他回过头,又细细打量了一番,且不论上神的法力何其强盛,这魂魄还不足其万一,这双眼睛也颇有出入,这缕幽魂身上,除了浓郁的鬼气以外,没有一丝仙灵之气。
这么一看,确然不可能是叶珩上神。
“他叫温恪。”她平静地对他道。
风华虔一怔,再看向那缕魂魄时,脸色都变了:“……你的意思是,找回来了?”
舜汮从十万年前便一直在六界内寻找一个凡人的魂魄,此事他是知道的,据说那凡人的容貌像极了叶珩上神,就连舜汮都一度错认。
舜汮下凡的那十五年,其间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就连他多番问询才得知她要找的人,名唤温恪。
此人的死,一直是硌在舜汮心头的疙瘩,当年她以麒麟血替其续命,本就是逆生死伦常行事,他死后,就连名字都从生死簿上消失了。
他道这是报应,她能仗着神兽之血,护住一个本该寿终之人,无论这后果如何,也得咬牙受着。
本以为此人早已魂飞魄散,过了十万年,她再惦记着,也该死心了。
可他偏偏回来了。
“你在哪找到的?”风华虔瞧着这魂魄,肖似叶珩的一张脸,他怎么看怎么别扭。
她看了温恪一眼,笑道:“孟婆同我说,无常在人间堂庭山找到了他,我便走了一趟。”
“他……在人间游荡了十万年?”他望着温恪身上的血迹,即便不曾亲眼目睹他丧命,也足以见得他死前所历经的,何其艰难。
“不知。”舜汮摇了摇头,走过去握住温恪的手,包容在掌心,哪怕他早已冷如冰霜,她也愿意这样暖着他,“孟婆说有了你的下落,我还不敢信。我在奈何桥上等了好多年,阿恪,我哪儿都找不到你……”
温恪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这些年自己究竟在哪,回过神来时,已经在堂庭山中了。”
她眼中闪动着欢喜的泪,仿佛时间最珍贵的宝物,便是她眼前的人。
风华虔也晓得她有多在意这温恪,原先是认错了人,如今正主儿回来了,她自然是揣怀里都怕磕碰着。
陆离得知她回来,这会儿出来相迎,一眼便瞧见了她身边的温恪。
“三殿下,您怎么带回个鬼魂?”他诧异地打量着温恪,这容貌,与叶珩上神,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可身上却无半点仙灵。
“这是温恪,今后,他便住在焉渊宫中。”舜汮笑道。
温恪看了他一眼,转而问道:“阿汮,这位是……”
她眼中闪过一抹犹疑:“阿恪,你不认得他了?”
温恪静静地望着陆离,回想了一番,仍旧摇了摇头:“我在世间游荡太久,很多事都记不得了。”
“那也无妨。”她莞尔道,“他是我的副将,名唤陆离。”
“温公子。”陆离看在舜汮的面子上,对他揖了揖手。
温恪其名,他亦不陌生,毕竟舜汮当年错认上神为他,此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没成想,竟真让殿下把他找回来了。
“陆离,你带阿恪去洗漱一番,换身衣裳,这些年他漂泊在外,是我的不是,如今既然他回来了,便由我来照顾,无论厉鬼或是游魂,都需以礼相待。”她看了温恪一眼,拉了拉他的衣袖,温声道,“阿恪,今后这焉渊宫,便是你的家了。”
他略显疲惫地点了点头:“好。”
“温公子,这边请。”陆离素来唯舜汮是从,既然她都发了话,他自然不会怠慢,引着他前去沐浴更衣。
“阿虔,一会儿你给阿恪瞧瞧,这些年他流落在世间,定然吃了不少苦,若是还有哪里伤着了,便早些医治。”她回头道。
风华虔面露犹豫,看她满眼欢喜之意,终是点头应了。
她又去张罗着给温恪腾一间屋子出来,坐北朝南,屋子要敞亮,打开窗便能看到满园春色,屋中陈设也按着当年青阳城温府中的样式,分毫不差地收拾了出来。忙里忙外好半天,风华虔本想问问她,这温恪回来了,若是让叶珩上神瞧见,该当如何,可在一旁瞧了许久,也没忍心坏了她的兴致。
回想起圣魔宫中与颜玦坐在一处的叶珩,他这心里就更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了。
这命数的事,谁能说的好呢。
煮熟的鸭子都能飞,消失了十万年的魂还能再寻回来,这事儿——乱啊。
没一会儿,陆离带着收拾妥帖的温恪踏入殿门,风华虔抬起眼,但见他冉冉走来,一身月白直裰,身无他色,细柔的长发松散地束在脑后,唇边似有还无的一抹浅笑,一瞬不瞬地望向舜汮。
那一刻,风华虔惊得险些将手里的杯盏丢出去。
这岂止是像,若非那双眼睛还有些不同,连他都要将其错认为叶珩。
一介凡人,竟与堂堂上神相似至此,怪不得连舜汮都栽在他手里。
“阿恪!”她上前数步,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般欢欣模样,倒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了,“嗯,我的阿恪真好看。”
温恪无奈地看着她:“油嘴滑舌。”
她拉着他见了风华虔:“阿恪,这是我朋友,太华宫少君风华虔,从前曾与你提起过,你还记得么?”
十万年前的事,她不敢说他还能记得多少,但能想起一些,总比都忘了来得好。
然而,他依旧摇了摇头:“……我真的想不起来。”
闻言,舜汮还是不免有些失落,拍了拍他的手背:“没事,你能记得我便好。阿虔是大夫,我想让他给你看看,你身上可有留下什么伤。”
话音未落,温恪已然收回了手:“不必如此费心,我很好。”
风华虔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舜汮道:“你放心,阿虔医术过人,有我在这,没有人能伤害你,若无大碍,我也能安心些。”
风华虔忽而一笑:“我虽未曾给鬼魂治过病,不过既然是阿汮所托,我自当尽力,只是诊脉罢了,有阿汮在这,你不必担心。”
温恪稍一犹豫,点了点头,将手搁在案头。
风华虔静心问诊,片刻之后,抬眼看向舜汮:“放心,他只是游荡多年,疲累了些,回头我留一瓶丹药,给他调养一段时日便好。”
闻言,舜汮可算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