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chapter 224 傀儡
当初舜汮一手建立起北荒东极军时,并不为人看好,从四海各处汇集而来的散兵游勇,一度被认为是乌合之众。然不过百年,这些“乌合之众”便在舜汮手中一跃而为四海八荒首屈一指的神兵,随她征战八方,未有败绩。
三百年前,东极军陆离受葶洙宫羲和帝姬所托,插手仙魔大战,仅凭一千兵马,守住了断尘崖。
而今,帅旗重掌,七千东极军如奔腾川流,淌过苍茫北荒,浩渺壮阔,往日在北荒境内作威作福的妖邪之流,顷刻间为之平息。
浓云蔽月,阴气积屯,却终如江上云烟,转瞬即散。
刚及四更天,便收到陆离传书,所追之人正朝东南方向逃,舜汮立即驭风赶去。
那人狡猾得很,见东极军围上来,便立即潜入山林间,陆离想入山搜查,可此处山林茂密,一旦进去,七千兵马难成军阵,势必会有纰漏之处。
殿下这次要抓的人,来历不明,更不知究竟有何手段,若是陷阱,可就不好办了。
“陆离!”舜汮与潆泓辰巳从天而降,“现在如何了?”
陆离望着眼前的山林,眉头紧锁:“一着不慎,让人逃了进去,是属下疏忽了。”
林间弥漫着丝丝缕缕的雾气,混杂着山脉灵气,一时间竟连她手中的黑雾都不知该往哪飞。
“倒是个心眼儿多的……”舜汮笑了笑,“陆离,把灵鸟放出去。”
陆离有些犹豫:“殿下,焉渊宫中灵鸟不多,恐怕不足以搜山。”
“谁跟你说我要这些鸟找着他了?”她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之色,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不是要藏吗,我倒要看看,他能藏到什么时候!”
陆离点点头:“是,属下这就去办。”
片刻之后,灵鸟入林,东极军则守住山脚,不过半个时辰,山林各处一片嘈杂鸟鸣,飞羽振翅与兵戈交错,铿锵如鼓,缓缓朝林间压近。
潆泓一时没有封闭五感,被这一阵动静震得脑中嗡响。
“三殿下怎么想出这么……这么损的主意的?”他脑子发晕,赶忙封住听觉。
焉渊宫的灵鸟啊,那是被三殿下养歪了,和那些正儿八经传信的可不一样,也不晓得三殿下平日里都给它们吃了什么,这一叫啊,就像有人突然往你脑子里扎了一针,难听得无法言喻。
平日里弟兄们都不敢让这些鸟开口,扎住了嘴光用来传个信儿,这会儿可好,百来只鸟一起叫,那声儿可谓是撕心裂肺,听一声,他都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些鸟好些年没开过口了,这一放出来,个个都撒了欢似的可着劲儿地嚎,且它们不光如此,叫得开心了,说不准还憋出点别的微妙音调,稍稍听一会儿,就让人醉生梦死。
陆离随舜汮站在云头上,俯瞰着这座山林。
陆离这些年一直在照顾这些灵鸟,叫得再难听,他也习惯了,不过他眼下还是有些不放心:“殿下,若是那妖邪封住了五感,这招岂不是毫无用处?”
舜汮转过头,笑容可谓是意味深长了,陆离不由得浑身一抖。
“殿,殿下您别这样笑,属下心里慌。”
跟了她这么久,陆离算是悟出来了,自家主帅还是平平淡淡来得好,啥时候突然间笑得这么灿烂啊,准有人要倒霉。
“陆离,你知道什么叫阴招吗?”她幽幽地问,“所谓‘阴招’啊,让人防住了还叫什么‘阴招’呢?七千东极军搜山,他自然得先顾惜自己的小命,若为了这些鸟叫声封闭五感,还能逃得出去?我就是要他乱,脑子越转不过来越好,无论仙神妖魔,只要一慌,就会有破绽。”
她的确在逼他封五感,毕竟焉渊宫的灵鸟叫声,可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五感被封,谅你通天的本事,也自然会迟钝下来,平日里越是依赖,此时越是慌张。
若是这会儿看到一个略显薄弱之处,即便想到这极有可能是个圈套,可眼下除了搏一把,也别无选择了。
陆离瞧见山头上掠过一抹黑影:“殿下!来了!”
他们所守的山顶,是兵力最少之处,被搜山的东极军和满山的灵鸟逼得走投无路的黑袍人,无论愿不愿意,都只能朝山顶逃窜。
他今夜本欲杀了人参精灭口,却没料到那人参精不惜散尽修为,从沧澜城逃到焉渊宫下,他的行踪已然暴露,不逃,便是坐以待毙。
舜汮不惜七千兵马围剿,恐怕在他意料之外,这位舜三殿下素来不按常理行事,便是踏平这座山,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转眼间,兮梧出鞘,舜汮已跃下云头。
既然露了狐狸尾巴,她自然要揪住。
“陆离,全军合围!”
她亲自动手,当头一剑,黑袍下伸出一柄用雾气聚成的剑刃,堪堪架住,却见雾气陷下半寸,他一惊,当即退开!
兮梧剑乃是用风神之骨铸成的神兵,虽不及武罗枪强劲,剑气却凌厉得很,以烟幕为剑,如何能挡得住?
“你是不是觉得,凭你的本事,瞒了我三两回,这一次,依旧能脱身?”舜汮甩去剑锋上沾染的些许邪气,将笑未笑地弯着唇角,“若我今日拿的是武罗枪,刚才那一下,你就该成两截了。”
黑袍人只觉虎口钝痛,抬手一看,接下了那一剑,却并未卸去其劲,虎口处生生震出了一道深痕,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再想凝气,右手却在隐隐发抖。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厉风,吹弯了一丛荆棘,压得草叶抬不起头,升腾而起,转瞬间缠在剑锋,叶落飞沙起,寒芒一闪,兮梧剑已至眼前!
他一掌拍在地面,翻身而起,避开她的攻势,他净朝刁钻的方向闪避,显然是想找机会从她手中脱身。
舜汮手腕一转,暂收剑势,抬脚一扫,逼他往右退避,反手便是一剑!避开了她一脚,想再躲开兮梧剑,是不可能的,那人意识到不对之时,已然太迟,只能舍掉左臂,护住了要害。
“反应挺快,再慢半拍,刺穿的就是你的心口了。”她笑了笑。
斗篷下传来低哑的声音:“不愧是武罗神将,废了一条胳膊还有如此能耐,阔别十万年,我还是后悔当年没有杀了你。”
“既然是旧识,何不报上名来?”舜汮道。
东极军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包围上来,他拖着淌血的手臂朝她走了几步:“你连我都想不起来了?看来十万年真是太久了……”
舜汮皱眉。
他周身邪气中确透出一丝令她感到莫名熟悉的气息,十万年前,死在武罗枪下的妖邪数以千计,她一时间也想不起他究竟是什么来头。若是从前结下的私怨,要她如何如何偿还,倒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十万年还记着的仇,想必当年他们之间的梁子,结得可深。
“你杀我北荒的人,在我的地界儿上作乱,哪路的孽障,今日都得认罪伏诛,你是自己投降,少吃些苦头,还是我折了你的胳膊腿儿,押你回去。”她心平气和道,可这一字一句,没有半点吓唬他的意思。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怎能困得住我?”
他突然发难,朝着她冲来!
舜汮目光一沉,提剑便刺!瞬息间将他另一条胳膊齐根斩断!哪成想此人一心逃跑,竟无半点犹豫,绕过她径自朝她身后逃去!
她当即下令:“陆离!拦住他!”
陆离率领东极军包抄而上,欲将其围住,那人身法极快,一晃眼已经冲到了潆泓面前!
血红的一双眼在夜色中格外瘆人,其中杀意令人不寒而栗!便是没了双臂,他仍可操纵周身黑雾,化出数把细刃,一瞬齐发!趁着潆泓不得不出手躲避这些流刃之时,咬住一把利刃的剑柄刺穿了他的肩胛,杀出一条路,一跃而起!
“潆泓!”辰巳眼看着他中了一剑,惊愕之余竟一时没能及时拦住那人。
“殿下!人要跑了!”陆离惊呼。
舜汮冷眼望着那人的背影,心一横,飞身而起,一掌拍在兮梧剑柄上。
长剑破空而去,力穿云幕,不偏不倚地刺穿了那人的心口!
那道黑影摇晃了几下,从云头跌落,一缕轻烟从他口中飘出,转瞬即逝。
舜汮眉头一拧,想拦住,也晚了。
黑袍人重重砸在地上,血色漫开,染红了山头。
“殿下,刚才那是!……”陆离也留意到那一瞬间发生的事。
舜汮啧了一声:“还是棋差一招。”
她上前查看潆泓的伤势,那一剑虽无刃,却还是给他刺了个血窟窿。
潆泓脸色发白:“殿下,属下没能拦住他……”
“无妨,辰巳,你带他回去找阿虔看看伤,这不是普通的邪气,小心处置。”
“殿下,您来看!”陆离已然揭开了黑袍,烟幕散去,露出一张清隽苍白的脸来,衣衫上绣着雪白耳朵绿萼梅,如今也被血染得不成样子。
舜汮觉得此人五官瞧着有些眼熟,细致想了想才反应过来。
“这人容貌有几分像九霄星君。”
陆离道:“殿下,此人身上的确有叶珩上神留下的伤,但他早已魂散,这只是一具躯壳,恐怕死了好些年了。”
“你的意思是……傀儡?”
方才逃走的那缕气息古怪得很,既不像妖又不像魔,却偏偏能从她眼皮子底下溜走,仅仅舍下一具尸体。
“陆离,把这具尸体带回去,此事没这么简单。”
……
焉渊宫。
风华虔等人在正殿中等消息,九婴看顾着晏晏,以免她四处找舜汮。
这小丫头还算老实,如今已经坐在案边捣鼓了半个时辰了,不哭不闹的,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
风华虔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脑袋:“晏晏,困不困?”
这一年,他受舜汮所托,替这丫头看病,前前后后用了十几帖药,才将她的病情稳定下来。今夜发生了这么多事,不晓得可有吓到这孩子。
晏晏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继续摆弄着手里的笔。
他一时好奇,便凑过去瞧了一眼:“晏晏,你画什么呢?……”
待看清她笔下所绘,他的笑容就僵在了那,本该抱有一时宽容之心来看待一个孩子的画作,可是这画……恕他憋不住。
“我在画阿九呀!”归晏晏兴致勃勃地勾勒着。
九婴一愣,起身走过来:“本座看一眼。”
“站住!”晏晏突然大喝一声,吓得九婴当时就停在了那。
“作,作甚?”
晏晏一本正经地皱着眉:“我还有一笔没画完!你不许看!”
这副认真的模样,令九婴倍感奇怪,却也按她说的,站在那等着她勾上那所谓的最后一笔。
晏晏画得很是专心,风华虔也被推到一边儿去了,不过之前那一眼……他毕生难忘。
“好了!”她终于放下了笔,往纸上吹了吹,而后献宝似的举了起来,“阿九!”
九婴一脸狐疑地走上前接过那幅画,只看了一眼,脸就黑了。
“怎么样,我画得像不像你!”她满眼期待地望着他。
九婴憋着一口气,看向她:“你画的……是本座的真身?”
这个猜测分外艰难,他甚至不想从自己嘴里承认这件事。
晏晏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他低下头又看了看纸张上胖成丸子的黑球,九颗脑袋活像是人间被斩首示众后戳在木棍上以儆效尤,还有这眼睛……他的眼睛的确大,可也没有大到占了半个脑袋吧!且他几时长了这么圆的肚子!
在这个圆滚滚,黑漆漆的画作旁,还极为用心地写了一行大字,歪歪扭扭的,忒难看,他费了好大劲儿才看明白这写的什么玩意。
给我最喜欢的阿九。
晏晏。
“阿九我画得像不像你啊?”归晏晏攥着他的衣袖摇了摇。
九婴别开脸,凶巴巴地答道:“不像。”
“……可我觉得很像啊。”她有些委屈地瘪瘪嘴。
风华虔上前看了一眼,忍着笑,清了清嗓子:“别这么挑剔,一个孩子能画成这样不错了。看看这眼睛,这大得……至少画出了一点神韵嘛!和《四海图鉴》上的九婴是不大一样,不过我觉得这样的……”
话还没编完,他忍不住背过身去笑出了声。
九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本座的真身比这好看多了!”
他一面说,一面若无其事地将那幅画卷了卷,揣进怀里。
晏晏扭头看见一旁的叶珩,他始终一言不发地坐在那,虽未皱眉,但神色始终没有松快过。
她走过去,悄咪咪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甜甜地唤了一声:“叶珩上神。”
叶珩低下头,见她一双澄澈眼眸,干干净净,倒映着他一脸的担忧。
“您和汮姑姑吵架了吗?”
他也不知这算不算吵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你的汮姑姑连架都不愿同我吵。”
晏晏歪了歪头,一脸疑惑:“可是汮姑姑明明很喜欢上神的呀。”
他一愣,伸手将她抱起来,搁在膝头上:“哦?你怎么知道?”
她想了想:“汮姑姑亲口说的。阿九问她喜不喜欢您,姑姑说……唔,姑姑说喜欢的来着……”
她那会儿趴在九婴怀里,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记得住的就是汮姑姑的的确确是说了这两个字啊。
“她说的是‘可能’,八字没一撇呢!”九婴眼疾手快地把她抱回来,免得这小丫头瞎说坏事,“有本事抱舜汮去,这是本座的。”
他蛮不讲理地把晏晏抱走,看都不给他多看一眼。
叶珩这话听一半,还有些懵,正想再问一句,殿外传来喧哗声,舜汮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