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chapter 193 桂堂东畔画西楼
萧濯死后,萧缓仿佛变了一个人,白日里不言不语,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雪,即便只是看着一杯茶水,也会突然间红了眼眶。
面对这样的萧缓,舜汮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素来不懂得如何安慰一个人,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逼得她就此崩溃。
女帝这个位置,或许对于旁人来说,是青阳的君王,至上的权力,可在她看来,那只是世上最不讲道理的桎梏。
它困住了萧缓,蛮横又无情,催促着她一直向前走。
萧缓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窗台上的那株寒梅开得正盛,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她走上前,将一只手炉塞在她手中,小心翼翼地唤她。
“缓缓,我们出去走走吧。”
萧缓此时,会慢慢转过头来,注视着她。
倒映在舜汮眼中的人,面色苍白,目如枯水,仿佛只是一具躯壳。
她不会笑了,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舜汮看着她这副样子,心中的疼都不知落在何处,这疼扼住了喉,以至于连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知道她心里难受,阿濯的死,她在人前不能怯懦,可她的心,早就被揉碎了,淌着血,流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
萧缓是如此,她的心里又何曾好受。
阿濯就这么死了,谁也没想到,她就这么死了……
她强忍着泪,紧紧抱住了萧缓。
“缓缓,我还在呢,我还在这……”
靠在她肩头的女帝,滚烫的泪水滴在她颈间,她的声音低哑而苦涩:“阿汮,我把皇姐逼死了……”
舜汮将她抱得更紧些:“别胡说。”
萧缓无力地望着窗台上的梅花,屋中香炱袅袅轻烟,随风而散,落在花间,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我这几日一直梦见皇姐,她死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地倒下去,一次一次……阿汮,是我错了吗?皇姐她为什么死都不愿跟我走呢?我好想皇姐,好想她啊……”
耳边的声音逐渐哽咽,最后变成了无助的号啕,一声接一声,揪着舜汮的心,令她也不由自主地也湿了眼眶。
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仿佛在哄一个伤心的孩童:“缓缓,我们回去吧,等凉城的事都了结,我们就回青阳城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今日她去见了扶夷一面,凉城的地牢又湿又冷,他穿着一件单衣,目光涣散地坐在那。
得知萧濯的死讯时,他眼中涌现出的恨意,令人心惊。
她将萧濯的遗物搁在了他面前,萧缓曾答应不会杀他和那两个孩子,可身为扶家家主,他如何能脱得了罪。
昨日温恪与萧缓商谈此事时,她就在门外。
萧缓若想特赦扶夷,无论于情于理,皆不能服众。且萧濯是为扶夷而死的,仅凭这一点,萧缓对他,便恨之入骨。
可一国之君,金口玉言,她怎能说悔便悔?
“臣是陛下的矛与盾,陛下做不到的事,臣当为陛下分忧,只愿陛下能明白臣的良苦用心。”温恪的声音平静无波,却令人心头一颤。
是啊,他是先帝为了萧缓而安排的利刃,朝堂之中,云波诡谲,身为君王,不可沾染污秽。
可他不同,他尊萧缓为君,自当站在她前面。
她做不了的,便由他代劳,无论是骂名还是鲜血,皆由他去承担。
所谓君王之刃,如是而已。
萧缓沉默了许久,起身:“孤答应皇姐,不杀扶夷和她的孩子,孤不能食言。扶夷罪大恶极,留之必成大患,孤不会下旨杀他,但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孤也救不了……此事,就交给温相了,孤不会再过问。”
风雪连天的傍晚,温恪拿着青阳令,打开了牢门,与秦朔一起,提走了扶夷,一路押送上山。
凉江边的山路很不好走,多陡坡,断崖,小道崎岖。
扶夷被带到了一座吊桥边,桥那一头,是延绵的群山,桥下是滚滚东流的江水。
秦朔按温恪的吩咐,替他解开了手脚上的镣铐。
“你什么意思。”扶夷紧盯着他。
温恪平静地指着眼前的吊桥:“濯殿下死前,曾求陛下留你一命,我如今奉旨前来,放你离开。只要走过这座桥,你就自由了。”
扶夷回过头看着眼前这座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吊桥,这是他唯一的生路。
他突然笑出了声,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温怀瑾,你手中染了那么多血,连阿濯你都不放过,你真以为凭你一人便能守住青阳社稷,午夜梦回,你就不怕因果报应,遗臭万年吗?”
温恪但笑:“为臣者,只需对陛下尽忠,忠臣奸佞,自有后世评断,我不在乎这身后之名,也无需与你多言。”
他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秦朔将萧濯的遗物交到他手中,默默退后。
扶夷握着那包遗物,咬咬牙,转身朝吊桥走去。
温恪与秦朔亦朝着来路返回,与他背道而驰。
风雪中,吊桥飘摇不止,扶夷抓着绳子,一步一步小心地朝对岸走去。
“温相,就这么让他走吗?”秦朔低声问。
温恪默不作声地睨了他一眼,转眼间抽走了他背上的长弓与一支羽箭,就地回身,满弓对准了扶夷前方的一截绳索,眼底如霜寒千尺。
多年前,王城雪夜,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的君王,曾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命他立下此生最重之誓。
怀瑾,对孤发誓,你会守护青阳的江山,守护新君,便是千古骂名,世人唾弃,便是不择手段,冷血无情,也要站在君王之前,成为青阳王朝最为锋利的剑与盾!
指尖一松,箭已离弦,数丈开外,绳索顷刻间崩断。
漫天白雪中,他亲眼看着扶夷落入深渊,再无声息。
而后,他将弓递给秦朔,目不斜视地朝山下走去。
秦朔自知,今日之事,还是不要多言,扶夷之死,乃是必然,斩草不除根,乃是妇人之仁,是为大忌。
他沉默了良久,终是开口禀奏:“温相,属下派去的人,已经找到那两个孩子和乳母了,两个私卫护着他们顺着凉江朝禹丘去了,可要将人追回来?”
温恪稍一迟疑:“不必了,若是他们此生再不踏入青阳,便放他们走吧。”
“是。”
……
萧缓连夜噩梦,舜汮费了好些功夫,才见她睡下,而后便出来寻温恪。
温恪此时正在屋中处理军中事宜,凉城这一仗虽然结束了,但扶家的余孽尚未全部抓住,数座城池尚待夺回,还不能松懈。
他在案前整理文书,她便在一旁给他磨一磨墨。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同他开口。
“陛下如何了?”他温声问。
她叹了口气:“不太好,不过已经服了安神茶,有婢女伺候着,歇下了。”
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她迟疑道:“这雪下得真大啊,咱们几时才能回青阳城呢?”
他搁下笔,望向窗外的风雪:“还需再等几日罢,待天放晴了,就启程。”
她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眼前的墨汁:“阿濯她这辈子,吃了这么多苦,若是来生能投在好人家,圆圆满满的,就好了……”
他微微一笑:“会的。”
就在此时,秦朔面色匆忙地闯了进来:“温相!”
舜汮一惊,手中的墨块险些掉在地上,一脸错愕地看向温恪:“这是……出什么事了?”
温恪皱了皱眉:“怎么了?”
秦朔有些为难地看了舜汮一眼,不知该不该当着她的面开口。
温恪对他点了点头:“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秦朔捏紧了拳头,一身霜雪还未化开,他整个人都如冰塑般僵在那。
“属下照您的吩咐,命追踪那两个孩子的人撤回来,放他们离开,可是……可是江上风雪太大,待命令传到时,两个孩子乘坐的船只已经在峡湾中……翻了。”
啪。
墨块骨碌碌滚到地上,摔作两截。
……
三日后,凉江冬雪初歇,兵马开拔,押送俘虏与凡人返回青阳城,扶家被定罪,连诛九族,无论男女,一律连坐,以儆效尤。
此后于边城盘踞的扶家余孽,也逐一被擒,或就地格杀,或押回王城问罪。
后世记载,青阳元安四年,开国勋爵扶氏满门,大逆不道,谋朝篡位,于青阳城头,斩首示众。
腊月寒冬,血溅三尺,那日之后,此案也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禁忌。
转眼冬去春来,一场瑞雪照丰年,青阳各地的天灾人祸也逐渐平息,三月桃李满枝头,河堤垂柳又添绿,青阳城中熙熙攘攘,往来百姓络绎不绝。朱雀桥头吆喝叫卖,糖人玩意儿,一直摆到了宫门前的石桥边。
扶家掀起的三年内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随着凉江之水,悄然逝去。
开春后,萧缓便颁下圣旨,减免各地赋税,轻徭役,和四方,以仁德治国,更是重新修订青阳律法,官民共同奉行。
遣右丞温恪肃清官场,整治贪贿,一经查证,严惩不贷。民情得以上达天听,君臣得以直言相谏,朝野上下,一片清明。
史称,元安盛世。
温府。
碧水亭中,以银冠束发的绯衣女子正凭栏投食,池塘中的锦鲤争先恐后地围上来,抢夺水面上的鱼食。
枝头的杏花随风而落,悄无声息地飘在水上,荡开细碎的涟漪。
府中的下人先后换了数批,管事也已是两鬓斑白,唯有她一如十一年前,初次踏入这府门,明眸皓齿,烂漫芳华。
放眼青阳城,同她一般年纪的女子都已出嫁,膝下也先后添了孩儿,她在这温府中,始终是一个小侍卫,高不成低不就,却能得天子青睐,自由出入宫门。
坊间流传,名满京华的温怀瑾,温右丞,年近而立,府中却无一妻妾,便是为了等她。
将手中最后一把鱼食撒出去,舜汮拍了拍手,回到亭中。
石桌上摆了一碟枣花蜜糖,乃是她拉着温恪排了半个时辰的队,才买回来的明月楼今早第一笼。
她来到人间后,最是喜欢的点心,便是这枣花蜜糖,这些年温府的管事也摸透了她的脾气,时时都给她备着。
昨日,她去了一趟归玉阁,在那桌案前坐了许久。
归玉阁一如当年,甚至连窗外的芭蕉,都未曾移动过半分,庭院中的西府海棠已有碗口粗细,再过些日子也该开了。
曾经就是在这里,她与缓缓,阿濯一道儿听阿恪授课,阿恪总讲些家国大道,而她更喜欢同那二人说一说这四海八荒某些犄角嘎达里的奇闻异事,没回说到兴头上,阿恪总要敲她的脑袋,说是莫要带坏了两个皇女。
那时候真好啊,恣意明媚的阿濯,温婉娴静的缓缓,还有嘴硬心软的阿恪。
可惜,都找不回来了。
倒不是她悲春伤秋,多愁善感,只是这一切都来得像一场梦,她徒活了六万年,倒还不如这十一年来得深刻,心中不免有些无所适从。
便是凡人看不见,她也能感觉得到,麒华灵山的方向。
她这么多年没有回去,不知葶洙宫中如何了,大姐和二哥可还在寻她,父君若是知晓她私自下凡,不知又是如何的生气。
凡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又有多少个十一年,她留在这,或许会看着他们一点点苍老,再入轮回,那时,她又当身在何处,情何以堪。
她坐在亭中默默叹息。
“阿汮姑娘。”管事前来寻她,“门外来了一个小童,说是有重要的东西交还,您可要去看一眼?”
“找我的?”她皱了皱眉,起身,“去瞧瞧。”
她随管家到府门前,果真有一青衫小童垂手而立,手捧一只锦盒,十分恭顺候在门边。
小童生得平平无奇,她从前并未见过,可他一见她,便迎了上来。
“请问您可是舜汮姑娘?”
“你是……”她疑惑地打量着这小童,确信自己与他素未谋面。
小童道:“小人是城中四方当铺的伙计,受人之托,专程将此物交给舜汮姑娘。”
说罢,他便将手中锦盒递给她。
四方当铺她从前倒是听说过,办事牢靠,信誉极好,不仅可以典当物件,还可替主顾暂存宝物,青阳城中也算颇有名气。
“我并未在四方当铺中存过任何物件……”舜汮一脸茫然地看着手中锦盒。
小童笑道:“并非是您来存的,乃是半年前,有一人将此物交托给四方当铺,付了报酬,吩咐了春分之后,便将此物交给温府的舜汮姑娘。我家掌柜瞧着时候到了,便着小人前来将此事办妥。”
“是谁嘱咐你们给我送东西?”
“小人只负责将此物送到,其他一概不知,既然姑娘已经拿到了,小人这便告退了。”小童一揖手,转身离开。
舜汮心中疑惑,却也无法细问,看了看手中的锦盒,将其拆开。
盒身细长,打开后,里面装着一只画轴,乌木檀香,隐有仙泽,画轴尾端雕着一朵状似玉兰的花。
舜汮蓦地僵在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