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chapter 176 决裂
舜汮被用刑一事既然能传到秦朔耳中,自然也瞒不过萧缓,自舜汮被关入水牢那一日起,她便一直让自己身边的暗卫盯着,昨夜若不是她已经睡下,暗卫不便入寝宫禀报,也不会拖到今日才让她得知。
早朝之后,独独将萧濯留了下来。
偌大的宫殿中,身着玄色朝服的女帝背对着她,沉默良久,终于发出一声叹息。
“皇姐,你如今连阿汮都下得了手了吗?”
萧濯僵了僵:“陛下指的可是昨夜提审犯人一事?”
萧缓转过身,目光复杂的望着她:“早些年,孤曾听说你为了清剿马匪,下令放火烧光一座山寨,也曾杀过人……这些孤都不在意,你无论做什么,都是孤的皇姐,你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青阳。可是昨夜的事,孤无法理解……”
她垂了垂眼:“陛下有何不解?”
“那令牌,可是你交给扶夷的?”
“是。”
“他夜审阿汮,可是你授意?”
“……是。”
“皇姐……”萧缓眼中闪过失望之色,“你的心几时变得如此之狠?”
萧濯动了动嘴唇,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臣心再狠,也是为了陛下,为了青阳。”
昨夜。
扶夷回到府上后,身上沾了几滴血,她起了疑心,便多问了几句。
他并没有瞒着她的意思,将如何对舜汮用刑一事,同她说了——包括那鞭子打在舜汮身上,顷刻间便恢复如初的事。
“我让你去审问,你为何自作主张,对阿汮用了刑?”她心中又惊又怒,可扶夷所说的,也在她意料之外。
这世上,哪有受了鞭子立即便能痊愈的人,舜汮的身份,果真不简单。
起初她还对“红衣妖邪”之事将信将疑,可扶夷亲眼所见,断不会有假,他从不会欺骗她,用刑一事确实出乎她的意料。若阿汮真是妖邪之流,她留在青阳,留在温恪与缓缓身边,未免太危险了……
“陛下可有听说过‘天降妖邪’的传闻?”她道。
萧缓皱眉:“怎么,连皇姐也信这等荒唐之言了?”
“若此事并非空穴来风,该当如何?”
萧缓一怔:“……皇姐此话何意?”
“我们与阿汮认识多少年了,你可还记得当年初见她时,她是什么模样,与现在相比,可有变化?”
“这……”
“七载光阴,她依旧是豆蔻少女,眉眼身量,毫无改变,难道陛下就不曾起过疑心?”萧濯正色道,“阿汮的身世,我们只知一二,她家中有谁,做何营生,她又是如何流落到青阳城的,恐怕连温相都说不明白,我如何能放心得下?”
萧缓阖了阖眼,叹道:“此事确然如你所说,阿汮身上有太多不解之事,可她从未害过我们,害过温相,她在断坡上救了孤,若是没有她,孤也不能站在这里。皇姐,南正阁一案,闹得人心惶惶,恐怕你也累了,近日便无需再上朝,将案子交给温相处理,在府中好生休养几日吧,至于阿汮,孤自有分寸。”
说罢,她沉着脸走出了大殿。
萧濯站在殿中,久久无法回神。
她方才听到了什么,这是……让她不必再插手南正阁和舜汮的案子吗?
倒是没想到,她的皇妹,竟然已经可以不露声色地拿走她手里的权力了……
她苦笑一声。
“臣,恭送陛下。”
……
温府。
温恪将这几日秦朔查到的线索整理了一遍,也仔细看过秦朔所画的伤口图。
高阳止和那些侍童所受的剑伤确实与他的皓月剑极为相似,可他心里清楚,皓月剑已有数月不曾出鞘,别说见血了,连滴水都没沾过。
那夜他去南正阁时,也不曾带剑,何以这伤口会与皓月剑吻合?
秦朔捧着一摞卷宗进来寻他时,他正对着院中的木桩一阵猛刺,剑影确如皓月当空,皎皎不可逼视。
他担心他心中气愤难以纾解,这才在此发泄,放下卷宗便上前劝慰。
“温相爷,下官知道您心中记挂着舜汮姑娘,可眼下查清真凶最是要紧,您可千万别一时冲动,误了正事啊!”
他瞧着温恪这架势,怕不是将这木桩视作那扶夷公子,欲杀之而后快,不由得一阵担忧。
“你在说什么胡话。”温恪斜了他一眼,顺势将剑收回,“且过来看看这些剑痕。”
秦朔愣了愣,这才定睛细看。
只见木桩上被刺了数个窟窿,其深度,形状皆与他所绘的那张图极为相像。
“同样的剑,不同的人来用,便会有诸多不同,便是同样的人,以不同的剑法,也会刺出不同的剑伤,你这图上所画的伤口,确实与皓月剑的形状极为相似,我不曾去过义庄,你看看这木桩上的剑痕,与高阳大人身上的可是一模一样?”
闻言,秦朔低下头,仔细打量着木桩上的伤痕,甚至伸手丈量了一番。
半响之后,他眉头一拧。
“温相,的确有些不同之处。”他指着木桩上的剑痕,“画上想来不够精细,高阳大人心口上的剑伤,虽与皓月剑一般宽窄,可刺入的手法与您稍有不同,切口十分均匀,可您刺出的剑痕,左边切口相较于右边的,宽了一些。”
温恪若有所思地抚过那道剑痕:“皓月剑在铸造时,曾因一时纰漏,以致剑身左右厚薄不一,此事纯属偶然,鲜少有人知晓。”
他将手中的剑递给秦朔,仔细看来,确然如此。
“既然如此,那高阳大人身上的剑伤,为何会与皓月剑如此相像呢?”秦朔不禁犯难。
“佩剑于人,乃是其心性之象,因而铸剑师一生,通常不会铸造两把一模一样的剑,若是有心为之……”他目光一寒,“秦朔,立即去查青阳城附近可有人仿造皓月剑。”
秦朔颇为惊诧:“您的意思是,凶手用的剑,有意仿造皓月?”
温恪神色凝重:“眼下尚且不知,但若真是如此,南正阁的案子,恐怕就是蓄谋已久了……”
“下官这就去查!”
秦朔走后,他命人备马,再一次去了南正阁。
命案之后,往日清风雅乐的南正阁一片死寂,宛如荒郊坟地,就连院中的梅树,都纷纷枯死了。
各处的血迹尚未清理,入夏后,蝇虫渐多,循着血腥味四处萦飞。
当日与高阳止所坐的那间屋子,门窗紧闭,更是恶臭扑鼻,血溅到了墙上,留下刺目的血痕,满地的狼藉,就连窗边的花瓶都倾翻在地。
他仔细观察着这些痕迹,将那日凶手行凶时可能发生的一切,逐渐推演出来。
从门口到窗边,案前至墙角,高阳大人的挣扎,凶手的步步紧逼,逐一在脑海中成形。
凶手所用的剑法,似乎与他的破为相似,出剑极快,转瞬间高阳大人便被其逼至墙边,连挨了两剑,被挑断了脚筋,待他奋力爬到案边,手筋也相继被挑,最后——
一剑刺穿了心肺。
这等功夫,放眼青阳,可不多见。
且皓月乃是轻巧的细剑,若想一剑刺穿皮肉,将心肺贯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究竟是什么人,为了嫁祸他,如此费尽心机。
……
被关入水牢的第四日,舜汮见到了萧濯。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罗裙,静静站在石阶上,隔着牢门望着被半吊在符水中的女子。
舜汮身上的血被水泡得久了,渐渐淡了下去。
她的面色分明是苍白的,水渍顺着鸦黑的长发淌下,划过她脸颊上的鞭痕。
她抬了抬眼:“阿濯。”
萧濯平静地看着她:“怨我吗?”
舜汮弯了弯嘴角:“有什么好怨的,你也不过是想让扶夷撬开我的嘴。”
“疼吗?”
“我若说疼,你在意吗?”舜汮动了动,想走到牢门边,却被那些铁链阻拦,她只能站在距门边一尺的地方同她说话,“你今日也是来审问我的?”
萧濯低笑:“我不是来审问你的,如今南正阁的案子,陛下已经交给了温相,我不过是连朝堂之事都无法插手的一个闲散亲王罢了。”
她默了默,走到牢门边。
“有时我会想,阿汮你真是不简单,明明不过是个小侍卫,竟然能让陛下和温相如此维护你,甚至不惜与我翻脸……你的手段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能在数日间,将局势逆转,待你入狱,温相便不再是‘妖邪’,顺理成章地插手南正阁命案,就连平弘王都没想到,你有这等本事。”
“我不过是能闯祸罢了,你着实高估我了。”舜汮吃力地弯起嘴角,“南正阁一案,本真凶本就并非阿恪,不过是有人从中陷害。阿濯你曾对我说,要让我见到青阳盛世,便是如此一个枉顾人命,冤枉忠臣的‘盛世’吗?”
萧濯无力地望着自己的手:“我能如何?当年宣读遗旨时,你也在场,先帝立了陛下,而非我,那青阳盛世,该是陛下之事,我不过是辅佐女帝的敏孝亲王,南正阁的案子,震惊朝野,你与温相,都在风口浪尖上,我能做的,是尽快彻查此案——可如今,我竟连插手的权力都没有,你心中可满意了?”
舜汮嗤笑:“我这刑倒是没白受……阿濯,我如今说什么你都听不进,眼下有太多蹊跷之处尚未明晰,你若是还念着这七年的情谊,便再信我一次,莫要再听信扶夷的话。”
萧濯面色一沉:“扶夷是我的夫君,你此话未免荒唐。”
舜汮叹了口气:“我也不知该如何同你解释,扶夷看似温吞,行事手段却颇为狠辣,你……留个心眼罢。”
“该如何面对扶夷,我心中自有分寸,当初先帝逼我嫁给他时,可没有这等说法,如今你却来劝我远离他,难道不觉得为时太晚吗?”
“当年的事,评断已晚,你所受的委屈,我亦无法代你承受,只是我有个素来不学无术的友人,他说的话中,仅有一句,我是认同的。”舜汮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世间因果,皆有道理,你今日所做的决定,来日方长,总有尝到那果子的一日。”
“阿汮,你这是在同我讲理么?”她不免觉得可笑,“过了这些年,我已经不信天道了,倘若真有什么天道轮回,我又何惧?我所做的,皆是为了青阳,至于我杀了多少人,早已数不清,便是要入地府,不得转生,我也不悔。”
她转过身,忽然顿住。
“阿汮,你我相识七载,我一直视你为友,但若你真是妖邪,我亦绝不会姑息养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