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chapter 170 月夜天雷
萧濯知她性子,今日这理是说不清了,横竖她也不是来同她讲道理的,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志在千里的皇长女了,舜汮一而再再而三地同她作对,便是为了温恪——正因为了温恪,她心中怒火更甚。
涤墨剑铿锵一声出鞘,当年的双剑如今只剩这一把,她的手也只能握住这一把了,她忘不了,那个雪夜,她的胳膊被一箭射穿的瞬间,那种痛谁都不知道……
她日夜兼程赶回王城,连肚子里的孩子都没能保住,到头来,得到的又是什么。
从她嫁给扶夷的那一日,她与舜汮,便注定会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她心中是怎么想的呢。
羡慕啊……
日复一日的羡慕着,到如今依旧是这般。
求而不得,得而非愿,有谁问过她心中所想?她既然问她是要将她带回去治罪还是就地正法,若不是还念着这些年的情谊,她又怎会将侍从甩开,单独来问她?
萧濯心中积着怒意,一步踏上山坡,飞身向她刺来!
涤墨剑轻而迅捷,当初温恪传授她剑法时,便颇为用心,她如今的武艺可谓卓绝,剑锋直逼舜汮面门。
舜汮不避不退,仿佛料准她不会下手,那凌厉的剑锋在最后一刻擦着她耳边一缕碎发而下,手腕一转,单手擒住她的胳膊,眨眼间绕到她的身后,将她的手腕反捏在身后,重重往下一压!
“跪下!”
这是她七年来第一次对她叱令,她不会伤她,却不代表她一个小小的侍卫可以对她如此放肆!
舜汮岿然不动,只是似笑非笑地问了她一句:“阿濯,你真要我跪?”
萧濯朝她膝窝一顶,迫使她低头,呵斥道:“你如今是在逃的钦犯,理当认罪,随我回去!”
舜汮低笑一声:“我若跪你,怕是你受不起。”
闻言,萧濯面色一沉:“放肆!”
这些年她与萧缓都太纵容她,从不曾追究过她的来历,任凭其留在温府,留在温恪身边,允她入行知堂与皇女一同受教,甚至连尊卑礼数都不曾勉强过她,如今看来,倒是她们太宠这姑娘了。
堂堂青阳敏孝亲王,如何受不起她小小侍卫的一跪?
舜汮觉得眼下的场景实在讽刺,她曾以为,萧濯便是萧濯,涤墨的剑锋终此一生都不会指向她。
却原来,都是她一厢情愿。
她微微屈下了身:“你若执意如此,我无话可说。”
她的膝盖还未碰到地面,却听天边陡然响起一声惊雷!顷刻间浓云蔽月,林中狂风大作,飞沙迷眼!但见漆黑的夜空中,闪过数道青光,眼前闪过一道刺亮之色,她们周围的翠竹转眼间被数道青光劈中!
帝姬下跪,非上神不可受,此乃天道伦常。
若是再继续下去,这下一道天雷,怕是要降在萧濯头上。
萧濯从未见过如此诡谲之景,方才被劈中的竹子,已然一片焦黑,自上而下,被劈成数片,直挺挺地倒在路边。
风沙狂啸中,舜汮维持着将跪未跪的姿态,静静地垂着眸。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萧濯大惊失色,几乎站不住脚。
天罚之兆,仙神尚且勉力为之,凡人如何消受得起?
舜汮待了片刻,起身站直,异象顷刻间便消失了。
明月高悬于枝头,林中依旧万籁俱寂,仿佛刚才发生的不过是一场幻境。
唯有满地落叶与那几株被天雷劈断的竹子,提醒着萧濯,方才那些都是真的。
她惊愕地望着舜汮,难以置信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她屈下了身……
舜汮转眼便从她手中挣脱,静静凝望着她。
浓云褪去后,她站在薄纱般的月华中,萧濯从未像今日这般仔细瞧过她。
七年光阴,转瞬而逝,她一如初见那般,仿佛早已涤尽铅华般洁净明丽的双眼中,似乎融进了万世不殆的天光,泛着点点零星的,却令人迷醉不已的赤金色。
这世间的繁华与败落,岁月的兴盛与颓靡,似乎都与她无关,她从不为其而改变分毫。
这样的一个人,明明身在尘世中,似乎又遥不可及。
她究竟是什么人,她曾说的白雪皑皑的故乡又在何方,纵然相识七年,这一切,她们竟全然不知。
她的心不免感到一阵发寒。
“阿濯,再给我一点时间。”舜汮转身,离开了此处,只留下一件染血的白衣,随风飘落在她脚下。
萧濯望着她离去,手中紧握的涤墨剑,最终还是没能再追过去。
……
舜汮绕回了义庄附近的官道上,于一处矮坡后寻到了秦朔。
方才她将萧濯引开,便是为了替他掩饰行踪,拖了这么久,足够他逃出义庄。
“舜汮姑娘……”秦朔从怀中摸出那块布帛,交予她,“这便是高阳大人心口上的伤口,姑娘可将此画带给温相,南正阁那边,我再想想法子。”
舜汮握着那布帛,颇为犹豫:“我一人回城,确有法子回到大牢中,可你怎么办?”
“姑娘无需担心,今夜险些被亲王殿下发觉,我不便回城,只待明早城门开启,我会混在百姓中入城。”秦朔道。
她面色不佳:“我已被阿濯认出,不能再留在牢中了,我会将此画交给阿恪,若有要紧事,我会去找你。”
秦朔点点头:“姑娘万事小心。”
萧濯出城前便已下令戒严城门,她与秦朔都无法在今夜回城,只能暂且分头行动,待早市开,百姓涌入城中时,混入其中。
与秦朔分开后,舜汮一人在林中静候,眼看着萧濯与侍从连夜策马回城,萧濯眼中尽是凝重之色,方才那番争执后,以她的性子,断然不会存包庇之心。
舜汮心里清楚,她若回去,或许会立即将今夜之事禀报萧缓,她的通缉令想是明早便会贴满街头,她倒是不惧如此,只是今后她若要在青阳城中行走,都得乔装改扮,想要再见到温恪,亦是难上加难。
随着萧濯与扶毓插手彻查,近年温恪在朝中提拔的文武官员,皆受到牵连,或被降罪,或被贬职,可谓如履薄冰。
她不知今夜过后,萧缓会如何看待此事,看待她与温恪。她已不仅仅是萧缓,亦是青阳女帝,便是萧缓信他们,女帝却未必。
就如萧濯,多年知交,依然会心生疑虑,更何况那一国之君。
若是连萧缓都认为温恪是杀死高阳止与那些侍童的凶手,此事可就麻烦了……
当务之急,得先想个法子,让阿恪离开大牢。
东方微曦,城中早市开,城外百姓赶车挑担,陆陆续续涌入城中。
舜汮以障眼法幻化成一个农家少年,跟在一辆牛车后,装作一位老农的亲朋,顺利过了盘查,回到青阳城。
至天明,果真如她所料,官府在市集东头张贴了通缉令。
温府女侍卫舜汮,于昨夜畏罪潜逃,知情不报者,以共犯论处。
入城时,舜汮买了顶箬笠戴着,如今挤在围观的百姓间,看着那张通缉令上自己的画像。
她的障眼法只能维持一刻钟,眼下只能靠箬笠遮掩,看了一会儿后,她默默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从前熟识之处都不能再去,她在巷子里藏了几个时辰,决定回府一趟。
自从温恪被南正阁一案所累,往日众人争相巴结的温府,转眼间已是门可罗雀。她绕到后巷,熟门熟路地翻墙入院,府中也甚是冷清,只有数名下人在扫洒游廊。
如今的温府,人心惶惶,若是温恪的罪名被坐实,温府上下都将受到连累。
她看见管家正在院中训斥两个收拾行李打算离府的小厮。
那两人亦颇为为难,这温相都入狱了,他们总不能留在这白白等死,且坊间盛传的妖邪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论管家怎么说,他们去意已决。
管家神色凝重,却也知道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何苦勉强他们,给了他们一些银两,将人打发走了。
舜汮眼看着管家一人在那株梅树下站了许久,略有佝偻的背脊微微地起伏着,他在这府中伺候了多年,春去秋来,人世冷暖,不过是过眼云烟。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桩南正阁命案,倒是让他看透了这府上不少人。
便是勉强留下他们,日后也都是些不可信之人罢了。
舜汮摇摇头,朝后院奔去。
她今日本是想回来看看府中状况,这人去茶凉之景,倒是令她唏嘘不已。
昨夜秦朔画的伤口图尚被她带在身上,她得去阿恪房中找出他的剑,比对一番。
温恪的佩剑,名为皓月,剑身修长轻盈,挥剑时,残影如皎皎之月,因而得名。
他近年倒是极少用剑了,这把皓月一直摆在剑架上,被小心供着,舜汮找到这把剑时,它一如既往的纤尘不染。
她将剑拔出来,又把怀中布帛摊放在案上,两厢对比。
然秦朔所绘的伤口,无论大小长短,或是其形状,竟与这把皓月剑极其相似!
她难以置信,反复确认,结果却始终如一。
“这不可能……”她捏着布帛,眉头紧锁。
旁人不知,她岂会不知,这把皓月平日里一直搁在这剑架上,连她都不能随意触碰。
除了温恪,没人能将皓月带离这温府。
难道是阿恪?……不,不会的。
她甩了甩头,让自己镇定下来。
就算高阳止身上的伤口与皓月一致,也不能认定是温恪杀了他。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越是查下去,所有的罪证都对阿恪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