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chapter 160 心魔由是生
皇长女府。
萧濯回府之时,扶夷便在廊下抚琴。七弦的古琴,在他指下,竟能奏出如此天籁之乐。琴音起,满园芳菲似乎都为之而绽,枝头鸟雀,驻足静聆,好一派祥和美景。
这些年,她最是喜欢他的琴音。
便是貌合神离,可他的琴技,却令她钦佩。
一曲毕,仍有余音绕梁,耐人寻味。
他瞧见她,便将膝头的琴放下,起身相迎:“亲王殿下。”
虽为赘婿,可扶家嫡孙的风骨却是半点不落下乘,便是同她行礼,脊背依旧笔直。
她微微一笑:“你的琴技,愈发精进了,假以时日,青阳境内,怕是无人有资格与你琴瑟相和。”
他凝神注视着她:“扶夷的琴,不为名扬天下,奏与殿下一人听,足矣。”
闻言,萧濯倒是愣了愣。
他性子冷,平日里话甚少,今日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着实令她吃惊。
“殿下这是去哪了?”他注意到她肩上的披风。
“同阿汮见了一面罢了。”她随口道。
扶夷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殿下如今贵为亲王,还愿与那温府的小侍卫来往?”
她解下披风,随手搁在椅背上:“阿汮乃是故友,与身份无关,何必大惊小怪的。”
扶夷却是话锋一转:“那小侍卫确实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殿下似乎,还是在意那温府……”
意犹未尽的话,令人浮想联翩。
萧濯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扶夷,你此话何意?”
“扶夷不会随意揣测殿下的心思,但我已是殿下的夫君,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扶家乃是殿下的夫家,自然愿意站在殿下这边。”他的口吻平和而缓慢,似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却理所当然之事,“殿下心中一直放不下的那个人,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辅佐新君,荣宠一身,可殿下呢……”
萧濯袖下的手已然紧握成拳:“扶夷,不要再说了。”
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温柔地抚过她的唇角:“殿下啊,当您看着新君登基,我们的孩子却就这么没了,您心中可会不甘?敏孝亲王,您想要的,便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够了,扶夷……”她眼中的冷意几乎要将他冻为霜白。
扶夷摇摇头:“殿下在外平乱,腥风血雨都闯过来了,还为此废了一条胳膊,涤墨双剑,再无缘现世,便是您做得再多,无论是王位还是心上人,最终还是落在了旁人手中——”
“缓缓和阿汮不是旁人!”
“是啊,那是殿下一母同胞的妹妹与至交好友。”他笑道,“可殿下扪心自问,您就甘心如此?”
“不甘心又如何——”她盯着他,“我且问你,便是我不甘心,又能如何!缓缓是我的亲妹妹!”
扶夷轻轻撩起她鬓边一缕碎发,替她别到耳后:“殿下一心为了青阳,到头来却只能空怀抱负,我心疼殿下啊……只要殿下希望,扶家自会不遗余力助殿下登基。”
萧濯猛然退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扶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垂下手:“殿下难道不想?”
她神色凛然:“便是我心中不甘,也轮不到你,轮不到扶家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念在夫妻一场,今日权当我什么都没听到,此事你日后休要再提!否则我定将你捆了拖出去治罪!”
她拂袖而去,扶夷立在原地,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有时候,不甘心便如同一枚种子,只需将它种下,来日方长,他不急于一时。
此时,萧濯已回到屋内。
扶夷的话搅得她脑子一团乱,这等放肆的言论,若是传出去,便是意图谋逆之罪!他与阿汮都没有说错,她的确心有不甘,为何母皇不愿讲帝位交托与她,而是册立了缓缓,此事一直是她心头的疙瘩。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想篡位。
缓缓亦是遵照遗旨继承大统,名正言顺,又有温恪扶持,以她的性子,日后也将是一代仁君。
她的不甘,不过是一道坎儿,或许终有一日,她会释然吧。
而阿汮……
或许连阿汮自己都没有发觉,当初她求而不得的温恪,是多么心高气傲之人,她从未见他向谁求过什么。
可那一日,他竟然为了阿汮,如此恳切地向她的母皇求情。
惊才艳艳的温怀瑾,有朝一日竟然会栽在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手里,真真是可笑……
扶夷说,她无论付出了多少,心上人与皇位,却一个都得不到。
这话说得不错。
她的确,都输了。
她起身走到一只木箱前,此乃她的嫁妆,落了锁,除了她随身的钥匙,世上无人能开。
她将箱盖揭开,满箱珍奇字画间,摆着一只画轴。
不染纤尘的纸张,漆黑的卷轴上,精雕着一朵玉兰花。
她至今无法打开这幅画,但细看下来,应当就是舜汮曾说过,她丢失的那幅。
若是将这幅画交给阿汮,她是不是就会离开青阳城,离开温恪了……
这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窗外忽然响起碎裂声,似是府上下人打碎了杯盏,却惊得她立即将画轴扔回了木箱中。
她倚着墙忐忑不安地喘息着,慢慢捂住了脸。
真是疯了,她怎么会想到逼阿汮离开……
今日真是疯了……
……
青阳的春来得悄然,转眼芳菲谢尽,随着那第一声惊雷,人间入夏。
半月梅雨过后,各处水涝,千亩良田受灾,朝中不断有人上奏,萧缓这几日批阅的奏折中,众说纷纭。
其中,过半的奏章中都提及了“妖邪作乱”。
这种传言本是毫无根据的,可自去年冬,天灾人祸频发,又逢春寒夏涝,如此这般,人心惶惶,即便是莫须有的妖邪之说,在民间也颇为盛行了。
只是她没想到,这种说法,会被写入直达圣听的奏章中。
近来这“妖邪之说”在青阳境内愈发遏制不住,百姓私下皆道,青阳近年多灾多难,只因天降妖物,在朝中为祸,引得苍天震怒,方才有此惩处。
此言一出,听似荒唐,却成了百姓心中的一种慰藉。
妖魔仙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看到今日第十七道奏折中的“妖邪”二字,萧缓颇为头疼地将奏章推至一旁。
“这些文臣,不知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南方水涝未平,北方贼匪四起,他们竟与孤谈论起除妖这等事来了!”
温恪静坐于下首,女官将他批注好的奏折搬到御前,供萧缓过目。
“如今灾祸横生,百姓心中不安,难免如此,陛下不必忧虑,待灾荒过去,社稷稳固,此等传言自会不攻而破。”他平和地劝慰道,展开手边的一份奏章,一眼看去,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萧缓见他脸色不好,询问了一句:“怎么了,温相?”
他莞尔:“无事,南正大人今日的奏章,无甚大事可言,多是劝诫陛下保重身体之辞,陛下日理万机,此等奏章,不必垂询。”
萧缓近日被涝灾与匪患闹得头疼,若是些无关紧要之事,确实无心过目:“不必呈上来了,这奏章便由温相代孤处置吧。”
“是。”他将那封奏章合上,收于袖中。
波澜不惊的眼底,闪过一抹深色。
他回到府中时,并未见到舜汮,仔细想来,他近日忙于朝事,似乎已有多日不曾与她照面,那日她从外面回来后,便心事重重的模样,话也渐渐少了。
他曾派人去查,可却只知道她那日走进了明月楼,至于见了谁,又说了什么,却是一概不知。
“阿汮在何处?”他询问管家。
管家迟疑了一瞬:“小人也不知……汮姑娘近日总是出门,直到晚膳的时辰才回府。”
他皱了皱眉:“可知她出去作甚?”
“小人打听了几句,只知道汮姑娘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
舜汮渐渐习惯了回到府中,命后厨随意做些吃食,用完饭,便回后院练枪,再看几页兵法。
然今日,她踏入正厅时,却是灯火通明,摆了一桌热腾腾的菜肴,香气四溢,瞧着便让人垂涎欲滴。
绘着白鹤衔枝的锦屏前,青衣鸦发的男子笑意温和,似乎在此处等了多时。
她不由得愣在了门边:“……阿恪?”
“许久不曾与你一起用饭了,便让下人备了一桌,你若是回来得晚些,这桌菜还得再热一遍。”他示意她落下吃饭。
舜汮有些缓不过神:“你,你怎么回来了?”
“今日宫中奏章不多,酉时前我便离宫了。”他往她碗里夹了一块鱼,“听管家说,你近来在找东西,是那幅画吧?”
“你怎么知道?”
他轻笑道:“这青阳城中,除了那幅画,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值得你每日寻找?”
她抿了抿唇,叹道:“我已经在青阳城待了六年,却一点头绪都无,不晓得究竟掉在了哪里……”
这几日,她又回到当初那片林子,几乎把地皮都翻起来了,依旧一无所获。
扶纥帝姬的遗物,乃是仙界之宝,她倒是不担心能被凡人打开,只是长久下去,怕是麒华山那边也瞒不了多久了。
她父君素来不晓得手下留情是个什么玩意,若是此画因她遗失,一顿家法是跑不了的。葶洙宫的“家法”可不同于凡间,让你跪在祖宗牌位前打会儿瞌睡,或是不痛不痒的几板子,而是实打实的捆仙锁,笞仙鞭。
那要是抽在身上,啧啧,少说也得百来年才能养好。
“这段时日,朝中诸多要事辄待处置,一时没能顾上此事,待南方涝灾平息,我便遣人继续为你找画。”他又往她碗里夹了些菌菇。
她点点头,转而看向他,面露犹豫:“阿恪,我今日在街上,听到一些传闻……”
“听说了什么?”
她欲言又止。
“直说便是。”他道。
“……市井中流传,先帝遗旨曾被篡改,缓缓并非先帝心中为君之选,只是右丞心悦于二殿下,故而扶持其登基,如今右丞手握大权,无人可撼。”她越说越觉得离谱了。
他看了她一眼:“你可信这些话?”
她摇摇头:“我与你们相识六年,又如何会去相信这等莫名其妙的传闻,而不信你们?只是阿恪,人言可畏,便是我不在意,也会有人放在心上,我担心有人会借此大作文章,对你和缓缓不利。”
“无需担心,此事我自会处理。”
闻言,舜汮心口一跳,忽然有了迟疑:“你想如何处置?”
阿濯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她不愿去想,却也无法充耳不闻。
温恪没有作答,她心中一阵发沉,也不再问下去了。
低头瞧见自己碗里不知何时堆起一摞菜肴,不禁怔然,拿起筷子,都不晓得该先吃哪一样。
见她颇为为难,温恪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些菜都是管家准备的,我不知你更喜欢哪一道,不如再来个肘子?……”
眼见着他的筷子朝那盘肘子伸去,舜汮连忙按住:“这碗都放不下了,你可歇会吧!”
……
是夜,舜汮躺在屋中,却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萧濯的告诫,与今日温恪似是随口之言交错在一处,令她心生不安。辗转了一会,她起身出去透透气,在拐角处瞧见了温恪。
他换了身衣裳,披上了斗篷,似乎正要出府。
眼下已近亥时,市井散,灯火歇,她不知他为何会在此时离府。
管家已替他备好车舆,掌着灯送他出门。
舜汮心中疑惑,为了不惊动府中的人,她便从墙头翻了出去。
温恪的车舆一路朝城东而去,若是舜汮没记错,城东除了酬天台,便只有一座南正阁了。
青阳王朝自开国起,便设立南正阁,掌管祭祀,先帝以来,又添乾坤八卦,星象推演之责,测国运,佐君王,可谓青阳朝中不可或缺的一职。
这南正阁历代,由高阳氏世袭,虽未封王,却极有威望。
温恪的马车停在南正阁前时,南正阁灯火尚在,门扉大开,显然是一直等着他过府。
高阳止自先帝时便在南正阁主事,今已年过半百,今夜右丞到访,他早早便命小童在外恭候。
舜汮看着他走进南正阁,思量片刻,绕到舍后的窄巷中,从墙头翻了进去。
这南正阁的布局十分精妙,遵伏羲八卦而建,她在葶洙宫时,曾看居缨推演过几回,在府中绕了数圈后,终于找出法门,寻到温恪所在。
他此时就在高阳止房中,只能看到他二人的影子被烛光映照在一层窗纸上。
隔得远了,听不真切,她值得蹑手蹑脚地攀上房梁,寻个隐秘处,贴在门边仔细辨认二人的声音。
此时屋中,温恪于高阳止相对而坐,高阳止泰然自若地为他倒了一杯茶:“右丞大人深夜到访南正阁,不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难道高阳大人心里不清楚?”他将袖中的奏章搁在高阳止眼前,“这奏章,可是高阳大人亲笔所书。”
高阳止瞥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看向他:“这封奏折确是本官所写,不知陛下可有看过?”
温恪面色微沉:“这封奏章,无需陛下过目。”
至此,高阳止仿佛听到了一件极为可笑之事:“竟不知从几时起,陛下需不需要看奏章,还得等右丞大人发话了。”
“高阳大人可知,你这一封奏章呈上去,便是大不敬之罪!”温恪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拳。
高阳止目不斜视:“右丞大人若是心中坦然,又怎会惧怕这一纸陈言?”
温恪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紧盯着他的双眼:“高阳大人,置疑先帝遗旨是何等大罪,如今青阳上下,灾荒未平,你们却纠缠于此事,可有将江山社稷,将先帝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