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chapter 159 何以两不疑
说到此处,他突然想起,她曾说起的那个“家中安排的夫婿”是个比她父亲还要年长之人,她如此芳华之龄,不知心中该有多少不甘。
倒是他失言了。
反观舜汮,却是并未放在心上:“我的夫君啊……他老人家估摸着都瞧不上我这小丫头,我二哥说,我若是嫁过去,只需规规矩矩地过日子,莫要四处闯祸便好,这样看来,我在你府上,似乎也差不了多少,若是我没有那桩婚约,就能嫁给阿恪你了……”
他一僵,极不自然地别开脸:“休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呀!”她眼中的笑意真挚而绚烂,如灯火摇曳,分外温暖,“你教我规矩,我闯了祸还给我撑腰,我要是嫁给你,每日都有枣花蜜糖,你长得也好看啊,我日日都看不厌!……阿恪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不会是病了吧!”
他挡开她的手,默默捂住了发烫的脸,转向另一边。
“无事。”
她以为他是累着了,便轻轻地给他按穴。她力气非比常人,这头上的穴位又十分紧要,每揉一下,都得小心克制着指尖的力道,她同管家学了好几日,才敢往人头上按。
温恪连日未歇,十分疲惫,便是她按得不那么舒服,他也觉得困顿不已,渐渐合上了眼。
“阿恪,我同厨娘学了如何做手擀面,这两日进步了不少,待回到府中,我给你做一碗吧!”她已经有些跃跃欲试了。
“嗯,好。”他轻声应和。
“昨日看的兵书里,有几句我想不通,你一会儿能同我说说么?”
“嗯……”
“阿恪?”
“嗯。”
“阿恪?”
“……”
见他没了回应,她低下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觉得,他躺在她膝头安睡时,她的心口仿佛装了一只灵鸟,噗通噗通地乱飞瞎撞,以至于她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的指尖缓缓划过他的眉宇,他的鼻梁,苍白的面颊。
他实在太累了,萧云交给他的,不止是萧缓的帝位,还有这青阳王朝的万里河山。
他接下了那道遗旨,便等同于肩负起青阳国的命运。
萧缓尚且稚嫩,帝位不稳,又恰逢天灾之年,真不晓得他要如何撑下去。
马车停在温府门前,车夫撩开车帘,只见温恪躺在舜汮膝上安睡着,正欲出声唤醒他,却被舜汮制止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背下马车,送他回屋歇息。
……
新帝登基后,朝事繁杂,一日要议之事,便已堆积如山。
温恪吩咐御前女官,这些奏章在呈道萧缓面前时,需得先按照轻重缓急分门别类,逐类上奏。若是些无需陛下亲自过目的小事,便由他着手处理,一番整顿下来,总算是有了几分模样。
然为先帝守灵那几日堆积下来的奏章,却是不容懈怠,其中有不少边疆急报,各地灾况,光是看看,都得耗上数日。
舜汮入宫寻温恪时,他与萧缓彻夜议事,到了这个时辰,还未匀出功夫歇息。
眼看着他面上显出了病气,舜汮说什么都不许他再这么折腾下去了,他若再不去休息,她便一把火烧光这些该死的奏章!
“阿汮,休要胡闹!”他神色凝重。
眼见着就要起争执,萧缓发话,让温恪去偏殿中睡两个时辰,再继续议事。
君王金口玉言,他身为臣子,理当听从,只得起身去偏殿小憩。
萧缓夜里睡过几个时辰,如今倒还精神,便于舜汮坐在一处叙话。
“阿汮,你我二人,上回这般坐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近来诸事烦忧,她有些恍然。
舜汮想了想:“半年前了吧,七夕乞巧节,你那会儿到温府来寻我,我俩还扮作男子,溜出府,去河边放了灯……”
“真是世事难料啊……”她长叹一声。
“我都两日不曾见过阿恪了,方才那一句,是两日来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舜汮有些怅然,“你二人一个是人间帝王,一个是国之栋梁,怎么就过得这般辛苦呢?”
萧缓笑了笑:“可不是,我都两日没踏踏实实地睡个安稳觉了,温相比我更累。这朝堂上下,没几个服我称帝的,他们都觉得如今坐在这个皇位上的,该是皇姐才对。我从未想过同皇姐争,只是此乃母皇遗命,我接了旨,便不能再去辜负……”
她望着被宫墙围起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我如今,是再也不能出去找你喝酒逛灯会了。”
舜汮回头看了看满桌的奏折,疑惑道:“阿濯呢,她不曾入宫来帮你?”
萧缓肩头微僵,眼中闪过一抹叹惋之色:“……阿汮,你还不知道吧,皇姐她出事了。”
此事发生得突然,萧濯与扶家又瞒得极隐秘,她亦是这几日才得知。
原来萧濯前往南陵平乱时,便怀了一月身孕,胳膊受伤后,为了腹中胎儿,她坚持不让大夫用麻沸散,硬是就这么把那支箭头拔了出来,疼得她一身冷汗。
此后不久,青阳城传来女帝病重的消息,她吊着伤臂连夜赶回,一路颠簸,已经有些不适,寝殿外那三道遗旨,对她来说,是极大的刺激。
便是扶夷,也没能当场瞧出端倪来,直到她回到皇女府,见了红,方知孩子已经没了。
萧濯素来倔强,即便萧缓与扶夷多次规劝,她依旧撑完了祭天大殿,待群臣散去,她的脸色陡然苍白一片,还是扶夷抱着她离宫回府。
“皇姐心里,必然是有怨的。”萧缓无奈地笑着,“她怨母皇,也怨我,这帝位,本该是她的……”
舜汮托着腮,若有所思道:“我倒是觉得这世间的因缘际会,皆有定数,先帝既然将帝位传给你,想来是早有打算的。你如今是青阳女帝,便是你命中注定该有的机缘,至于阿濯……她如今在气头上,待过两年,气消了,便能接受了。”
萧缓莞尔:“阿汮,有时候我觉得你天真烂漫,仿佛永远不会被俗世牵累,有时又觉得你心思慧明,能窥见我与皇姐,乃至温相都看不透的东西。”
她挠了挠头:“或许是我……没心没肺吧。”
萧缓笑出了声:“这是什么话,阿汮你若是没心没肺,也不会如此关心我与皇姐了。”
她顿了顿,又道:“阿汮,你知道吗,我愈发觉得扶夷是疼惜皇姐的,扶家权倾朝野,扶夷迎娶皇长女,他们便是皇亲贵胄,而母皇也想借着这桩姻亲,牵制平弘王的野心,如此两厢利用的婚事中,恐怕只有扶夷,真心待皇姐好。皇姐此次小产,听说他一直守在榻边,寸步不离,若是皇姐能想通,未尝不是一段良缘……”
舜汮晓得她意指何处,只是她如今也不好说。
萧濯的心思,藏得太好,从前在她心里扎了根的温恪,曾令她如此神伤,岂是说忘就能忘的。
六年过去,她依旧忘不了那个在明月楼喝得烂醉如泥的萧濯,跪在先帝面前,哭着说自己愿意嫁给扶夷的萧濯,还有那个曾如灼灼桃夭的皇长女殿下。
世间多少物是人非,嘴上说放下了,心里却还难以释怀。
她知道,人心难测的道理,可她也早已习惯了漫长的时光,萧濯的伤痛,她无法体会,而萧缓的惆怅,她亦难以捉摸。
可她相信,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是站在她们这边的。
“待温相醒来,你们便出宫吧。”萧缓走到廊下,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白石桥,“温相心高,这世上能劝得了他的人,便只有你了,莫让他熬坏了自个儿。”
这青阳王朝,还需他鼎力相助。
萧濯小产后,在府中静养了两个月,舜汮再见到她,是在明月楼中。
她似乎清减不少,穿着当年在归元堂初见时,那身白缎绣红梅的春衫,当年的娉婷少女,已为人妇数载,敛起往日锋芒,稳重了许多。
她说:“阿汮,我点了刚出笼的枣花糖,你来尝尝。”
笑意清浅温和,仿佛那逝去的六年,不过是幻梦一场。
舜汮有些担忧地问道:“你……身子如何了?”
萧濯淡淡一笑,啜了口茶水:“已无大碍,大夫说,日后小心些,子嗣总会有的。”
“怎的这样不小心?”
她低笑一声:“是我太过自负了,还以为能保住这个孩子,却终究没能留住,或许是这孩子同我缘分未到罢……”
舜汮看着她不温不火的模样,莫名觉得很是压抑:“阿濯,你可是心中有怨?”
她摇了摇头:“怨倒是言重了,母皇的决定,我如何去怨?只是我始终不明白,母皇为何要如此待我。阿汮,若是你,能明白吗?”
“我不知道……”
当日奉旨进屋的,只有温恪和萧缓二人,那一个时辰,萧云究竟同他二人说了些什么,她无从得知。
或许是君心难测,又或许是萧缓与温恪说了什么,令先帝犹豫了……
她实在不懂这宫中的人心,便是过了这么多年,她依旧拿不准温恪心中在想什么。
当年为了萧濯的事,她曾与他起过争执,后来却是不了了之收场。
“你与温相如今可还好?”萧濯突然问道。
舜汮拧着眉,颇为发愁:“阿恪自从做了什么右丞之后,时常不在府中,我想同他说句话都难,我问他可要吃枣花糖,他竟然说这点小事不需来问他,他整日都在宫中与缓缓议事,我都好几天没和他说过话了……”
萧濯微微一笑,放下茶盏:“温怀瑾慧心明智,能治国兴邦,在朝堂中受到两位女帝的倚重,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阿汮你心思纯良,许多事都不曾历经过,又怎知人心深浅?”
舜汮不解地望着她:“难不成阿恪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她一时好笑,“温相爷做的事,如何能用得上‘不好’二字?你果真被瞒得什么都不知,母皇驾崩那日,温怀瑾代君连下三道遗旨,持青阳令,王城禁军,都成了他的兵马。不少老臣怀疑遗旨有假,曾联名上书,望彻查此事,而那封要紧的奏章,却压根没到新君手中,你猜猜,是谁给截下了?”
舜汮心头一紧:“是,是阿恪?”
“他的手段,想来你是不曾见过的,我从前也不知道他的心思,有多深不可测……”萧濯一字一句讲给她听。
那些参与联名上书之人,数日间,罪名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革除官职,连同家眷,逐出青阳城。
“最是刚烈的一位,不服温相爷的处置,竟然一头撞死在宫门前。温相爷连头都不曾回一下,便让人裹起来拖走了。”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舜汮,“如此雷霆手段,才能在那七日内平息此事,令新君顺利登基。”
舜汮怔住了。
酬天大典那日,她见他那般疲惫,只是觉得他太过操劳,他所做的,必定都是为了青阳社稷,为了国泰民安,可她没想到,那条称帝之路,竟是如此铺陈出来的。
这世间的事,但凡扯上皇权,便不会那样简单。
是她想得太天真了。
“貌如谪仙,才冠八方,这样的温怀瑾,如何让人放得下呢?”萧濯无奈地摇了摇头,“阿汮,你我都一样,心有相思不自知,不过你比我要好些,至少他肯将你留在身边护着。但我还是得提醒你,与温怀瑾相处,浅则君子如玉,若是陷的深了,你怕是会受不住……”
萧濯的话一度在她脑海中回旋不去,待她回到府上,仍在反复思量。
往日是她不愿细想,今日萧濯一番话却是令她有些犹豫。自她结识温恪已有六年,她知他是朝中肱骨之臣,从太傅到如今的右丞,可谓平步青云。
朝中尔虞我诈,云波诡谲,都没能撼动他的地位。
亦知他是文武双全的温怀瑾,总是纵容她的小性子,仿佛只要有他在,她在这青阳城中,便可以无所顾忌。
但除此之外呢?
他究竟是如何走到今日的,又是如何在这等艰难的境地中,让萧缓即位,满朝文武,皆为之俯首称臣?
仅凭那三道遗旨吗?还是凭他是先帝宠臣?
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并不了解温恪啊。
“阿汮?”温恪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时,她吓了一大跳,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
“阿,阿恪!你怎么在这?”
见她反应如此之大,他不免有些疑惑:“今日朝事已了,我便早些回来,经过明月楼,便给你带了些枣花糖。你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两日没同她说话的温恪,伸手探了探她的额。
“近日春寒,莫要冻病了……”
萧濯的话一闪而过,待她回过神来时,已经离他一步远了。
温恪的手就这么僵在了那,他不解地望着她:“……阿汮?”
她看了看他的手。
白皙而修长,如梅骨一般秀丽好看,她无法想象,这样的一双手,是从何时起,沾满血腥。
这倒并不意味着她心中惧怕,只是这些年,突然间发现,自以为熟识之人,却又如此陌生,她有些想不明白而已。
她不会向他追问他从前杀过多少人,就像他不曾追问过她的身份一样。
她只是需要静下来,理一理头绪……
他似乎看出了她眼中的迟疑,却并不急于问她出了什么事,只是将手中的枣花糖递给她:“趁热吃吧,凉了咯牙。”
望着他负手而去,舜汮稍稍松了口气,手中的枣花蜜糖尚有些余温,想来是这一路,一直放在大氅下捂着带回来的,拆开纸封,便有沁人心脾的蜜香扑鼻而来。
心中有事,这枣花糖似乎也没有平日里香甜了,她吃了两块,便合了上纸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