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赶到黑烟兴起之处时，巫鸦和白鹊的身影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扇银色的拱门悬于低空，门内光华流转，却显出一黑一白两条虚空之路。
    毫无疑问，这是第一层守卫被击败后的结果。
    “为何会有两条路……”穆言喃喃道。
    路乃虚幻之景，巫鸦和白鹊通过时并未留下痕迹，也不知他二人走向了哪一条。
    莉莉丝昂头静静看着穆言，眼里一片茫然，仿佛无论穆言去往何处，她也只会乖乖跟在他身侧。
    “光明永驻，泽被万物。”穆言回想着初入塔时莉莉丝所念的石碑上的文字，望着那条洁白的光路思索着。“既然刻下石碑之人信奉光明，我们便循其指示。”
    他牵着莉莉丝迈入其中，光芒过后，正待迎接第二层塔中的异象，却见一片繁华市镇，屋舍俨然，行人闲适，仿若来到了尘世间。
    穆言怔在原地，一瞬间竟生了错乱之感，他当真是在神落塔中？
    莉莉丝张着大眼更显诧异，她自从进入修仙界后，便未去再过人间，对这个世界人间的印象仅有最初的村落而已。这热闹而悠闲的城市之景，她还是第一次见。
    城中之人看到有生人前来，立刻都围了过来，像是看见什么稀奇物事似的，莉莉丝忙抓着穆言的手怯生生缩在他身后。
    穆言过去行走在凡世，总会因仙君的身份而受尽敬仰爱戴，从未遭人如此肆无忌惮地围观过，一时竟也滞了神绪，有些无措。
    “有来客了，有来客了！”
    “都过去三十万……还是四十万年了？”
    “谁还记得清啊！还不快告诉城主，招待客人呀！”
    那些行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兴奋又热情地将二人迎了进去，穆言心存疑惑，这些居民莫不是石碑上所说的“英灵”？可他们气息正如凡人，根本不似亡魂。
    不一会儿一位眉目坚毅的中年男子疾步走了出来，一边朗笑着一边迎道：“欢迎二位入塔的贵客，在下乃此城城主，难得见到生人，还请二位随我前来，在下好好招待一番。”
    穆言看着面前的众人恨不得敲锣打鼓来迎客的阵仗，心中的疑惑愈来愈深。这塔内景象完全超乎他预料，尚也不知余下那九十八层都是什么模样。现下的境况虽然怪异，但这些人身为塔中居民，说不定会知道些消息助他们破塔。
    “叨扰了。”穆言轻声道。
    莉莉丝听到城主吩咐他人去摆宴，当即便亮了双眼，将一切懵然的情绪都抛在了一边，盯着桌面等待用膳。
    穆言见之忍笑，又不忍戳穿她。
    那城主打量着穆言和莉莉丝二人道：“二位气度不凡，应当来自修仙界？”
    穆言略一点头，道：“在下穆言，这是我的徒儿。”
    “曾经我还在人世时，有幸见过几位仙长，那时……”城主竟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往事来，回忆过去时，他双目熠熠生光，也不拿穆言当外人。穆言垂眸静坐，耳旁如过风，莉莉丝已经涨昏了脑袋陷入呆滞状态。
    到上菜时，城主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太过多话，抱歉地笑了几声便招呼二人用饭。莉莉丝早就腹中空空，看到佳肴在前便来了劲头。穆言早已辟谷，对这宴席便不似那般热忱，只礼貌浅尝。
    穆言：“阁下，之前听城中人说已过去三四十万年之久，可传闻神落塔出现不过三万多年，这是何缘由？”
    城主说道：“光明神建造此塔时，更改了塔内时间的流速，塔内过去十年，塔外才过去一年。”
    听到“光明神”一词时，莉莉丝顿时便止住了筷，诧异又呆愣地看向城主。
    城主看到莉莉丝的反应，稍顿一刻后便笑道：“看这位小仙童的样貌，应当是来自魔法世界了？”
    莉莉丝连连点头，一改方才对城主的长篇大论置若罔闻的态度，满怀期冀地盯着城主，等待后续。
    城主：“那光明神亦是来自魔法世界，不过我等凡人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此了。他将两个世界各个种族的亡魂收集起来，在塔中重塑了肉身，并连同两个世界的物材一起分布在不同塔层。”
    “塔内以百年为一轮回，英灵们或生或死，百年之后均会重新来过……所以我等在塔内度过了数十万年，其实已轮回过数千次了。”
    穆言心下震撼，修仙之人追求长生，可若数十万年只能陷于塔中，永生不灭，却不见得是件欣喜之事。
    “光明神，为何要如此行事？他又为何要将神落塔建在此处？”
    城主摇头叹道：“神心不可妄测，若仙长能登上塔顶，见到神明遗迹，或许便能知晓答案吧。”
    穆言垂眸沉吟，传说神落塔乃神族遗产，看来不假。塔顶当真有神族遗迹，白鹊和巫鸦进入神落塔，也必然是为了寻找神迹。
    至于那神迹究竟是财富，是力量，还是其他何物，便只有亲眼见证才能知晓了。
    “魔法世界。”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幼童忽然发出了声音，“魔法世界，怎样，才能去？”
    幼小的莉莉丝似乎并不能体会到神族遗产的巨大吸引力，对她而言，找到回西罗大陆的路比这些都要重要。
    莉莉丝眼中的期冀和渴望让城主竟生出一丝愧疚之感，自己在塔中过了数十万年，居然都无法回应这小姑娘的期待。
    “若到达塔顶，说不定就能知晓。”他只能这般说道。
    作为神落塔居民，他们承受着诸多限制，无法永远灭亡，无法去往其他的塔层，所知所感也不过周围这一隅之地，看着同样的面孔朝来暮往，周而复始。
    穆言忽然响起来时的场面，向那城主问道：“我二人从塔底来时，看到门中有一黑一白两条道路，阁下可知其中门道？”
    城主总算遇上他答得上的问题，不由得显露一丝高兴：“这登塔之门千变万化，所选道路不同，也只是落脚地不同罢了。但每层塔的守护者，仅有一位。”
    穆言心中蓦地有了一丝预感：“那此层守卫……”
    城主笑呵呵道：“实不相瞒，正是在下。”
    穆言双睫微颤，莉莉丝也愣在座上，连桌上丰盛的佳肴都觉着不香了。
    城主还仿若未觉般继续说道：“仙长只要杀了在下，登塔之门自会开启。”
    穆言轻按在桌沿上的手缓缓捏紧，清净的眸中显出一抹锐色。“穆某不杀无辜之人。”
    城主摇头晃脑地解释：“反正再过几十年，在下仍是一条好汉。不瞒仙长说，有时咱们无聊了，也会自裁了事，省得度过时光漫漫。”
    城主说得轻松，在穆言听来却格外沉重。即便城主所言是真，他也无法说服自己将剑指向一个毫无过错的凡人。
    莉莉丝更是低着脑袋陷入呆滞之中，筷子都平静落在了桌面上。
    宴席便在这不慎愉快的怪异氛围中草草结束，穆言暂离了城主的宅邸，神绪游离在九霄云外，看上去有些沉闷。
    莉莉丝感受到穆言的情绪，也不由得难过起来，她轻轻拽了拽穆言的手指，想安抚他些许。
    穆言稍稍回神，垂首撞入莉莉丝透着担忧的明澈眼眸，他轻微一笑，略显苦涩。“璃璃，若这百层高塔，多如城主这般的守卫，我们便只能踩着他们的尸首上去么？”
    他似在询问，也似在自语。或许他本就不指望莉莉丝能解答他心中的疑虑和困惑。
    “恶人该灭，妖魔当诛。可如何能让我狠下心来，杀掉一个都未曾修炼过的好心人？”
    “我若出剑，与那妖魔之举，又有何分别。”
    莉莉丝紧抿着唇，无声地看着穆言复杂的眉眼。他静谧出尘，身在闹市之中，却仿若与外物无关，城中人来人往，觑他谈他，他也只轻垂着眸淡淡前行，如霜如月。
    “阿冬那孩子跑去哪儿了？几日未回，怕又被野兽吃了吧。”
    “唉，每次都是这般，何时才能换个死法。”
    “好歹，也让我看看阿冬长大的模样，这么多回了，从未见他活过十五岁。”
    “我宁愿他真的死了，一了百了。”
    一对男女的声音从一旁的小楼中传出，穆言闻言不由得驻足望去，便看见透着烛光的窗户上映着两个人影，该是一对夫妻。
    “何时才是个头……”
    男子的话音低了下去，两个人影在屋内往来了一阵，忽然两声痛吭传来，血迹溅上了窗户纸。
    穆言双瞳一紧，当即跃起破窗而入，便见那对夫妻倒在地上，各自握着穿透腰腹的匕首。
    他心下一震，二人如此轻易自刎，事之突然令他始料未及。
    莉莉丝在他身后赶来，他下意识便遮挡了她的双眼。
    「血腥。」莉莉丝还是嗅到了。
    “登塔人，不必在意，这种场面，老婆子我已见了多回了。”一个苍老而沉缓的声音响起，原来房屋的角落还坐着个老人，看样子已年逾六旬了。
    “我年迈体衰，命也将尽，即便拿不起刀，很快也能随他们而去了。”老人扶着杖，目光空洞，没有半分留世的欲望。
    穆言紧抿着唇，竟不知如何言语。
    因小儿葬身，父母不愿多等，便干脆了结自身性命，家中老者无依无靠，亦不求活。百年之期一至，又是相同的面貌，相同的命运，往复循环。
    神落塔的轮回，便是这般无情。他再怜悯世人，也无法让一个对人世毫无留恋的心死之人苟存于世。
    或许城主，当真也期盼着死亡。
    “喂，本层的守卫，便在你们之中吧？”熟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带着一丝慵懒和不耐，以及冷酷的杀意。
    莉莉丝下意识颤了颤脖颈，穆言闻声，也不由得中断了复杂的思绪，按剑凝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