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轮袍
公子倾听/著
壹、淡淡相思淡淡愁
初春已暮,风透寒凉。扬州下了场不大的雨,城内外一片潮湿。
沈梦华独自倚在窗前,望着远处池塘边数排杨柳,蹙着的眉头许久没有展开。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自三天前郁清欢离开扬州,沈梦华就不曾走出自己的闺房,每日里对着墙外的清溪塘发呆。
那是她第一次和郁清欢相见的地方:
当时梦华携好友宁采薇去清溪塘放生,偶然遇见沈昭南与一白衣青年在塘边垂柳下言谈甚欢。那青年气宇轩昂,丰神俊秀,谈笑间一双眸子明亮如夏夜繁星,令人过目难忘。
沈昭南告诉她们,郁公子清欢,来自京师,乃是新任知府大人的贵客,擅长音律,对丝竹管弦无不精通,而琵琶之技,更是冠绝天下,与当今教坊司右韶舞——琵琶仙子卢吟秋系出同门。
数日前,新任知府大人曾在明月楼宴请扬州各界名士,昭南也随父前去,在宴会上亲见郁公子献艺,弹奏琵琶名曲《阳春白雪》,技惊四座。
昭南言辞间对郁公子甚是叹服,追忆当日明月楼上场景,更感余音绕梁,回味无穷。
采薇曾听其父谈过此事,但不甚了了。此刻又听昭南如此推崇,犹自半信半疑,于是追问郁公子是否属实?郁清欢笑而不答。
梦华只是倾听,虽未说话,心中竟是信了。
期间昭南邀郁清欢至沈园游玩,晚间设宴痛饮,清欢推辞不就,说在碧云馆有约,不便失信于人。
昭南只得另约他日,请郁公子务必做客沈园。清欢推辞不过,便应了。
昭南又说,闲来无事,此际正可泛舟清溪塘,虽然残荷凋零,东风衰败,好在莲蓬已熟,碧水青天,端的景致怡人。
清欢微笑应允。
采薇大喜,只要有昭南在,她必求之不得。梦华本就为放生而来,闻言也合心意。
随后,四人共乘一舟,游荡于碧波之间。
行至塘心处,昭南停舟赏景。采薇想和昭南说话,便详细问询当日事宜,昭南却不管她,也不再提明月楼之事,只向清欢请教音律。
清欢一一作答,又说,若昭南当真喜爱,可到聆韵阁找他。
明月楼宴上,聆韵阁主英俊曾表示,仅以琵琶技艺而论,当今天下除琵琶仙子外,恐无人能与清欢比肩,并当众邀他到聆韵阁教授琵琶,清欢未当场作决定,只说考虑几日。宴后英俊又找清欢谈过两次,盛情难却之下,清欢便答应了。
梦华听着他们说话,并不插嘴,将带来的金鱼银鲤等水物放生。采薇见昭南不理她,心里不忿,把舟上双桨在水里摇来摇去,荡起层层涟漪。
梦华见状暗笑,拉住采薇折莲蓬。采薇自幼习武,手上功夫了得,只见她玉手翻飞,伸缩变幻,如穿花蝴蝶般飘逸灵动,片刻间就折了十多枝莲蓬。
“乱花迷人眼。宁姑娘好身手!”郁清欢在舟内鼓掌。
宁采薇面上一红,递给清欢一枝莲蓬:“这不算什么。”
话音未落,昭南就在旁边道:“雕虫小技,也敢拿来炫耀!”
采薇嗔目:“有本事你来!”
昭南也不看她,指着远处一枝莲蓬道:“如果你能把那枝折来,才算本事!”
采薇扭头望去,数丈之外,莲叶环绕处,一枝莲蓬亭亭玉立,随风摇曳。
梦华忙拦住采薇:“别理昭南,把舟摇过去再折。”
采薇撇撇嘴,昭南笑道:“没本事就不要去,掉进水里就不好了!”
采薇不服,咬咬牙,跃跃欲试。梦华拉住她道:“不要去,你轻功不济,掉入水中如何是好?”
采薇一意孤行,赌气道:“掉进去就掉进去,就当洗澡了。”
语毕,采薇提气飞身离舟,半空中玉足连点数片藕叶,瞬间已近莲蓬处,心中不由大喜,伸手便折,岂料气息已尽,啊呀一声,就要坠入水中。
梦华在舟上看的真切,恐采薇落水,急忙提气纵身,并吩咐昭南把舟摇过去。
昭南本是玩笑话,没成想采薇当真去折,及见她遇险,也是大惊,不等梦华说完,顺手把小舟木桨甩出,身形晃动,便要离舟而去。
姐弟俩情急之下同时出手相救,甫动身,便觉肩头被人按住,随即眼前白影闪动,衣袂纷飞,翩翩然若惊鸿乍现,矫健如蛟龙腾空。
眨眼间,郁清欢已将采薇带回舟中,神情潇洒,长身玉立,新折的莲蓬夹在指间。
梦华与昭南对视一眼,神色之间均是万分惊异。数丈外,那枝莲蓬已然不见,仅留半截莲茎在微风中摇荡。
采薇惊魂未定,拖着湿水的裙裾,兀自对昭南指责不休。
昭南自知理亏,只好赔礼道歉安抚采薇,答应明日陪她去观音山祈福压惊,并对清欢赞叹不已。
清欢只是微笑,将折的莲蓬递给梦华,明亮的双眼清澈如水。
梦华接过莲蓬,再看清欢时,已满眼敬佩。
彼时正值深秋,霜叶红于二月花。
贰、玲珑解语琵琶秋
雨过天晴,阳光从天边带来一丝温暖。沈梦华转身回屋,拿出一盆碧绿的水仙来。
水仙是清欢送的。梦华说喜欢水仙,于是,清欢隔日就送了一盆给她,并取了一个很特别的名字:玲珑解语。
自清溪塘一别,沈昭南便成了聆韵阁常客。而宁采薇也因那日郁清欢相救,对其印象极好,感激之余,更是要认清欢为兄长。清欢微笑摇头,只说万万不可。
采薇却不管,从此见了清欢,满口哥哥的叫。
宁家乃扬州名门,采薇是家中独女,其父宁惜贤视她为掌上明珠,对其向来纵容,予取予求。沈宁两家世代交好,采薇生性活泼,从小就常到沈园玩耍,与梦华她们姊妹几个关系融洽,更对沈昭南一往情深。但昭南对此不以为然,时常若即若离,更曾说只当她是妹妹罢了。采薇为此烦恼不已。
此番有清欢作介,采薇便可常驻琵琶轩,说是要苦学琵琶,实则是想和昭南在一起。
采薇告诉梦华要去学琵琶的时候,梦华就心知肚明,也不点破,只是抿嘴微笑。
采薇曾欲拉她一起去聆韵阁学琵琶,梦华摇头不去。采薇知她素喜安静,就不再坚持。
贵为扬州最有名的望族之女,其实梦华的朋友不多,姊妹几个中,她和采薇最是要好。平时有采薇在,她的身边也总是热闹非凡。而今采薇整日往琵琶轩跑,她的日子倒是安静了许多。
梦华偶尔会在晚饭时碰到沈昭南,听他谈起采薇,总是摇头,说那丫头没个耐性,家传武功多年来都毫无长进,更何况琵琶?并断言,过不了几日,她必然放弃!
然而,梦华并不认同,她深知个中缘由,觉得采薇这次学琵琶绝非是心血来潮而已。
提及郁清欢时,昭南眼中光芒大盛,神采飞扬,口中滔滔不绝。那日清溪塘的惊鸿一现,昭南方知清欢不仅琵琶弹的好,武功竟然也很高。他曾问过清欢师承,却没有得到答案。
在聆韵阁,郁清欢虽初来乍到,但其言行举止与超凡气度,已使包括阁主英俊在内的所有人都大为赞赏!而琵琶轩也较之前更加热闹,慕名前来学艺的富家子弟大增。
梦华听了,也有些心动,忽然间就想起郁清欢在清溪塘送给她的那枝莲蓬。
转眼便过了十余日,立冬过后,物燥天干,繁华渐散。
沈梦华在玲珑舍甚少出门,只在园中转转,每日里百无聊赖,偶尔思及采薇,恼她有了琵琶忘了好友,这么些天也不来找自己。倚在窗前,举目四顾,清溪塘已然叶落荷衰,日渐萧条,唯碧波依旧,孤舟荡漾。不经意间,思绪里竟然涌起郁清欢的模样。
忽一日,宁采薇兴冲冲来到玲珑舍,拉梦华一起去东关街。
沈梦华不知何故,问她去那里作甚?
采薇道:“前几日曾托匠人定制琵琶,是清欢哥哥亲自设计,今日正要去取。”
又说从未发现琵琶如此易学,不几日便已有小成。说话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都是清欢哥哥教的好!
梦华闻言甚是惊讶!
路上采薇问梦华,芳华姐何时回来?
梦华告诉她,三日后姐姐将随父亲回扬州,届时英俊会在聆韵阁设宴,为芳华接风洗尘。
采薇知道,在沈家,沈昭南仅对两人言听计从,除沈父外,就是大姐沈芳华。但芳华近年来时常在外,鲜少在家。这次回来,正是好机会。
东关街车水马龙人流涌动,街道两边满是商铺,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熙熙攘攘尽显繁华景象。此地乃扬州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其中半数商铺皆是沈家产业。
将近午时,宁采薇带着沈梦华在东关街的人海里穿梭,两人七拐八拐转了几个胡同,行人逐渐稀少,最后来到一家商铺门前站定,抬头见到古色古香的匾上镌刻着两个古朴苍劲的大字:苏匠。
进了店,沈梦华随便看了看,只觉室内光线不足,略显阴暗,狭小的空间里摆满各式各样的乐器。
沈梦华虽是第一次来,店主却识得她们,招呼着二人,忙不迭的从内屋取出早已制好的琵琶。
沈梦华觉得眼前一亮:凤尾琴头下方,以象牙精心雕制弦轴,上等天蚕丝作弦,品、相皆由象牙、牛角制成,排列均匀;精品泡桐面板清晰亮泽,木纹垂直;优质红木琴背光滑圆润,几可照人,下方镌刻着两行小字:
曾当
照时
彩明
云月
归在
宁采薇一看之下即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将琵琶抱入怀中,手指轻拢慢捻试了试,其声响亮清澈,铮铮然有金石之声。
沈梦华和宁采薇回到沈园,已是未时三刻。甫一进屋,采薇就迫不及待拿出琵琶,说要弹奏一曲给梦华听。
梦华微笑坐定,欲看采薇如何卖弄技艺。
恰在此时,忽听屋外传来人语,却是昭南。
沈梦华应声来到门口,只见沈昭南和郁清欢伫立在门外。
多日不见,郁清欢依旧一袭白袍纤尘不染,洁净的面容温润如玉,剑眉斜飞星目之外,唇角微微上扬,在斜阳中泛起丝丝笑意。
沈梦华正欲招呼二人,宁采薇已怀抱琵琶从屋内夺门而出,快步奔到他俩面前。
沈昭南见到她便觉头疼:“采薇,怎么哪里都有你?”
采薇对昭南做个鬼脸便不再理他,然后拉着郁清欢袍袖不住的说,琵琶制好了,刚取回来,清欢哥哥帮我鉴定鉴定。
郁清欢微微一笑,接过琵琶道:“泡桐红木配蚕丝,绝品琵琶天下知。名匠之手,绝非凡品!采薇取琵琶之时可曾见到苏老?”
“不曾见到。清欢哥哥找他有事?”
“无事。苏老制作琵琶冠绝东南,请制之人数不胜数,采薇有幸,能得其亲手所制。”
采薇欢喜道:“当然是托了清欢哥哥的面子嘛,只一句话苏老先生便应了。”
郁清欢笑笑不再言语,怀抱琵琶凝神静气,虽未弹奏,气势已足,情居轸先,意在弦外。然后双手拢捻抹挑,琵琶声清澈洪亮、悠扬悦耳,在其手指下缓缓流淌而出,欣欣然如流水潺潺,延绵不绝;又如花鸟虫鸣,欢快明朗;继而万马奔腾,激情四射;似乎天地间陡然千声尽寂,万物皆息;仅郁清欢怀中琵琶仙音点点、婉啭倾泻。
梦华立在门前,静静地看着郁清欢,不觉有些恍惚,他专注的神情,优雅的动作,似已与琵琶融为一体;妙音天籁随他手指弹奏,丝丝入耳、声彻云天,令人不由心潮澎湃,如痴如醉,醺醺然涌起翩翩而舞之念。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梦华回过神来,却见采薇和昭南依旧闭目倾听、面露陶醉,仿佛二人已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头时发现郁清欢明亮的双眼里隐含一丝炙热。梦华心中一颤,转首望向别处。
极目远眺,心神荡漾。只觉天阔云舒,斜阳暖照,明媚风情点点好。
叁、玉人聆韵迷神引
夜色微凉,华灯初上,沈园依旧热闹非凡。午后时分,有贵客来临——杭州名门、英家族长英明老爷子亲自登门拜访,为三子英俊向沈家长女提亲。沈怀舒大喜过望,设宴盛情款待。沈家子弟只要身在扬州,尽皆出席,以表重视。
沈家是扬州名门望族,祖上曾随太祖洪武皇帝征战四方,立下过汗马功劳,后退隐于市、辗转经商,经百年积累,自本朝正德帝即位,家族已传六代。在江东素有“名流天下士,周沈冠东南”之称,与金陵周家并称周沈。而在扬州,沈家堪称第一大族,族人遍及政商各界,产业极盛、富甲一方。
英家亦是不凡,据说本是前朝宗室后裔,因躲避战乱隐居杭州,后因势利导,崛起于江湖,成为江南十姓家族之一。在江湖上声名显赫,现任族长英明更是武林耆宿,德高望重,曾入职当朝首辅幕僚多年,名震朝野。此番沈、英联姻,算是门当户对,两家自然皆大欢喜。
沈梦华在宴上只坐了片刻,便离席回到玲珑舍,她素来不喜热闹,这种场面向来都是推辞,仅有的几次也都是终生难忘。即便是大姐的喜事,但郁清欢不在,她触景生情,更是心不在焉。
月过轩窗,白猫蜷在床下早已入眠。梦华手指抚过琵琶背板,紫檀木光滑圆润,没有了清欢怀抱的温度,亦是触手冰凉。只有最下方镌刻的七字小篆,读来令人思绪纷飞,温暖犹存。
三个月前,聆韵阁内宾朋满座,觥筹交错。阁主英俊大摆宴席,为沈家大小姐接风洗尘。
英俊五年前自杭州孤身而来,创立聆韵阁,为人豪爽大气兼且才华横溢,极具名士风范。近年来在江东声名鹊起,结交各地名家显贵,江湖上亦是声誉日隆。所以到者多是扬州名门之后、富家子弟,也有聆韵阁名伶善才、乐师妙人,尽皆青年才俊、名媛佳丽。
宁采薇早早即跑去沈园,却没见到沈昭南和沈芳华。又转到玲珑舍,拉沈梦华一起去聆韵阁。
梦华见她衣着华丽,姿容秀美,分明经过刻意打扮,不禁抿嘴而笑。
采薇调皮的眨眨眼,在梦华面前转了一圈,问道:“如何?”
梦华笑赞:清丽绝俗。
采薇知她从无虚言,不禁喜上眉梢。忙不迭的催促去聆韵阁,梦华耐不得她,遂略施粉黛,淡妆素裹而出。
采薇拉住她道:“夜间天寒,需多穿衣服。”
梦华笑笑,随手拿了件貂皮锦云斗篷,便和她一起出门而去。
聆韵阁坐落在扬州城东,依大运河傍水而建,占地百亩,雄伟广阔。阁内房屋近百间,皆仿古建造,形制考究、气势磅礴。
据说此地本是前朝广陵王府行宫,极致浮华奢靡,然几经战火,数度焚毁。至本朝鼎革后,天下太平,遂被扬州望族广陵王氏所购,加以建造。
后王氏衰落,此地屡次转手,最终为沈家重金所得,并加以修缮扩建,始有今日规模。五年前,“妙音公子”英俊来到扬州,以高价租用此地,更名聆韵阁,作为教授音律之所。
沈梦华已是多日未曾来过,尚未下车,就看到大门前灯火通明,人影绰绰。接待宾客的小厮识得沈家车马,早已急步上前,迎接二人进门。
阁内人来人往,一片忙碌。一众锦衣男女在大厅内三两成群,欢声笑语。
二人在厅前驻足,宁采薇望了望,未见沈昭南和沈芳华,即使阁主英俊竟也不在场。
沈梦华环视一周,微微皱眉,略感失望。抬步欲进时,忽见一墨袍青年来到近前,拱手堆笑道:“二小姐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宁采薇见是他,便接口道:“陈公子来的挺早啊,王姐姐和你一起来了吗?”
陈公子笑道:“宁小姐此言差矣,王姑娘与本公子泛泛之交,岂会同来?”
宁采薇闻言哂然,揶揄道:“好一个泛泛之交,王姐姐真是瞎了眼。”
语毕,便不再理他,和沈梦华并肩走进厅内。
陈公子讨了个没趣,面色难看,盯着二人的背影咬牙切齿。
大厅内虽极为宽阔,却也人满为患。正厅上方高悬一匾,上书“天籁厅”三个大字,笔力苍劲,飘逸雄健。大厅两旁摆满桌椅,桌上杯盘淋漓,尽是瓜果酒水。
沈梦华和宁采薇甫进厅,便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围上多名男女,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只听其中一名女子道:“二小姐今晚真漂亮!难得一见啊,真如仙女下凡一般那!”此语一出,符合声四起,尽皆夸赞之言。
沈梦华目中含笑,与众人点头示意,却并不言语。
宁采薇知她不善交际,忙对身旁一名女子道:“张姐姐今晚光彩照人,这身衣服真好看,啧啧!是流云斋的料子吧?”说着便和众人打闹成一片,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说个不休。
忽然人群中一男子大声道:“沈家两位小姐都是天仙一样的美人儿!大小姐还没到,二小姐就已经艳压群芳了!”
话音落地,大厅内蓦然静了下来。只余丫鬟下人忙碌的脚步声。
宁采薇不明所以,环顾四周,发现众人面上嫉妒与羡慕各半,不屑和愤懑齐飞,真个是五色杂陈。
沈梦华神色如常、淡然自若,伸手悄悄扯住采薇衣袖,示意她不要乱动。
“啪啪啪啪”一阵掌声忽染响起。
紧接着听见清脆的男声自外缓缓而入:“天下三分姝美女,二分佳丽在扬州。今晚扬州城所有知名的公子佳人齐聚聆韵阁,在下荣幸之至,英某在此不胜感激!”
众人望向厅口,一男一女齐步而入。男子锦衣华服仪态从容,正是聆韵阁主英俊。英俊人如其名,端的是一幅好貌,雄伟俊逸,龙行虎步,举止潇洒,风流倜傥。
与他同行的女子却令人目光一窒,厅内灯火亦为之黯然失色,只见她玉面含春腮似桃花,俏鼻高挺红唇点绛,柳眉弯似新月,凤目如点漆,肌若凝雪,乌发高挽美人髻,满头细珠光芒四射;身披紫貂绣花云罗斗篷,内穿红色锦缎烟霞裙,上绣大朵牡丹翠云图,外护袖狐皮镶边,皓腕上一只碧玉翡翠镯,晶莹剔透;举手投足间婀娜多姿,妙韵天成。容颜与沈梦华极其相似,唯气质迥异,眼神中自有一股高贵凛冽之气,令人仰止。顾盼流波间,动人心魄。
沈梦华见到她,不由笑颜如花:“姐姐回来啦!”
宁采薇更是跑到面前,拉住她的手臂喜笑颜开:“芳华姐好久不见,更加倾国倾城啦!不愧是我们扬州第一美女呀!”
沈芳华与梦华相视而笑,对她点点头,然后伸指点在宁采薇额头:“你这丫头就知道耍嘴皮子,也不怕有人听了不高兴!”
她这一笑更是百媚丛生,万种风情。
英俊在一旁笑吟吟看着她,目中饱含深情。厅内众人回过神来,一拥而上,将二人围在中间问东问西,尽是谄谀之词。
英俊神采奕奕,兴致勃勃,对众人朗声道:“今夜是芳华小姐归来后初临聆韵阁,英某特地为此设宴接风洗尘。众位屈尊赏光,在下倍感欣慰,请大家一定玩得尽兴,不醉不归。英某为表心意,稍后引奏新曲,以娱众听。”
“好!阁主亲自引奏,必然如聆天籁。”众人鼓掌称好,热情高涨。一时间,天籁堂掌声雷动,热闹非凡。
英俊招呼大家在座位上坐好,然后携沈芳华端坐到正堂之上,梦华和采薇也随坐两旁。
英俊拍掌数下,阁中转出两列伶女才人,一列怀抱各种乐器坐于堂角,拨拉吹弹,一列散与堂中,随乐而舞。
侍女下人早已将各色酒肴尽数端上,众人推杯换盏,品歌聆音,赏舞点唱,尽情欢饮。
沈梦华和沈芳华姐妹情深,二人两年未见,此番相会,自是坐在一起窃窃私语。
宁采薇悄悄抽扯英俊袍袖,问他为何不见昭南?
英俊笑而不答,伸手指指沈芳华,采薇明其意。探身问道:“芳华姐,昭南为何没来?”
沈芳华敛起笑容,道:“昭南正在家中闭门思过呢!”
宁采薇不解,满眼疑惑。
沈芳华道:“父亲多日不在,二叔向来对他宠溺,昭南疏于管教,整日只知玩耍,荒于学习,校验各项功课,无一优秀。于是父亲雷霆震怒,严加责罚,规定三个月之内不准他出门,任何人不得打扰,直到完成父亲所设目标。”
宁采薇闻言颓唐,坐到位子上喃喃自语:昭南这次惨了!三个月,那么久啊!他可怎么过啊?!
沈梦华见了暗笑:小丫头又要出鬼点子了。
果不其然,宁采薇拉住英俊道:“今晚如此热闹,为何也不见清欢哥哥在?”
英俊故作神秘:“今夜场面若少了清欢,那就等于有酒无菜,毫无格调。他一定会来,只是现在时机未到而已。”语毕,嘴角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神秘莫测。
宁采薇好奇心起:“莫非清欢哥哥又创了新曲?”
英俊摇摇头:“我也不知。”然后招来一名小厮,耳语几句,那小厮转身离去。
梦华看在眼里听进心里,虽未多问,竟暗自欣喜,满怀期待。
一曲已罢,众歌女退去。
少倾,那小厮从厅外而来,怀中抱着一张琴,小心翼翼送到英俊面前。英俊含笑接过,起身离桌,早已有下人搬来桌椅放在堂中。
英俊将琴置于案上,以手抚摸琴面,如触至宝。片刻亮声道:“数日前,英某偶得此琴,名曰:‘独幽’,据传乃是出自唐时蜀中斫琴名家雷霄之手。”
厅内众人为其言语所引,喧闹声渐止,梦华和姐姐也凝神瞩目。
英俊抱拳于胸前,在厅内环顾一周,最后落在沈芳华身上,目光灼灼:“随琴所得,另有新曲,名曰《相思引》。今日有幸,在下以此传世名琴引奏新曲,以娱众听。”
厅内掌声四起,众人虽是聆韵阁常客,但听英俊亲自献艺的机会并不多,是以均调整姿态,正襟危坐。
沈芳华面露微笑,玉手稍抬,端起杯中酒轻呷一口,遥遥示意。
英俊端坐椅上屏气静神,左手按弦取音,右手拨弹抡打,琴声回旋荡漾,悠然而出。
英俊号称“妙音公子”,曾师从江湖大家“山音流瀑”丁维仲,对于音律造诣颇深,而琴技犹精。此番在心仪女子面前,更是极尽所学,倾心弹奏。偌大天籁堂内,只闻琴声空灵清越,悠然绵长,时如山谷鸣泉、漪流??,不疾不徐;时如蝶恋花丛、翩翩缠绵,风韵宜人;又如出岫无心、春云霭霭,萝月停杯,松风吹带。
厅内众人心随音动,怡然自得,只觉眼前景象各异,感知各不相同,飘飘然融入琴声之中。
沈芳华入耳皆是绮丽之音,仿佛置身清香花丛,神思化为彩蝶,起舞弄影、自由纷飞,心情欢愉惬意;朦胧中情景忽而一变,红墙绿瓦之内,水袖招招;明月皎皎之下,私语窃窃;长河落日之中,情丝绵绵。
俄而,琴音转变,弹奏且缓且急,渐入佳境。众人眼中幻象渐深,层出不穷。
转瞬间,沈芳华眼前景象亦变:飞花落满径,碧水绕深宫,烛影罗纱帐,依稀瘦女红。隐约一女子深院幽庭,独对襁褓幼儿,静享天伦。突然,一男子破门而入,面色苍白,披头散发,面容模糊,胸前血红一片,女子惊骇万分,急急上前,手忙脚乱,那男子挥手推开,踉跄入内,抓起襁褓欲走,女子惊慌失措,抱住男子哭喊,那男子不欲理会,女子绝望而夺,二人撕扯间,门外陡然传来哭声,两名五六岁女童相拥而泣,男子一见之下,神思紊乱,狂喷一口鲜血,那女子趁机从他手中夺过襁褓,奔到门口,搂住二童大哭,男子颓然坐地,仰天长叹,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正疑惑间,幻象又变,梅花树下,落英缤纷,父亲衣带飘飘,谆谆教诲,家族使命言犹在耳;远赴京师,孤影长亭,芳草萋萋,斜阳残照……
沈芳华眼里种种幻象,倏忽万变,令其思不暇接。
宁采薇耳中听来,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初时琴声缓缓吟哦,她看到一片春草柳绿之地,杏花满树飞舞,陌上一少年玉树临风,缓缓而至,细看处,分明是沈昭南的朗朗笑意和暖暖脸庞;匆匆时光,已是烈日炎炎,清溪塘边翠柳绿荷,泛舟其上,如入画境,昭南操舟摇桨,采薇摘荷采莲;少倾,琴声长吟,留恋处景象消失不见,满目黄叶遍地,花残柳衰,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昭南已不知去向;跑遍大街小巷,青楼酒肆,扬州城似乎没有了昭南的影子;惶惶然,大雪纷飞,天地白茫茫一片,采薇独立孤苑,冷冷凄凄,欲哭无泪,对月自怜;恍惚中,一男子立在身后,将自己拥入怀中,温暖透体而来,她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他,泪如雨下。
英俊初时按弦取声,沈梦华并未细听,期待之人久未出现,令她心有所顾,神思不属。
少倾,梦华转首时,偶然发现采薇表情有异,白皙的面容上泛起一片红晕。她暗自好笑,以为采薇是饮酒所致。
过了片刻,梦华发现不对,身侧的姐姐竟也面露异样,眼神中涌起一团炙热。她甚感惊讶,举目环视厅内众人,竟然尽皆奇异之态,先前在厅口遇到那位陈公子,更是面露癫狂、神色变幻。
沈梦华不由骇然,望向抚琴的英俊。只见他双手翻飞,愈弹愈急,几乎看不清手势;气息也愈加沉重,俊美的面容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似乎已身不由主,人受琴控。
沈梦华惊骇莫名,急欲阻止,蓦然发现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琴声陡然入耳,音韵骤变,竟然惑人心智,如幻似魔,诡异之极。
沈梦华急忙敛神静意,默运澄心诀,抵御魔音。
此时厅外夜风萧瑟,笼火明灭不定,厅内琴声纵横,如陷魔窟。
沈梦华苦苦支撑,只觉每一声琴音皆如重锤击胸,郁气难消,脑中幻象百出,鬼哭狼嚎,凄厉如魔,震耳欲聋。转瞬间,已是香汗淋漓,心神渐散。
正在此际,忽然耳边响起人语,飘忽不定:“……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紧接着,琵琶声起,慷慨激昂,如击金石,穿过重重魔音之网,直透心灵。
琴声猛然受此激荡,瞬间虚弱,四散奔逃。片刻后,复又重聚,环绕厅内低吟盘旋。忽而,琵琶声迅若奔雷惊电、气势如虹;骤如乱珠碎玉、冰破银瓶,对魔音追击围剿、撕裂碾压。魔音遭到强烈压制,琴声低迷,逐渐消散。
恍惚中人语又起,夹杂在琵琶声里,断断续续,莫分男女:“……竟能破我神曲!很好,扬州城……居然还有你这样的人物……也算不虚此行。”声音遥远,仿佛来自天边:“……今夜另有要事,暂且别过,三个月后…….楼上,望再次相会……”
沈梦华凤目紧闭,澄心定意,抱元守一。不知过了多久,神志渐转清明。睁开双眼时,魔音已悄然而逝,琵琶声亦无形远遁,琴声复归悠扬,悦耳动听。转眼四顾,宁采薇面容凄楚,目中含泪;沈芳华神情冷艳,红唇微颤;英俊抚琴依旧,双手按拨自如;厅内众人,多数神色仍然痴醉,却没有了癫狂之态。
沈梦华暗自惊诧,起身望向门外,只见风卷庭院,灯影徘徊。莫非是幻觉?绝不可能,刚才情景真切,惊险万分,若非高人相助,后果恐难预料。然而,一切来去匆匆,刹那间竟突然消弭无形,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一曲已罢,英俊离案回到席上,沈梦华看到他额上的汗水依然未干。落座时,二人对视片刻,彼此眼中尽是疑惑。
厅内众人回过神来,齐声欢呼,掌声如雷。皆对英俊高超琴技大为倾倒,赞叹不已。
沈芳华神思已复,嫣然一笑,举杯示敬。
宁采薇拭去眼角泪水:“这是什么曲啊?好神奇,让人又哭又笑。太好听了!”
英俊没有回答她,只望着厅门出神,口中喃喃自语:“居然是《迷神引》。好,很好!”
沈芳华见他神色有异,悄悄推推他,问道:“怎么?”
英俊转头看着她,眼神复杂:“刚才,你有没有听到琵琶声?”
沈芳华怔了下,点点头,没有说话。
英俊看向沈梦华,还没开口,便听她道:“我听到了。”
宁采薇不明所以,见三人表情古怪,问道:“什么琵琶声?”
三人沉默。
沈梦华忽然似有所感,转首望向厅外,眼中光芒陡盛,随即嘴角抹起欣欣笑意。
宁采薇寻目看去,只见一男子从院中踏月而来,衣袂飘飘白袍胜雪,怀抱琵琶神情悠然——正是郁清欢。
肆、人间有味是清欢
郁清欢施施然步入天籁厅,将琵琶放在一旁,向众人抱拳示意:“在下来迟了,深表歉意。”
宁采薇大喜,起身欢呼道:“清欢哥哥,快到这边来。”
厅内众人多数于郁清欢相熟,知他是聆韵阁贵宾,此时见他到来,有人大喊道:“郁公子来迟,当罚酒三杯,献艺一曲。”众人赞同,均鼓掌起哄。
英俊亦鼓掌笑道:“清欢这三杯酒是躲不过了,过来这边坐。”
郁清欢入席即举起酒杯向众人示意:“清欢来迟,理当自罚三杯。”语毕,一饮而尽。
众人鼓掌,英俊亲自为郁清欢斟酒:“清欢是重诺之人,此番来迟,想必自有用意。”
郁清欢端起酒杯道:“阁主抬爱,清欢别无他意。阁主为沈小姐接风,清欢受邀而来,倍感荣幸,为表心意,稍后自弹一阕旧曲,以助众兴。”言罢,杯中酒已空。
宁采薇忙提起酒壶,喜滋滋地将酒斟上。
英俊抚掌而笑:“清欢如此郑重,此旧曲必然与众不同。”
郁清欢微笑道:“并无不同,仅仅是佚谱曲而已,久无人弹奏罢了。”
英俊大奇:“即是佚谱之曲,却不知此曲何名?”
众人闻言亦奇,目光尽皆落在郁清欢身上,直到他饮尽杯中酒,道:“此曲名曰《郁伦袍》,据传为唐时摩诘居士所作,曾被名家引为上品,其后失传,几百年来无人所得,清欢不才,耗费数年之功,始有所成。稍后引奏,不足之处,请各位不吝赐教。”
三杯酒已尽,郁清欢放下酒杯。
英俊笑道:“英某亦有耳闻,据说王右丞公便是因此曲而名满天下,更由此与九公主有一段千古佳话,虽然此事难辨真伪,但此曲不凡,却是事实。只是失传日久,清欢想必耗了不少心血。”
众人闻名便觉不俗,又听英俊所说背后故事,纷纷为其吸引,大家鼓掌欢呼道:“既如此难得,还请郁公子尽快弹奏,也好让我等饱尝耳福罢。”
沈梦华目不转睛注视着郁清欢举止言谈,只觉心情舒畅,不由笑意融融。宁采薇更是满怀期待,睁着水灵灵的一双大眼,在郁清欢面上扫来扫去。
此时却无人注意到,自郁清欢出现后,便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若隐若现,非比寻常。
郁清欢面露微笑,拿起来时所带琵琶,立于厅中,道:“献丑了。”
语毕,郁清欢屏神静气,右手调弦,连挥两下,琵琶声若惊雷惯耳,轰然而降。
众人为其扫弦所震,厅内顿寂,人皆瞩目静听。
郁清欢手指拢捻,下拨有力,铮铮然一曲妙乐倾泄而出。
入耳只闻琵琶声如滚玉,宏亮淳厚,时如山泉涌泻、凝咽曲折,又如黄鹂出谷,百鸟齐唱。沈梦华犹如置身明媚山谷,百花齐放,仿佛脚边清泉潺潺而流,使人心旷神怡,忘乎所以。
乐声跌宕起伏,郁清欢越弹越急,变化莫测,弦声忽转雄壮,如千军辟易,万马奔驰,铁蹄声铺天盖地,刀光剑影,惊天动地。沈梦华只觉天将附体,身在生死战场,瞬间热血沸腾、豪情陡涨。
俄而,琵琶声骤然低沉回转,声音哀切,令人动容,仿如爱人别离,十里相送,幽怨迷离,难舍难分。沈梦华感到耳边似乎情人在侧,窃窃私语,幽幽叹息。
琵琶声弦弦相扣,声声叠叠,动人心弦,感人肺腑。任凭郁清欢灵巧的手指随意拨弄,起初众人觉得是一把琵琶一双手在弹奏,听着听着,琵琶愈弹愈快,愈奏愈急,恍如无数把琵琶被无数双手在同时挑动,上下翻飞,滚珠碎玉,听的令人几乎忘记自己置身何处。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正值高潮迭起之时,琵琶声却戛然而止,众人依旧不知所以,沉迷其中,只觉荡气回肠,动人心魄。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良久,沈梦华回过神来,厅中已空荡无人。茫然四顾,蓦然发现郁清欢就坐在对面,笑吟吟的看着她,目光炯炯。
沈梦华抱着“是非”来到院中,日光暖暖,微风习习。‘是非’眯着眼看了看她,随即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叫。梦华弯腰将它放在地上,白猫伸伸懒腰,扭头对着梦华‘喵’了声,优雅地踱到一株桃树下。
白猫是郁清欢送的,梦华向来喜欢小动物,却不知清欢从哪里听来,就送了她这只洁白的小猫,据说来自灵山神界,极是珍贵。梦华给它取名‘是非’,清欢还笑她是非不分,惹来梦华嗔目相对。
桃树上早鼓起无数花骨朵,含苞待放。梦华看着看着,忽然就皱起了眉头。
她转身回屋,站在桌前,看着桌上的画作出神:画中人指拨琵琶,似笑非笑。
梦华提起笔,想了想,在画作边上写下一行灵秀小字:
人
间
有
味
是
清
欢。
伍、绝壁万仞长波里
人间有味是清欢。
沈怀舒坐在案前,手中拿着刚收到的信,沉默不语。案上数叠信件整齐摆列,一张宣纸平铺,纸上墨迹未干。
案旁,一名中年男子垂手而立,盯着纸上七个雄劲大字眉头紧皱。
思索片刻,沈怀舒沉声道:“除了你我,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中年男子道:“芳华也许知道一点。”
沈怀舒扬眉:“哦?”
“年前芳华从京师回来之时,英俊在聆韵阁为她接风,期间遭人暗算,误奏魔曲《迷神引》,是郁清欢出手相救,并以《郁伦袍》调治众人心魔。当时,芳华便对郁清欢产生怀疑,并曾暗中调查他的来历。不过,关于韶华的消息,她知道的不会太多。”
“韶华是沈家最高机密,任何人不得透露。芳华明识大体,断不会乱说。”沈怀舒放下手中信纸,以指点桌道:“郁清欢来历不明,苏敬亭蛰伏扬州,此番《迷神引》重现江湖,魔界蠢蠢欲动,这些事绝非偶然。现在武林中暗流汹涌,危机四伏,周家雄踞金陵虎视眈眈,水家坐拥苏州伺机而动,英明老谋深算必有所图,切记不可小觑。”
“是。不过这些事虽然危及武林,但大都有迹可循,尚在掌控之中。江湖若乱,并非只有沈家应对,对于我们沈家而言,目前只有郁清欢才是最大的变数,他来扬州必有图谋,然而此人身份神秘,武功奇高,若他果真是三界中人,当如何是好?”
“此事当真?”
“传言较多。日前,老四从京师带来消息,天机堂也已经注意到他了。”
“天机堂?”
“据说天机堂调查的目标不止一个,但他的嫌疑最大。并且郁飞鸾和他也似有关联,然而多方查探,仍不知他们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
“郁飞鸾?莫不是当朝首辅杨大人的首席幕僚郁然?”沈怀舒疑惑道。
“正是。”
沈怀舒沉思。
片刻方道:“事关重大,叮嘱老三小心行事,不到万不得已,切莫动手。此番岳州风云际会,若他侥幸,以后再议。但无论任何对沈家不利之人,都必全力诛之。”
“是。芳华那边如何安排?”
“芳华倒是无碍,稍后我与她谈谈便可。我只担心梦华,她对郁清欢衷情益深,”沈怀舒目视前方道:“她们四姐弟中,只有梦华与她母亲性格最是相似,不但用情至深,而且外柔内刚,所以此事绝不能让她知道。”
“是。”
“你先下去吧,岳阳楼那边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我。”
“是。”中年男子转身离去。
行至门口时,沈怀舒忽然叫住他:“琉舒”
中年男子回身:“大哥,还有何事?”
“你,”沈怀舒顿了下,看着他微驼的身形,心中一动,转而挥挥手道:“去吧!务必小心!切记!”
目送男子消失的背影,沈怀舒随手拿起桌上那张宣纸,瞥了眼上面的字,鼻中冷哼一声,指上凝力作势微抖,宣纸随即化作无数碎片,散落在脚下。
陆、入骨相思知不知
沈梦华手指抚过琵琶丝弦,春日斜晖落在紫檀背板上,折射出淡淡光芒,下角七个隽永小字,清晰可见。
聆韵阁接风宴当晚,梦华对清欢琵琶技艺已是极为倾心,宴上彼此交流,二人竟有相识恨晚之感。此后,郁清欢同采薇多次来到沈园,教授梦华琵琶。
宁采薇自是为沈召南而来,却因召南禁闭受责之故,屡屡不能与之相见,气的小姑娘噘嘴跺脚,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将一腔相思化在音律之中,琵琶技艺竟因此日益见长。
郁清欢从一开始就独授梦华那阙《郁伦袍》。此曲自那晚奏过,包括采薇在内,琵琶轩多名弟子指明要学,清欢都是一概不理。他告诉梦华,自己曾起过誓,此曲今生只授一人,梦华之后,余子皆可置之度外了。
梦华听了,微笑不语,垂首时已面红过耳。心中默然立誓:此生只许《》,定不负清欢之意。
于是,清欢出入沈园日渐频繁,即使无宁采薇随同,也是经日往返、有空便来。
欢愉时光总易逝,如花岁月又荼靡。相处不过月余,沈梦华只觉今生从未如此欢喜,从前波澜不惊的心湖,竟然在郁清欢面前每每泛起涟漪。
她不知这是为何,只想尽早学会琵琶。由此屡屡废寝忘食、昼夜练习。不经意间,沈园每晚皆闻琵琶之声,细腻如丝、悦耳动听。沈家事务繁杂,人人忙碌不息,仅她不操事业,悠然自得。
沈梦华永远记得那天的黄昏,淡淡的日光映在窗棂上,流云飘荡如棉,天际间浮着一层薄薄的晚霞。郁清欢带着琵琶忽然来到玲珑舍,说想听梦华弹奏琵琶了,沈梦华自是万分欣喜。
那阙《》已是反复练习日久,自信已得个中精髓,正好可弹给他听。
郁清欢却拉住她,将自带琵琶交与其手,凝视着她道:“这把琵琶与我同名,已随我多年。明日我将去岳阳楼赴会,你我暂别,留它在你身侧,想念时就弹奏这曲《郁伦袍》,无论我身在何处,都能听到你的乐声。”
沈梦华闻言呆住,笑意骤逝。
良久,才松开他的手,幽幽道:“你决定要走了么?是不是不回来了?”
郁清欢手指抚过她的发丝,笑道:“傻丫头。当然不是,多则月余,清欢必然回转。”
“真的么?你可不许骗我!”沈梦华看着郁清欢的眼睛,满目期许。
“真的。纵使天地倾覆,日月逆行,清欢也一定回来。”
“可是,我不想和你分别……”
郁清欢伸指在她鼻上划过:“不可胡思乱想,只是暂别而已。沈园桃花盛开之时,就是你我相见之日,短短时光,眨眼即过,屈指可算。”
“但愿如此,记得不可以让我等得太久。”沈梦华望着他,目中隐含泪光。
郁清欢心中不忍,将她拥入怀中:“不会的。”
柒、多情自古伤离别
红尘万丈情难彻,最是相思不可说。
一曲阳春谁唱和?琵琶弦上离别多。
沈芳华来到玲珑舍之时,沈梦华坐在窗前椅上边弹边唱,唱的是自填的一阙《相思引》,奏的正是那曲《郁伦袍》,只是琵琶声哀切,忧思满怀,较之郁清欢所奏,虽指法欠佳,然意韵却更令人神伤。
沈芳华听罢心生叹息,柔声喊道:“妹妹。”
沈梦华恍若未闻,手抚琵琶弦,怔怔然望着院中数株桃树,神思不属。
桃树下,花飘满地,落英缤纷。桃花流水红颜瘦。
沈芳华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颊,眼神复杂:“采薇上午去了嘉兴,走的时候还念叨你没去送她!”
梦华垂首,看着‘是非’毛茸茸的脑袋在她的脚边蹭来蹭去:“我知道,她昨日来过了。”
沈芳华俯身将‘是非’抱起:“四叔身体不适,父亲希望你我一同去趟京师。”
梦华不语。
沈芳华道:“过了清明昭南也要随三叔南下。江湖多变,父亲为了不使沈家重蹈覆辙,牺牲了很多。”
梦华沉默。
“这些年父亲做的很多安排,你我心知肚明。无论最终结果怎样,他都绝非为了一己之私,所以有些事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梦华依旧沉默。
“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改变,将来的事,我们要努力争取。作为沈家之人,你我都有必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为父亲多分忧解难……”
“姐姐,”梦华忽然打断她的话:“你还记得母亲吗?”
沈芳华不妨她有此一问,心头大震,柳眉紧锁:很多年没有人再提起母亲了,虽然她们从未将母亲忘记。
“姐姐还记得母亲何时离开的吗?”梦华缓缓说道,眼中布满忧伤。
“父亲告诉我们,母亲是病重而逝,可是你我都知道,母亲身体一直很好。”
“韶华出生不久之时,父亲不知何故与母亲争吵,并要将韶华带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却无人理会。”
“姐姐,那晚你我亲眼目睹母亲惊惧莫名,与我们相拥而泣的场景。那一幕,我毕生都不会忘记。”
“那时候,姐姐你才六岁,我五岁,昭南只有三岁,而韶华,仅仅三个月大。”
“父亲经常不在家,母亲带着我们四个虽然辛苦,却一直很快乐。”
“可是突然有一天,母亲和韶华都不见了,都不见了……”梦华手指摩挲着琵琶背板上的七个小字,语调平缓宁静,泪水却悄然滑过面颊,蜿蜒而下。
沈芳华听着,眼睛也已湿润。
“父亲心里从来都是沈家为重,而母亲心里只有我们。”
沈芳华握住她的手,任泪水打湿眼眶:“妹妹心里还在责怪父亲吗?”
“哪里还有责怪?只是怀念母亲罢了。”
“那妹妹为何不愿一同前去京师?”
“我要等清欢回来!”
“已经快两个月了,他都音信全无。你在家中苦等,又能怎样?”
“他会回来的。”
“如果岳州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他回不来了呢?妹妹还要等下去吗?”
“他会回来的。清欢说过,无论发生任何事,他都一定会回来的。”
捌、春舍重逢桃花月
“他一定会回来的!”
沈梦华不断告诉自己,清欢一定会回来的。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让自己绝望。她把他们在一起的短暂时光都深深浸印在心里,郁清欢说的每句话、每个笑容、每个举动,她都记得很清楚,她把这些记忆都写在簿上,画在纸上,藏在箱子里,有空就拿出来看看,她怕时间久了,自己会慢慢忘记。
是的,她怕了!虽然,郁清欢离开扬州还不到两个月,但沈梦华已经深深陷入了日日思君不见君的恐慌之中,她不知道这种思念还要多久才会结束。
直到清明前的那个晚上:
月透轩窗,夜凉如水。玲珑舍内一灯如豆,沈梦华面容楚楚,美目暗淡,抱着‘是非’斜倚在床头,望着窗台上的那盆“玲珑解语”出神。
夜月一帘幽梦。晚风拂过窗棂,灯火摇曳不定。
忽然,有声音自窗外飘来,似在呼喊着她的名字:“梦华。”
‘是非’警觉,从沈梦华怀里挣扎着跳下来,三两下窜到窗台上,“喵”的一声,蹲在那盆水仙旁,直着身子望向院内。
沈梦华楞了楞,随即一跃而下,赤足向院中狂奔而去。
院内一男子白衣胜雪,伫立在桃树旁,双眸亮如繁星。当看到梦华从玲珑舍奔来,忙张开双臂迎上去,笑吟吟将她拥入怀中。
此时月光如银,桃花遍地,春风暖暖正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