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刑警小刘他们便从医院回来了。
    沈肃也从审讯室里出来了，他一知道单昊只是休克，就长松了口气。压在他肩上无形的重压顿时一轻，黑沉沉的眼睛里露出点笑意来。紧绷着的精气神一松懈，他的脸上便浮出异样的潮红，像酩酊醉汉，连走路都有点晃悠了。
    陶琪忙冲上去扶了他一把。当她的手托住沈肃的胳膊时，周允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凝在她涂着豆沙红指甲油的素白手指上。
    那手指隔了本属于周允的黑衬衫，落在沈肃的胳膊上，而沈肃——这个往常一见到陶琪就嗤之以鼻、极力劝他分手的老友，却对她这亲密的动作安之若素。
    周允的心顿时一沉，他太了解自己的老友了。如果他不是烧糊涂了，那就是对陶琪动了心思，否则早将对方推出八丈远了。
    走到沈肃旁边，陶琪才看见，汪洁正站在门口，面如死灰。她忐忑地看着沈肃，沈肃冲她点点头道：“放心，单昊没死。”
    汪洁闻言，眼泪一下就急涌而出，膝盖一弯，顺着门框就滑到地上，捂住脸痛哭起来。
    黄薇忙上前拽住她的胳膊，想要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哭什么，人没死你应该高兴才对，至少不用赔命了。”
    可汪洁哪里还有力气站起来，已经哭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看惯了穷凶极恶的犯人，黄薇对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儿有些手足无措。
    “你别太紧张了，你这是正当防卫，没什么。”沈肃只得走过去，蹲在汪洁跟前，陶琪从未听见他用那么温柔的声音说过话。他低声说话时，声音真好听啊，像春风沉醉的夜晚里那最白亮温柔的月光，照得人心头敞亮。
    “都交给我，让我来想办法，你只需要好好休息，按照我的嘱咐，我们一步一步来，会挺过去的，我保证！”他伸手拍了拍汪洁的后背，像安慰个孩子似的。
    汪洁被那把温柔的声音所蛊惑，抽抽噎噎地被黄薇从地上拽了起来，架着往拘留室去了。陶琪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身子被黄薇架着，脚跟不着地，如幽魂似的一路往走廊的尽头飘去。快要拐弯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陶琪，欲言又止，脸上还挂着两行凄楚的泪。
    “连捅了三刀，对方摘了一个脾脏，切了一半肺，这至少也算是防卫过当吧。”周允冷哼一声，“少在这儿说大话，到时候让人失望。”
    沈肃奇道：“你今晚吃了火药，还同情起强奸犯了？”
    “是不是强奸，也不能听她一面之词。”
    “这倒是！幸亏单昊没死。”沈肃点头。
    “他没死麻烦更大，鬼知道他嘴里能吐出什么话来。”周允伸个懒腰，“恭喜你，又被麻烦给缠上了。”
    “干我们这行的，早就习惯了各种反转。”沈肃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
    周允被他脸上那个漫不经心的表情给刺激了，沈肃提出要替汪洁办取保候审，他就搪塞给下属。沈肃想要单独和他交流案情，他便说忙不过来，改天再约时间。沈肃露出疲态，想与陶琪立即回家睡觉，周允心里觉得别扭，把小刘叫过来，让他和沈肃聊他家被砸的事情。
    沈肃一听这个，倒是来了精神，果然跟着小刘去看他们调出来的监控。陶琪很好奇，居然也硬要跟着去。沈肃不拒绝，周允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陶琪像小尾巴一样，跟在沈肃后面出了他的办公室。
    两个人头碰头，并肩坐在会议室的桌前看电脑上拷贝的监控视频。他们没有发现，仅仅过了一天，彼此都不再排斥对方，甚至默认对方可以出现在自己的安全距离之内。那是只属于最亲密的人才能拥有的距离。
    从监控上能看出，当天的素馨小区一切正常。早上八点多，沈肃和陶琪一起撑着伞出了门。看着那本该熟悉却全然陌生的灰白影调，两人都是一愣。
    那小小的屏幕上，小小两个人在一把黑伞下并肩而行。
    一开始，两个人都离得远，肩膀之间隔了至少两三个拳头的距离。但渐渐地他们越走越近，肩膀擦着肩膀，甚至……监控里的沈肃微微低头，轻轻嗅了一下她的发丝，然后面颊上酒窝一闪，居然露出一个称得上温柔的笑容。
    她猛地抬头，沈肃正好也看见了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他身体一僵，视线与陶琪的目光一碰，突然就觉得呼吸急促，涌出被人窥破心思的窘迫来。他的脸瞬时烫得连耳根都红了，下意识就往边上挪了一下，拉开了与陶琪的距离。
    “看！”小刘在旁边突然插话。
    两个人的注意力立即回到屏幕上。只见一个穿着卫衣、兜帽遮脸、身材特别高大的男人，背着个硕大的包，从矮树后面走出来，他盯着陶琪和沈肃的背影，直到他们俩从小区门口消失，便直接一路进了沈肃家的单元楼。楼道里没有监控，看不到他究竟进了哪一家。
    过了好一会儿，这个人才从单元楼里出来，背包明显瘪了下去，只是他的头一直低着，监控拍不到他的脸。
    “你认识这个人吗？”小刘问。
    “身形似曾相识，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沈肃认真想了想。
    “我们明天会派人去你们楼里挨家挨户问，如果所有住户都没见过他，那么他肯定就是冲着你去的。我们会扩大范围，调取你们小区外的监控，看看有没有监控拍到他的正脸。”
    “那就劳烦你了。”沈肃赶紧道谢。
    被周允一拖再拖，沈肃和陶琪从警察局离开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不知什么时候，偷偷下过了一场雨，街面上湿漉漉地反着光，好像那光亮的下面藏着另一座荒城。只要盯着那反光处的城市倒影看，就会被吸入其中。
    鸽灰色的天幕上，路灯一粒粒亮着，橘光照出一片淡红的霞帔，仿佛只要一揭开它，就会露出羞涩的天际线。
    街上卖早点的铺子已经开了，明黄的灯光、蒸笼里氤氲的热气、豆浆油条的香味，正准备将城市从沉睡中唤醒。
    有系了围裙的老太太舀了水，泼洒在店门口。陶琪差点被溅了一脚水，被沈肃一拉，就直接撞进了他的怀里。
    他身上淡淡杏仁喜糖的香味将她罩了个结结实实，她条件反射地想要从这怀抱里挣脱，却突然有点舍不得。大概因为发烧，他的臂弯特别温暖，胳膊特别有力，胸膛特别厚实，简直比家里的单人沙发还要舒适，靠在上面只恨不能闭上眼睛睡过去。
    她有点留恋，还没想清楚到底要不要推开，沈肃却已经非常君子地松了手：“我请你吃早点。”
    “豆浆、油条？”她皱起秀气的眉毛，有点失望那温暖转瞬即逝。
    “带你去个地方？”他说。
    “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沈肃脸上飞着两坨潮红，大概人是有点烧糊涂了，狭长双眼里凝着的那点光居然带出一些调皮的少年气，这和沈大律师一贯的严肃颇为不同。不知为什么，陶琪觉得能被这样的沈肃领着，去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好的。
    “不好吃怎么办？”陶琪故意偏着头挑衅，眼角蓝色小痣活泼地一闪。
    “不好吃就吃我，我反正也快烧熟了。”他笑着一把拽过她的手腕。
    陶琪闻言一愣，没想到发烧的沈肃，有如此风骚的一面。
    “是骚熟了吧！”她轻声嘀咕了一句，任由他拉着自己，顺着警局对面的弄堂拐了好几个弯。
    那是一家开在弄堂深处的小店。
    有白色的七里香爬在店头，深深的花香托着不大的铺面。清晨毛茸茸的微光里，整条弄堂都还陷在松软昏沉的睡意中，唯有这家小店被灯光点亮了，像深海里的宝石。
    店门口，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刚刚把门板卸下来，码整齐。
    “陆阿姨，包子能吃了吗？”沈肃轻车熟路地走进去，找了张摆在门口七里香花架下的桌子，坐了下来。
    桌子很老旧却擦得油光水亮，一尘不染，可见这家店已不是糊口的营生，而是老板娘浸入心血的人生了。
    “哟，沈律师今天这么早。刚上汽，马上就可以吃了。”陆阿姨忙不迭地招呼，给两人端了碗豆浆出来，“刚磨好的杏仁豆浆，补着呢。随便喝，我请客啊。”
    “看不出你还是熟客啊。”陶琪惊讶道。
    沈肃淡淡笑了笑：“她儿子早年被人诬陷杀人，我帮忙洗清了罪名，也算是熟人吧。”
    陶琪若有所思地端起雪白的豆浆喝了一口，微微带点杏仁的香味和淡淡清甜，从舌尖一直暖到了胃里。她熬了一个通宵的倦意，立即被这口烫豆浆治愈了。
    很快，陆阿姨就端了热气腾腾的两个蒸笼上桌。陶琪忙伸手去揭，那热气瞬时扑上来，烫得她惨叫一声。
    电光石火间，沈肃一把握住她的手，他下意识地捏着她烫红的手，对着连吹了好几口气，嘴里还道：“别怕别怕，吹吹就不烫了。”
    陶琪顿时脸上一红，就算“天使”让他要讨好自己，这人献殷勤也太过了点吧。
    她缩回手，捏了捏耳垂，故作镇定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沈肃却面不改色道：“刚出锅的蒸笼，三岁小孩也知道不能用手揭。”说完，他用筷子掀开蒸笼，露出一个个小巧精致的灌汤包来。
    他夹了一个放在陶琪的盘子里，又倒了香醋在小碟子里，推到她面前：“趁热吃，别烫了嘴，小心汤汁流出来。”
    “你还真是好为人师。”陶琪用筷子夹起面前的汤包，觉得今日的沈肃特别罗唆。
    包子很小，皮薄得近乎透明，能看见里面金黄色的汤汁，她小心翼翼地咬破了一点皮，轻轻吸了一口，鲜美滚烫的汁水立即顺着舌尖蔓延，她被烫得灵魂都跟着颤了颤。汤汁浓郁咸香，肉馅细嫩弹滑，里面还有饱满的虾仁，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灌汤包了。
    “怎么样？”沈肃盯着她吃完整只汤包，忍不住喉头发紧。她的嘴唇沾了汤汁，越发鲜艳，像滚着露珠的胭脂花瓣，让人想要含住这水嫩嫩的唇瓣，像吸汤汁那样用力吸一口。
    “我以前在南京吃过一家世界第一美味的汤包，但现在它只能排第二了。”陶琪一边说一边夹了第二只。
    沈肃收拢心神，脸上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来，突然道：“太好了，我不用烧熟了被你吃掉了。”
    “你太没自知之明了，你离秀色可餐差远了。”她嫌弃道。
    “你觉得，带你吃好吃的，算是对你好吗？”他突然问。
    “你干吗要对我好？”陶琪愣了一下，果然这人目的性很强。
    “有人告诉我，对你好，会给我招来好运。”他微微一笑。
    “谁？”陶琪心中一窒，难道他知道了？
    “我的守护天使。”
    “啊？！”陶琪手心冒汗，他是在试探自己？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就当我胡说八道。”沈肃自嘲地笑了笑，“你还没回答我，这算对你好吗？”
    “你这离对我好差太远了吧。要知道，多少男人排队等着请我吃饭啊。”她故意挑剔，掩饰自己的心虚。
    “哦！”他有点失落地道，“你可真难伺候，难怪周允撤退了。”
    陶琪不屑道：“有他后悔的时候。”
    陶琪吃东西秀气，一只包子吃六口。沈肃动作也不快，两三口一个。可是到结账的时候，他们俩居然斯斯文文地干掉了五笼包子。
    老板娘死活不肯收钱，固执地说：“几笼包子值什么钱？沈律师连那么大一笔律师费都没收我们的。”
    “那太好了，我以后就天天打着沈律师的旗号来这里骗吃骗喝。”陶琪一下就乐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有人说沈肃是大好人。
    “尽管来！沈律师的朋友就是我们家的朋友。”陆阿姨笑眯眯地送别了吃白食的陶琪和沈肃。
    陶琪是绝对不会承认，她肚子已经撑得需要扶着腰走。
    沈肃跟在后面憋笑的表情实在太欠揍了。
    然而还没等陶琪揍他，一回到家，沈肃原本笔挺如松的身体就一软，整个人往沙发上一倒，瞬时人事不知了。
    陶琪一摸他的额头，烫得能煮熟鸡蛋了。
    这人只要一到外面，就摆出无敌金刚的架势，大概只有回了家，才会认怂。
    她不得不又请了半天假，在家给沈肃灌药、冷敷、熬粥，又出门去便利店给他买了一些必备的日用品。
    她第一次给非男友的异性买内衣裤，竟然买得非常娴熟自然。她想她很可能嫁不掉了，生活把她最后的羞耻心都消耗殆尽了。
    伺候完沈肃，她也一头栽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几天后，漫长的梅雨季终于被阳光驱散了。
    出梅这日，碧空如洗，沈肃的心情却很焦虑，他为汪洁走访相关当事人，却迟迟未有进展。
    而陶琪也有自己的难关要过。她的“跑者之趣”终于配置完成了，而肖耿已经虎视眈眈地准备接受挑战。他费了好几千块钱的原料来做实验，她都忍着心疼没吭声。
    到工作室，肖耿果然已经意气风发地坐在实验室等她了。乐莎莎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站在门口迎她。
    “今天肖耿大战女魔头。”乐莎莎话一出口，才发现说漏了嘴。
    她一把捂住嘴，谄媚地对陶琪道：“时尚女魔头是一种江湖地位。”
    陶琪又好气又好笑地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儿：“你什么时候连嘴巴也打了肉毒素？”
    乐莎莎愣了一下：“我没有啊？”
    “那你怎么还管不住这张嘴？”乐莎莎反应过来陶琪的讽刺，尴尬地伸了一下舌头。
    陶琪没理她，直接进了实验室。
    响晴的天，丰沛的光线在幽暗的室内随意流动，装着原料的几百只茶色玻璃瓶整齐放在桌台上，被亮白金光一照，琥珀般华丽。
    陶琪心情再坏，只要进到这间实验室，就会愉悦起来。在她看来，童话故事里，巫女的魔法小屋也不过如此，每个瓶子里都有秘密，这个滴一点，那个加两滴，爆出一阵绚烂烟花，南瓜马车和水晶鞋就变出来。
    香水的本质，就是一场华丽的幻觉魔法。
    此刻，她从保险柜里取出自己的香水试剂，上面贴着“跑者之趣”的标签，而肖耿手中也握着一根带喷头的试管。
    “你先来吧！”陶琪直接开门见山。
    “好！”肖耿信心满满地取了闻香纸，摆成一排。
    他拿起一根闻香纸，朝上面小心翼翼地喷了两下，伸到陶琪和乐莎莎面前，轻轻扇动。空气里立即弥漫出一股蓬勃的香味，那是柑橘、胡椒和琥珀混合的味道，让人想要原地跳起来跑上一段。但渐渐地，这股前调淡下去，清凉的薄荷味带着一丝海洋风的气息就萦绕而上，令人呼吸愉悦，心情豁然开朗，正是跑步后才会有的身心体验。
    “味道不赖，简直就是香水里的施瓦辛格，挺有活力和爆发力，是一款运动香水该有的味道。”陶琪赞了一句。
    肖耿一向忠厚的脸上也忍不住浮出一丝得意。
    “好闻吧？我试过了，就算大量出汗，味道也不会改变，反而能掩盖难闻的汗味。”他转过脸问乐莎莎。
    乐莎莎不是调香专业毕业的，却是个挺有品位的香水爱好者，应该说她对一切时髦的物件都兴趣盎然而且颇有研究。
    “是挺好闻的，让人有到阳光下奔跑的冲动。”乐莎莎认真地品着闻香纸的味道。
    “那么，我算是成功了？”肖耿眨着憨厚的骆驼眼，紧张地看着陶琪，可陶琪再也不会被他那温和老实的眼神给欺骗了。
    她点点头：“如果是作为一款普通的运动香水，算是成功吧，至少中规中矩，还挺好闻的。”
    “什么叫普通的运动香水？”肖耿有点不乐意了。
    “这和市面上运动品牌推出的香水有区别吗？没个性的香水就只有扑街的命。这款香水是要给跑步的人用的，我反复强调过，这是一款用来陪伴的香水，是给跑者自己闻的香水。”
    “我这款就是给跑者自己用的啊。”肖耿不解道。
    “你真正去跑过步吗？你研究过他们跑步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吗？他们有什么需要吗？”
    “跑步的时候，不就是想要活力充沛吗？所以我用了很重的柑橘和胡椒来补充能量，跑步结束后，香水的作用是抑制汗味，我用了薄荷和冰冻生姜，效果很不错。”肖耿认真地解释。
    “远远不够。”陶琪笑了笑，圆大的杏眼微微一眯，露出几分狡黠来。
    “老板，赶紧试试你的呗。”乐莎莎在一旁鼓掌。陶琪莞尔一笑，这小丫头真是恨不能她和肖耿立即兵戎相见啊。
    陶琪抽出一根闻香纸，对于调香师来说，闻香纸算是将军手中的宝剑。
    当学生的时候，陶琪常常和同学比赛。把十来根闻香纸分别蘸取香料，大家逐一嗅过去，裁判一声令下，就看谁先找到原料名字，就这样玩游戏似的，把上千种气味牢牢记在脑子里。后来，不需要依靠闻香纸，她能分辨出每个从她身边走过的香味，逐一分析那味道里的原料成分，甚至是香料的比例，最终凑出那个香水的名字。
    此刻，她将自己这几个月来的成果轻轻喷洒在闻香纸上，慢悠悠地在空中晃动，让那气味扩散出来——
    一闭上眼，那味道就“噗噗”落下，急促得像打在芭蕉叶上的白筋大雨，溅起圆滚滚的绿意，瞬时便停了。雨后的空气干净得发亮，清脆得一碰就碎。在这湿漉漉的气味中慢跑，可以不疾不徐，不用爆发力，迎着微风，卸掉烦恼压力。
    跑步的人，慢慢地顺着长满香樟树的街道一路悠然向前，树叶轻盈的芬芳里，白色栀子花和晚香玉带着隔夜的甜蜜翻墙而出。拐个弯，迎头遇上早市最新鲜带着露珠的水果摊，排山倒海的果味瞬时俘虏了所有感官，金色大杧果、橙皮、葡萄柚、胡萝卜、香蕉、梨子、樱桃，青的、黄的、红的苹果，应接不暇的馥郁果香，令人精力充沛又愉悦。
    再往前跑，刚出炉的软白面包、红丝绒蛋糕的诱人甜香和咖啡的醇厚，温柔地拥抱上来。待跑到肌肉有些酸涩时，杜松、矿石、柏木、檀香、香根草，带着大地蓬勃的生命力，升腾而上，源源不断。
    紧接着天亮了晴了，蓝色鸢尾花一般的天空在眼前展开，整个世界都明亮高阔了。
    金色日光四处流溅，白衬衫里飞出消毒水淡淡的苦杏仁味，混合着洗衣液里薰衣草的气息，那气味干燥、清爽又温暖，尾调上带着些许快乐鼠尾草的汗腥味，令自己也忍不住一闻再闻，那是运动后健康与活力的气息。
    “这味道也太复杂、太华丽、太多层次了吧！”乐莎莎惊呆了，好半天才道，“老板，一时半会儿这味道可分辨不清楚啊。”
    “这不是运动香调。”肖耿蹙眉，“你说过是跑者之趣，那么跑是速度、力量、挑战和征服，你这个味道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这些运动需要的元素啊。”
    “‘跑者之趣’重点在这个趣上啊。你观察过晨跑的人吗？他们在乎的不是速度力量胜负，而是过程。他们跑步是为了健康，为了减压，为了舒缓紧绷的神经，是开始新的一天的一个重要仪式。”陶琪说，“我有一个邻居，他坚持十年每天早上长跑。但他从来不听音乐，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跑步的时候，是会忘记一切的，大脑空荡荡神游天际，除了自己的呼吸，什么也留意不到。”
    “什么意思？”肖耿不明白了。
    “意思是说，跑步是一件枯燥寂寞的事情，真正能陪伴跑者的只有呼吸。所以，让他们从每一次呼吸里感受到乐趣，感受到奔跑时被他们忽略的美好，这一路上，他们遇到的人、看到的花、路过的摊、经过的店和吹过的风。晨跑至少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所以，陪伴他们的香味就要够复杂、持久、层次分明、逐一释放，让最枯燥单调的路也能跑出华丽的风景。”
    “老板，我投你一票。我现在就想喷着这个香水去好好跑一场，跑到大汗淋漓，让人们闻闻我身上奔跑后活力四射的香味，估计我会舍不得洗澡吧！”乐莎莎一把抓过那香水，往自己身上喷了三下。
    “不跑步的时候喷这个香水，因为它太变化多端，会让人分心。”陶琪提醒道。
    “你没说清楚，所以……”肖耿不服气，“你出的题目，你怎么解释都可以。”
    “没关系，这也是对你的一次锻炼。虽然香味和所有艺术一样，取决于个人审美。可是，品位有高低，以后你闻多了、用多了，就能分辨了。”
    “所以你强行判我输了？”肖耿一脸郁闷。
    “是我的香味，打败了你的香味。你现在回想一下，这两瓶香水，你记得谁的？”陶琪耐着性子引导他。
    “你的味道那么复杂，那么庞大，那么多层次，用了那么多原料，成本多高啊，当然会令人记忆鲜明。”肖耿摸了摸鼻子认为陶琪在取巧。
    “配方的简单和复杂并无高低之分。而且简单的组合，也能形成复杂的气味。”陶琪认真地告诉他，“你闻到了十几种水果味道，但其实我只用了紫罗兰酮、十四烷醛、黑醋栗芽、苹果酯、乙酸己酯而已。”
    肖耿一震，瞬间明白，陶琪这款香水也不过用了十几种原料，但它所虚构出的幻境，如此庞大繁复。可是他仍不甘心，这款香水早已脱离运动香水的概念。陶琪是老板，游戏规则由她定，输赢自然她说了算。
    陶琪见肖耿一脸不以为然，便不再多说。老板和下属是对立的，就像唯物和唯心也是对立的一样。
    人一旦给事物打上了标签，就会按照这个标签的内容去解读，无法再接受新的概念。
    眼看梅雨季结束了，黏腻潮湿的空气终于干爽起来。
    陶琪决定推出几款适合盛夏使用的产品——气味轻盈、绿意盎然，又具有清凉感的蜡烛和香膏。她独自进了办公室，取出白纸，开始给新香起名字。她总是从名字开始，像埋下一个颗种子，让气味自然地生出根，长出茎叶，开花然后结果。
    中午休息的时候，肖耿不在。
    乐莎莎正要去吃午饭，见陶琪还在办公室埋头苦思，便敲了门进来。陶琪见她笑得神神秘秘，便知她是要来打小报告了。果然，乐莎莎告诉她，肖耿在隔壁街的咖啡馆里，和欧亚的调香部总监进行二次面试。
    陶琪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挺好的。如果他面试成功，我们给他开个欢送会吧，我也要马上找他的接任者了。”
    “老板，能找个眼睛亮点、鼻子挺点的帅哥吗？最好有结实的大腿、厚实的胸肌、挺翘的臀和六块腹肌，还要懂得穿衣打扮，品位卓越。”乐莎莎兴奋得鼻孔扩张，瞳孔闪光。
    陶琪伸手戳了一下她脑门：“找老公都没你这么挑剔的。”
    “老公要那么帅干吗？”乐莎莎嗤之以鼻。
    “好让别的女人嫉妒啊！”陶琪笑道。
    “老公长得帅，谁都能看两眼，多不划算啊。老公有钱，才是自己的。”乐莎莎摆出一副势利眼的派头。
    “老公有钱，也会有别人帮着你花。”陶琪不以为然，“谁有钱，都没自己有钱靠谱。”
    “那是！老板，所以我什么时候加薪啊？”乐莎莎眨着涂了浓密睫毛膏的大眼睛，讨好地看着陶琪。
    “怎么？急着用钱？”
    “急！我急着谈恋爱。要知道，每一次一见钟情的背后，都藏着一笔不小的花销。”乐莎莎指了指自己颧骨上涂着的腮红，那是 nars（纳斯）著名的“高潮红”。
    “给你加薪了，我就得减薪了。”陶琪嗤笑，“你觉得我有这么舍己为人吗？”
    乐莎莎愣了一下：“老板你肯定、绝对、必须有这个觉悟。”
    “你要是能把下半年的营业额再翻一番，我保证有这觉悟。”
    “啊……”乐莎莎苦着脸，举着自己的筷子出门觅食去了。
    乐莎莎一走，陶琪就坐不住了。
    她得去看看，尽管她今天极力挑剔肖耿，但他才从学校毕业没两年，就能配制出不亚于市面上畅销款的香水，实属难得，国内基本功像他这么扎实的年轻人很难找。无论如何她得阻止肖耿跳槽，她毫不犹豫地从包里拿出白色的瓷瓶。自从收留了沈肃，她再不敢把隐身防晒霜放在洗面台上，得时刻随身带着，才觉得安心。
    自从有了这瓶防晒霜，她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总想要偷偷一窥真相，才能安心。
    陶琪按照乐莎莎透露的情报，很快便找到了那家咖啡馆。
    “叮咚”一声玻璃门自动弹开，吧台内的服务员抬头条件反射地说着欢迎光临，却意外地没看见有人进来。难道门的感应器坏了？他狐疑地看着门悄然关上，门里门外都无人经过。
    咖啡机轰鸣，带着巧克力焦甜和微微酸味的蓝山咖啡豆正在粉身碎骨。
    陶琪隐身走在这样浓醇的香味里，全身的味觉细胞都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不由得振奋起来。生命本质大概就是这样吧，非得熬过阵痛，才能榨出香味来。她按捺下想要喝一杯的冲动，向靠窗的一个位置走过去。
    肖耿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依窗而坐。
    陶琪走到他们隔壁的一张空桌前坐下，认真打量起那个想要挖她墙脚的男人——欧亚公司的调香部总监陈一飞。
    当初她在一家国资日化集团工作时，两人曾一起吃过几次饭。他对陶琪很感兴趣，一方面是因为她跟过艾连纳，另一方面陶琪自己也在业界有些名气。
    陈一飞有着典型的跨国公司职员做派，穿着得体，全身不外灰、黑二色，却在裤脚恰到好处露出一截艳色袜子，手腕上是一只菲薄的灰色表盘的drive de cartier（卡地亚），透出几许风骚俏皮来。而他对面的肖耿骆驼眼、厚嘴唇，黑白格子衬衫配牛仔裤，憨厚朴素得像个it男。
    陶琪偷听的时候，他们已经谈到了薪水，肖耿要了个高于现有薪资两倍的价格。陈一飞面露难色，应该是这个薪资有点超过预算了。但要是肖耿拿出的作品够硬，他还是可以帮忙申请的。
    这个岗位需要源源不断的创新力和驾驭气味的实力，肖耿犹豫了一下，拿出两支试管香水。陶琪开工作室以来，并没有调配很多香味，肖耿能拿出来供人品评的作品并不多。对方要他拿更多作品，他不得不现炒现卖。
    “这款香水，名叫跑者之趣。”他舔了舔嘴唇，有点紧张，“这有两个不同的配方，你看看喜欢不？”
    陈一飞一下来了兴趣：“运动香水？”
    “算是吧。”肖耿说得模棱两可。
    陈一飞没拿闻香纸，直接把两支香水，分别喷了一点到自己的左右手上。
    他先闻了肖耿的，赞了一声：“不错！很清晰明确的运动香型，活力四射。”
    肖耿脸上一喜，随即便心跳加快。他紧张地盯着陈一飞嗅闻涂了陶琪的香水的那只手腕。未料对方一闻再闻，闭着眼反反复复闻了大概有七八分钟，直把肖耿脸上的表情都闻得僵硬了。
    他睁开眼睛缓缓道：“这个味道，秒杀前一种。它也叫‘跑者之趣’？”
    “嗯。”肖耿尴尬地点点头。
    “跑步的时候，要是有这样变化多端、活力充沛而又不失温柔的一款香味陪伴，应该会趣味横生吧。抑郁症患者喷了这香水，也会心情明亮起来。这香水的味道像春天温柔亮丽的日光，能够驱散阴霾，让人从孤独和疲倦里走出来。”陈一飞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小伙子年纪轻轻，对气味的把控就这么细腻多变，简直是天才。而且这个概念很新颖。你刚才说的薪水，我这边没问题了。”
    肖耿的脸更白了，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要解释，却最终把话吞咽了回去。
    “到你们公司，会有师傅带我吗？”肖耿讷讷地问。
    “你能驾驭这么圆润繁复、想象力飞扬的气味，还需要人带吗？我们公司可没人教得了你，就连我也最多帮你把把关。”陈一飞真诚地感叹，“你老板可是艾连纳的徒弟，估计她也就你这水平了吧。你已经青出于蓝，来了我们公司，马上就能独当一面。我们这些老人真是得要被你们年轻人拍死在沙滩上了。”
    “这……”肖耿的脸色已经灰败得像得了一场大病，“你太谦虚了。”
    “你很出色，真的。”陈一飞道，“你能把香水样品给我吗？我想拿回去给同事们闻闻。”
    肖耿的手抖了一下，这是陶琪还没有出街的香味。在调香界，一款新颖独特的配方，能卖出上百万的高价。
    “这味道还没出街，不方便给到其他人……”他推拒道。
    “别怕，这款香很高级，一定能从千篇一律的运动香水里脱颖而出，我可以说服公司跟你买配方。”陈一飞的目光黏在那支小拇指长的试管上。
    “我考虑一下。”肖耿缩回手，将两支香水试管都收进了牛仔裤兜里。
    陈一飞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肖耿的裤兜：“那你等我的消息吧，我回去找人事部确认你的薪水和上岗时间，再给法国总部打报告。”
    肖耿点点头，起身往门外走。
    陶琪等肖耿一离开，便想要跟出去，可才走了几步路，就听见身后陈一飞的声音轻佻地响起来：“这孩子拿自己老板的作品来应聘，还以为我不知道。”
    陶琪闻言一顿，一回头，发现是陈一飞在打电话。
    “他基本功还是有的，但要靠他推陈出新，完成今年总部给我们下的任务，压倒总部的调香师，是绝对不可能的。让他私下里把他老板的几款配方给我们，我觉得还是可行的。他今天给我闻了一款运动香，味道很特别，香得很高级，那配方改一改，开发一款香氛洗护奢侈品系列，定价起码能比市面上现有的产品高三倍，肯定很受欢迎……”陈一飞扬扬自得地站起来，边打电话边往外走。
    “啊呀！”陈一飞失声惊呼，膝盖窝像被一只无形的脚猛踹了一下，整个人往前一扑，摔倒在地，手上的电话飞出老远。
    从他旁边经过的一个女客人吓得呆立不动。
    突然，她手上的那杯咖啡被一股看不见的外力从她手中硬生生一拽，兜头淋向趴在地上的陈一飞身上，杯子在他身上停了一秒，滚落在地上居然没碎。
    看着陈一飞被烫得又是一声惨呼，陶琪这才解气地收回脚，拍了拍手，大步离去。
    她恨抄袭、借鉴、山寨，胜过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