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军营
望着容初出门来的灿烂笑脸,萧启便立刻知道了结果。
她嘴角微扬,开口问道:“过了?”
虽是询问的口吻,却充满了肯定,她就说嘛,阿姐那般厉害,怎么会不过呢。
容初“嗯”了一声,欣喜之意溢于言表。
却面带抱歉看了她一眼,有些为难道:“行过了拜师礼,师父说此刻便要跟着他学习了,我怕是不能陪你去军营了。”
即便已然知晓了阿启的底细,清楚不该用待小孩的方式看待她,却还是不放心。
相处多年,二人还未真正意义上的分开过。
师命不可违,如今参军这般大的事情,她却不能相伴,心中懊恼至极。
萧启眉开眼笑,并不在意:“没事,多大点事儿啊。阿姐你在这好好呆着,有机会我再来找你。”
“我又不是小孩了,一个人可以的。”
容初从袖中掏出剩余的几两银子,全部递给萧启:“这里包吃包住,银子你拿着,给自己买些好吃的,听见没?”
大抵全天下的长辈都是这样的想法,总觉得这孩子没自己在身边定会吃苦,想要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
萧启只取了二两留作他用,而后转身挥挥手。
“军营里也没处花钱,剩下的阿姐留着吧,你才是要多买些好吃的补一补。等我多斩些西夏人的头颅拿了赏格,再来孝敬您老人家。”
清亮的声音透着股少年人独有的朝气,萧启朝早先已问好路的征兵处跑去。
容初怔怔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失笑。
这孩子,说话越来越没谱了。
什么叫老人家?该打。
***
高昌城驻守军队名为镇西军,由镇西侯林宏带领,常年与羌族人对战。
本朝实行自愿性的募兵制,各军镇招募常驻边疆的军方健儿,每日能吃饱不说,一个月还发二石米的俸禄,待遇不可谓不好。
因而这征兵处人群熙攘,大排长龙,多为青壮年,但也不乏如萧启这般的稚嫩面孔。
一黑脸大汉端坐于帐前,身材魁梧,面色冷硬。桌上摆着套厚厚的铁甲,闪着寒光,身旁站一位手拿皮尺的士兵。
报名参军之人,要先量身高测目力,不达标的不要,不少人这第一关就被淘汰了。
这第二关,就得把桌上的铠甲举过头顶,称为“胜举一甲”。
缘甲之式有四等,甲叶千八百二十五,表里磨锃。每一甲重四十有九斤十二两。
体力越好生存率越大些,大几十斤的重量加诸于身,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又会裁汰些体弱之。毕竟战场上得穿着铁甲举兵器劈砍,一场战斗少说也得持续个把时辰,多的一整天都有可能。若是连区区铠甲都举不起来,更别说穿着一整天了。
到这一步能坚持下来的人,就可以进入帐中由军医检查身体,看有无大的疾患,是否能够入选。
三关能一顺通过的人却是不多,铩羽而归的比比皆是。但倒是没人敢在此处撒泼打滚闹事,少有的几个不服气的,在撞上黑脸大汉的冷眸之后,也悻悻而归。尸山血海中练出来的气势骇人至极,普通老百姓多看几眼都觉得双脚打颤。
萧启悠闲站于人群之中,按部就班的排队,在前后众人喧闹的讨论声中安安稳稳,并不担心。
经历过一次的流程她已了然于胸,更别提在军中呆那么些年,到了后来当了将军,都是她去选人,而非人选她了。
就是这气候有些闹心。
春末夏初,快到正午时分,日头毒的不像话。男人的体味大,流了汗更甚。来参军的大多家境不好,鞋上破洞或是直接光脚来的随处可见。各种狐臭汗臭脚臭夹杂在一起,哪怕是在露天的烈日下头,还是熏得人直皱眉。
自当了将军,萧启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种直面的冲击了,头晕目眩下差点没撅过去。
正愣神间,前方已没了人,终于轮到她。
她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朝黑脸大汉行了个礼,报上自己的名姓。
分明没吃过什么好东西,野草般生长的萧启却身高七尺有余,力大无穷,轻轻松松将铠甲举过头顶,不同于前人的艰难。
少年身材单薄,连衣服都撑不满,空空荡荡的。
两条长腿活像甘蔗成精一样,跟猿臂蜂腰琵琶腿这些标志性的形容词半点不搭边。
脸因着多日的餐风露宿显得有些黑,眸子却黑亮的惊人,熠熠生辉。
“你多大了?”给她量身高的士兵突然发问,时下征兵皆有年龄限制,最低不得低于十五岁。这少年看起来不像是符合年龄的。
“十五了,家里穷,吃不起饭,看着显小。”萧启摸了摸后脑勺,笑着答道。
黑脸大汉眼底透着满意,看起来倒是个好苗子。他微微颔首,示意她进入身后的帐中。
帐中位置不大,仅放了张桌子和木板床,以供查体之用。
入营前的体检除了把脉之外,还得脱了衣服查体,看看有无传染性的疾病、先天缺陷之类的。因而帐中并无他人,检查也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来。
面色红润的中年大夫刚送出去上一个人,端坐桌前,朝她挥挥手。
萧启酝酿了下情绪,垂放于身侧的手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缓步走到大夫面前,眼泪倏的落了下来。
一开口,带着哭腔的声音透着无助:“大夫,您可一定要帮帮我啊。”
中年大夫行医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看着少年与家中幼子相同年纪,恻悯之心油然而生。
“怎么了这是?你哭什么呀?”他站起身来,轻声问道。
萧启抹抹眼泪,继续道:“小子生来,就,就,是个……天阉。但我从小就立下志向,要参军保家卫国!大夫您就行行好,帮我这一次吧。”
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直直砸进了大夫的心里。
“这……”他有些为难。又忍不住可惜,年纪轻轻怎么就……
萧启将袖中的二两银子塞进大夫怀里:“这是我全部身家了,求您了。等我当了大将军,一定会报答您的!若我运道不好,不幸战死沙场,来生给您做牛做马!”
这般操作已经是第二回了,上次参军之时手中没有银钱,险些被人识穿身份。
一回生二回熟,顶着副少年的壳子,装腔作势她脸也不带红的。
中年大夫把心一横,点头道:“行吧,那吾就帮你这一次,也算积德了。”
萧启破涕为笑:“谢谢大夫!您大恩大德小子没齿难忘!”
中年大夫在手中册子上记下她“无疾”的批语,又叮嘱道:“你自己多加小心,可别被人发现有这隐疾,否则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
出了门帐,萧启拿袖子擦干鼻涕眼泪,微敛心绪,把方才的情绪都收起来。
她面无表情,心中给自己叫了个好,哈哈,成功蒙混过关。
三关即过,便有人带着她领了军牌,两身常规军服,一身皮甲,一杆长矛,水囊。
这便是她的所有家当。
初入军营便是普通步兵,还没资格穿铁甲,皮甲与那寒光凌冽的铁甲相比,简直称得上是粗制滥造了。
营中各式武器一应俱全,但身为新兵,长矛才是最好的武器,便于习练,招式也不过拦、拿、扎三式。
终于又摸到了这熟悉的武器。长矛既是她安身之本,又是她死去的罪魁祸首。
金属枪头刺穿身体的触感仿佛依稀可见,冰冷而不带有任何感情。几乎霎时间就将她拉回了那日的黄昏,血成了她眼中世界的唯一颜色,委屈、愤怒、不甘喷涌而出。
能在强者如云的军营之中占据一席之地,都不会是什么好脾气的主。
萧启本就是个高傲至极之人,却生生被囚于后院之中,落魄而死,怕是都没有人帮着给收尸。按照当时态势的发展,那女人将自己鞭尸三百都算轻的!
因着她与常人不同,时时与旁人保持着距离,和自己的亲卫都关系不过寥寥,更不必提什么交情了。
前世那般多的顾虑,时刻收敛自己,立功都不敢太多过于出风头,得过且过,却落得个惨淡收场。
老天既然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必定要有些不同才是!
想到此处,萧启振奋精神,重又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进了军营,可就是她的主场了。
杀敌人头,领我的功勋,报那万枪穿心之仇!
所有欠我的,都会向你们,一一讨回。
心绪翻涌间,那人已领着她到了分配的营帐前。
“便是此处了,明日便正式开始训练。帐中都有一本军令,务必背熟。营内不许打架斗殴,凡有何争斗均可在练武场上一决高下。”
匆匆甩下一句,领路士兵转身即走,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军中士兵在睡觉前都有活要干的,没那闲工夫给新兵当什么知心大哥。
萧启应了声是,还未来得及掀开门帘,便听见里面传来的嚣张之言。
粗狂沙哑的男声响亮,透着副唯我独尊的气势:“自今日起,我便是这帐中的老大了!”
切,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