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城
寻常人家一年的生活所需也不过一两半银子,足足三十两,在盘缠之外还能剩余不少,算是一笔不菲的巨款了。
商州城距西北边界足有数千里,步行一日数十里里,得走上三五个月,时间可经不起这样耗。普通马匹一日行三四百里,倒是只需要一月左右,可本朝缺马,物以稀为贵,一匹马至少得八十两银子,实在是买不起。
角斗场去一次就够了,次数多了也扎眼,平添事端。
萧启这般想着,先进成衣店换了身衣服,给阿姐和自己一人买了两身。又拐道进了镖局,以探亲为由,与那镖局老板谈好了价钱,五天后便有一趟去往西北的镖。
从镖局出来,也算了了一桩心头大事,她拎着市集上买来的烧鸡和糕点糖块满载而归。
***
破庙内,篝火闪烁,枯枝燃烧,热意映照下,容初与阿启围着火堆相对而坐,夜色中一片静默寂然。
吃剩的烧鸡骨头堆在一旁,还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崭新的衣裳置于稻草铺就的床榻上,手里握着阿启硬塞过来的十多两银子。
容初用力捏了捏,坚硬的棱角硌着皮肉带来微痛,提醒着她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
她哑口无言。
方才阿启所说的话犹在耳边——
“阿姐,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你和我都死了”
“我梦见了饥荒,没东西吃,你把树皮让给我,你被饿死了。”
“我活下来,跟着流民一路北上,到军营里还当了将军,最后也死了。”
“阿姐,我们去边塞好不好,我想当兵,我想保护你。这乱世,只有成为人上人才不会被人欺负,我不想再看你死在我眼前。”
……
句句听起来惊世骇俗,可却让她没法不信。
这孩子说话识字都是自己教的,连说谎都不会,怎么能编出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
容初深吸一口气,略微平复震撼的心绪。
往右挪挪,把萧启抱在怀里,柔声说道:“好,阿姐听你的,去边塞。阿姐相信你,在那个梦里,你是受了多大的苦,才能重来一次?”
她只觉得心疼,这个生来流浪的孩子,老天怎么就不能待她好一些呢?
萧启反手拥住容初,她就知道,阿姐会信她的。
“以后再不许拿命去跟人赌博了,听见没有?”容初狠下心肠,还是决定教训教训她。才多大就敢跟人拿命搏?
“知道了,再也不去了。”萧启呐呐应声,又将安排好的行程提了出来,“我已与那镖局老板谈好了时间,五日后便出发前往西北。这几日做好准备就是。”
现在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一点都经不起浪费。尽快去军营积累军功,才能护住阿姐,才能,到达一个谁也不敢轻视的位置。
“好,阿姐都听你的,可阿姐总不能跟着你去参军吧?”容初问道,女扮男装进军营听起来惊世骇俗,可阿启有多大的力气她是知道的,也并不担心。自己这细胳膊细腿的,进去了都不够当盘菜的。
“阿姐可以去庵庐嘛。我虽不知你曾经是什么身份,又是如何流落街头。可你那一身医术我是知道的,营中那些大夫都比不上你!”萧启信誓旦旦道。
军营旁都会建立一座医馆,名为庵庐,专门为兵丁们处理疾患,但是常年缺人。
时下大夫都得经过拜师、打杂干粗活、学习药材炮制、看着师父诊脉治病的程序一步步走来,少说也得七八年出师,还不一定能得师父倾囊相授。多年的苦工,好容易熬出了头,可以独自出诊了,少有愿意去军中日日辛劳的。
但是阿姐就不一样了,她还年轻,医术这么厉害,定能在医馆里如鱼得水。
自己若是在营中得了功勋,还可以照应一二。
容初忍俊不禁,道了声好。
她本以为,父亲是这医术害死的,地位尊崇之人一言就可定了她一族生死。
医者救人,难以自渡,也曾誓不行医。
可她尝够了空有一身本领无能为力的痛苦,阿启高热自己除担心之外却给不了任何帮助,乐家世代行医,她却只能用土法子来救人。
也许,她该释怀了。
死者为大,生者更大,想必父亲身在九泉之下,也不愿她这一身医术蒙尘吧。
定下了离去的日子,又跟阿姐坦白了所有,萧启心头微松。
距离那场大水还有数月,她已然走上了与前世不同的路。
***
高昌城,气候干旱缺雨,夯土筑城,城墙坚硬,乃是大邺国与西夏人之间的唯一屏障。百年来定西军驻扎此处,与西夏人缠斗不休。
萧启从马车上跳下,呸呸两声吐掉硬往嘴里钻的黄土,拿手一抹干裂的唇瓣,转身扶了容初下车。
已近城门口,进了城就要与镖队分道扬镳,相处两月,还真有些舍不得。
当今人口可自由迁徙,因此并无路引之类的身份证明,守城将士只是收了关税便顺利放行。
刚进城门,萧启便向镖队领事告别:“陈领事,这两个月多谢您照拂了。”
陈领事爽朗一笑:“哪里的话,这都是应该的。”
旁边站的年轻人撇撇嘴:“这都两个月了,也不知你到此处所为何事,搞的这般神秘。”
萧启笑笑,参军而已,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弄的人尽皆知。
倒是这镖局少东家挺有意思,长得吊儿郎当一幅富家少爷的样子,名字却显得很有气概:柴凯。
柴凯天生自来熟,见萧启和容初两个人孤零零,看着怪可怜的,硬是认她们做小弟,路上多有照拂,有什么好吃的也第一个拿出来分享。
受他恩惠,萧启铭记于心。
她抱拳,朝柴凯正色道:“柴哥,谁还没点小秘密?今日就此别过,来日有缘相逢,小弟一定请你喝酒。”
容初温和一笑,接口道:“是啊柴哥,到时候回商州城,我兄弟二人一定登门拜访。”
没得到回答,柴凯也不介意,哈哈一笑:“好,那可就说定了啊!到时候不醉不归!”
萧启从车上取下行李,抗在肩上,辞别了镖队,拉着容初寻客栈去了。
车马劳顿足足两月,吃住只能将就,再加上这车队里都是些男人,洗漱之类的更是麻烦,路遇客栈少之又少,河流之类的也不易遇见。
身上都快要发臭了。
***
次日清晨。
吃过早饭,寻了店小二问明白庵庐与征兵处的所在地,二人便拎着行李先去了庵庐。
“萧容初,年方十七,略通医术?”头发花白的老者斜靠在椅子上,端茶碗抿了一口茶,“你才几岁?就敢说自己略通医术了?莫不是忽悠我老头子呢吧?”
容初面色不变,脊梁笔直:“若是不信,您可以考我一二。”
老大夫哼了一声:“那你就说说这最基本的阴阳五行在医术中的用途吧。”
“阴阳对立制约,互根互用,消长平衡,互相转化。从脏腑分,六腑为阳,五脏为阴。从气血分,气主动、属阳,血主静、属阴……至于五行,木曰曲直、火曰炎上、土爱稼墙、金曰从革、水曰润下……”
“五脏六腑各有何用?”
“心主血脉、主藏身,为‘君主之官’;肺主气、司呼吸……”
“若是一人被刀剑所伤,伤口生脓溃烂,该如何诊治?”
“自然先去腐肉,剔除干净,不留一丝杂质,以烈酒反复冲洗,敷上去腐生肌的膏药,再以洁净白布包裹好伤口。”
“四物汤由何组成?有何功效?”
……
老大夫脸上显出错愕的神情。问题越出越难,起初只是想给这小孩一点颜色看看,却没想到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望着对答如流的容初,老大夫错愕转为欣慰,学的这般扎实的后生可是不多见了。
老大夫笑眯眯的问:“小伙子,师从何人哪?”
容初松了一口气,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小子自幼流落街头,几年前有一老者见我可怜,便传了些医术与我,待我学成后师父便云游四方去了,未曾留下名姓。”
“哦,倒也是你的造化。”老大夫欣然接受了她的说法,总有些世外高人喜爱四处收徒,并不稀奇。
“老夫姓何,是这庵庐里年资最高的大夫,你今后便跟着老夫学学如何救治战场上的病患吧,军营中的病患多以外伤为主,时有断胳膊断腿的,与平常行医还是很有些不同的。”老大夫笑着吩咐。
“是,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容初弯腰行了个大礼,又给敬了杯茶。
何大夫欣然接受这一礼,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又接着补充:“庵庐里你的师兄弟们共一十七人,平日里轮流进营中值守,照看病人,晚些再给你介绍介绍。”
容初一一应下,跟随何大夫安置好了庵庐里的住处。
此处常年缺人,一人一间,屋内床榻被褥、桌椅板凳都很齐全,倒是不必跟人挤,省事不少。
倒是阿启,军营里定没有这般好的待遇,人挤人睡着,该如何是好?
不过,想想阿启的武力,又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