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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姩来的时候,厉朝霰正和言攸、凉儿及皇长子阿萝在扶玉殿的窗下挑花样,因已是休息时间,他只穿一件色泽柔和、质地轻盈的春绿缎纱寝衣,青丝亦只以缎带松束,温暖昏黄的烛光中,他衣上的银丝霜花半明半昧,闪烁如星辰,他垂首对阿萝轻声说话,面容平和皎洁,宛若清冷却温柔的月神。
厉朝霰抬眸看见黄羽引着华姩进来,笑容微微淡了,旋即让凉儿带着阿萝下去,又令言攸取了祁门红来,示意华姩坐于对面,亲自给华姩沏了,淡淡道:“陛下酷爱梅花,连茶水都喜用梅花茶,你知道我的,我这儿便是绿茶多,还是前些日子封充容,乱七八糟地收了许多礼,里头才有这个——我知道你喜欢喝这个。”
华姩微微笑笑,笑容隔着白雾,显得有些苍白,但她开口,却好似只是来聊一聊家常:“外头传来消息,说滢儿有身子了。阿霰,我要做姑母了。”
厉朝霰浅浅笑笑,道:“恭喜。”
他说完,他们却沉默了,终究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喜事,她的弟弟是无可奈何之下,怀了根本不喜欢的女人的孩子,即将面对的是累积了无数男子白骨的鬼门关。华姩低下头,摆弄了一会儿厉朝霰递给她的茶杯,终是说道:“阿霰…皇后知道败势已无法挽回,我想,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你背叛了他。我猜,到时候,他会让我杀了你。”
厉朝霰抬起眼,清澈的眸子望向华姩:“那么,你要杀了我么?”
华姩惨笑一声,道:“我是宫女,宫女么,算不上人,但这是我自己选的,就是为了滢儿能好好活下去,可就连这个,她们都骗了我。我恨她们。可是如果没有她们,我和滢儿十几年前就死了。现在滢儿又有了身子,我是姐姐,娘爹没的时候,我发誓要护他一辈子,所以我必须做到底。”
她仰一仰脸,道:“可是你是阿霰啊…皇后从来不拿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当人看,饿的时候,是你想法子给大家弄东西吃,病的时候,是你想法子给大家讨药,伤的时候,是你分担活计,上药包扎。宫女不如人,但我看得出来,你从来不这样想。我总是看着你,看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自大起来,想着……除了我,不会有人发现你的美,你的好,我和你能扶一扶,把日子过下去。”
“却没想到,你会成了陛下的宠君。”她苦笑一声,道,“起码这样,我倒是能安慰自己,你不是因为不愿意,才没有和我对食。可是我也知道,这不过是自己骗自己,你对我,从来没有用过那样的心。”
她说起往事,厉朝霰不由得微微笑得自嘲。宫中奴才,日子何等难过,更不必说,是伺候夏皇后这样的主子,厉朝霰甚至常常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他有时自己也会想,倘若他不是要做成原本这么无望的一件事,他是否真会想尽办法施恩于遇到的所有人。华姩眼中的自己,终究不是真正的他,他原不是那般温柔无私的人。所有这些,都不过是利用前的虚假蜜糖。
厉朝霰垂首,轻轻顺着袖角的梅纹道:“你待我好,我尽数记得。若不是你为我隐瞒,我只怕早就没有命在。只是还不了你了。”
华姩笑笑,道:“陛下待你,总还是有几分不同。那日她不便杀我,又不便信我,我便将我对你的心意告诉她,我说我虽为皇后做事,可这一桩,为了你,我至死不会说。她倒也没有信我,给我吃了历代皇帝掌握在手中的毒药,须得每半月服解药,才算留我一条命。这倒不算什么,可那往后,她便多关注我许多,动不动就要与我比个长短,或是给我找些小麻烦。我便知道,她心里有你。”
厉朝霰心中暖意一突,指尖止不住地打颤,然而他只目视前方,强自按捺下去,片刻,道:“她待我如何,我待她如何,我自己清楚就好。”
茶水已凉,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心思用,最终,华姩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道:“我去求过成尚宫,这些年我为皇后做过所有的事,我都写在里面,签字画押。我也知道,到这时候,对你来说只是聊胜于无,但若能帮到你……”
厉朝霰轻轻接过那信,折起装在袖中,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