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3 章
东境早春尚寒,却有春光。
自颜淮走后,宁清多数时候在打坐修炼,偶有出门时不远处也总有戎肆抱剑随他,不远不近的距离,少有交集言语。
宁清这人,温雅进了骨子里,纵是一袭黑衣,不掩他雅致分毫。
宁清望着庭院中晨光散落,偶袭的微风带着初春的寒,他不自觉问了句:“颜淮去的地方,他会冷么。”
“不会。”戎肆答他,府君如今已入元婴,早是寒暑不侵。
“那就好。”宁清似松了口气,胸口熟悉的阵痛袭来时他极轻晃了晃又站正,自醒后他一直不太舒服,嗜睡,偶有昏厥。
好在颜淮的怀抱够温暖,能压下他这份不安。
他余生唯愿,与颜淮相守朝朝暮暮。
他这心心念念着的人,也正迎着晨光散落,不过是万里之遥,天幕阴沉下他氅衣沉华,身后数万大军拦了玄天宗弟子去路。
两军相逢,东境大军气势更胜三分,阴沉天幕下雷雨欲来,为首那人帽衫落下时长发亦散,一指绸布掩他眸,不掩他额间华蓝印记。
眼见他指节微屈,扬手间灵笛翻旋,这幽蓝魔力似可遮天蔽日,翻旋放大了无数倍的灵笛亦在他指尖微弯时蓦然下压,与骤变的万般云涌相衬,在这平地之上划出一道巨大裂痕来。
“魔……魔君……”前哨弟子咽了咽口水,抓着剑勉强没被这股灵力掀翻在地。
同为领袖的南思远抬手遮去袭来风沙,眼睑微眯时定定看向了那位传闻中的魔脉王族,一字一顿道:“魔君颜淮。”
颜淮似有所觉,只顿在了原地,任由红黑双护法自他身侧袭出,数万人魔对峙在了他刚划出的一道界线两方。
南思远下马信步向前,审视地看了看东境领袖人马,悠然笑道:“我是不知,魔族竟有愿为人臣之日。”
东境护法为夙媚与魔族楼御,闻南思远此言也不恼,只应道:“吾主至高,不由旁人来议。”
颜淮无意多谈,他翻手收笛,任流光越过天幕,蕴着魔力的一字一句传入在场众人耳中。
“越界者,杀无赦。”
大战需要一个触发点,两方都不愿自己成为那个燃点。
比起南境战局的焦灼,修士们的浴血奋战,东境更像两方蛰伏的兽,随时观察着时机,等待着给予对手致命一击;又或是,等待东境之外的一个巨大转折。
颜淮划下界域之内,原身奇形怪状的魔族不在少数,或巨如山峦,或血口如河,一双双幽冷而锐利的眼瞳盯紧了他们修士驻地,如狩猎者与猎物相持不下。
不少弟子还没打起来,心理防线就崩塌了不少,这些个妖魔都是从锁妖塔里逃出来的大妖,而他们是生养在有锁妖塔和各境防线护佑之下的安乐之民。
他们连与弱小妖族的相争都不多,如今居然要与修炼千百年的狠恶妖魔相抗。
宁九尘与南思远并肩而行,他不时看眼线外虎视眈眈的妖魔们,继而收了视线唾道:“与妖魔这般相持不下,有损我剑宗颜面。”
“有什么损不损的,我修界势弱是真,如今这局面,可守不攻即为善。”南思远笑意极浅,他不是很满意自己搭档是宁九尘,宁九尘于他而言过于蠢钝了些,利用时尚好,若为盟友,不可。
不过宁九尘也还是有可用之处的,譬如他是宁清亲兄长,必要时借他反将一军不是不行。
“一味龟缩,纵是守住了界线,也守不住这天下。”宁九尘神色未舒缓分毫,修界今下分裂为两个派系,一系主攻,一系主防,宁九尘作为主攻派系,可谓支持者甚少。
南思远属景容派系,两人并行相互牵制,也不至于哪一方过于倾斜。
“走一步算一步,九尘长老不必多虑。”南思远笑意不褪,他依旧望着界线外的魔族们,无甚惧意。
魔族人形多貌美,以颜淮这个人魔混血来说就是最好的代表,如今各域魔族却多以原型显身,想来真是恨透了他们人族。
偏偏颜淮这主君人魔混血,根本无甚原身可言,他也就成了魔族中为数不多人身示人的魔。
“妖魔多恶陋,如何不多虑。”宁九尘蹙眉远望,魔族王脉重临之事已经传遍了,这魔君若是登位,对他们修界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有了魔君,这世间散乱魔族也就有了凝聚点,本分散的势力拧成一股的威力,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布局这种事,还是让我来吧。”南思远翻手间一柄竹笛现于掌心,这是他从春澜殿捡来的,说不准能在东境派上用场。
就目前的境况来说,短时间内东境战场不会起争执,也就给了他南思远思虑的时间,如何将这一枚枚棋子利用最大化。
是执棋者,还是局中人,谁又分得清。
至少他们口中的魔君,已然涉局。
颜淮眼睛离好全还有一段时日,蒙眼药布也要时常更换,否则便是满目血污的下场;他不喜旁人触碰或是偏帮,这一样一样的事,便也只能他自己轻为。
点点细微的刺痛凝在一处,在颜淮解了绸布落地时成了他压在唇上的一抹白,他眼角的血泪还没干,仅能靠着神识识物,指尖药布也带着些潮湿,无声诉说着今日天色阴郁。
他眼上刺痛传来时,远在千鹫宫的宁清闷咳了些血渍出来,今日天色阴沉,不止是边疆战场,也涵盖了一片宁静之下的府君院落。
宁清轻抚着胸口摊开了掌心,只见一抹残红,他眼睫微颤,颇为茫然地挤出丝笑来,低声喃喃了句:“有些疼……”
不知缘何,他心口有些发疼,就好像,好像……有什么不太好的事在他不知不觉间发生了。
“颜淮他当真还好吗?”
“君上安然,公子不必记挂。”
宁清笑意寂灭眼底,戎肆向来这般冰冷麻木,涉及颜淮的事不肯向他透露分毫,这转瞬深冬至早春,他连颜淮的一封信函都没收着,颜淮真的像这些人说的,安然么?
宁清咳血不是小事,颜淮吩咐过他们照顾好宁清,还特地留下了秦牧之和戎肆。
有颜淮留下的种种药方,宁清还复咳了血,秦牧之匆匆而来,戎肆抱剑脸色也不太好,倒是宁清相对镇静,秦牧之诊脉时他一直很沉默,直到秦牧之看他,他才问了句:“秦师弟,你告诉我,颜淮他当真还好么?”
他见宁清眼底质疑,只收了视线低声道:“他很好,好得不能更好。”
好得,眼睛还没好全就远赴边境,好得,一个亲近之人都不带,生怕透露半分惨凄。
“不要骗我。”宁清下了个定身咒,眼底疑痛不再掩藏,“好不好……”
“……师兄他当真无恙。”秦牧之一顿,并不去看宁清,也任由这定身咒束缚。
“……他好便好,便好……”宁清视线一低,收手刹那秦牧之又能动了。
“对了,秦师弟。”
“不必告知他此事,徒增烦忧。”
本是欢喜得不能再欢喜的两相惦念牵挂,偏又因着这欢喜互相瞒藏,早春夜下寒凉,玄衣公子在望凉薄雾霜,也有人卧榻远望。
他隐约是知道些什么的,只是对颜淮的爱,将许多话都压下了喉头。
不如不看不闻,自欺欺人……
欺至何时?心底有道声音在问他。
宁清抱着膝头沉默许久,自问自答道:“他肯与我亲诉时……”
亲自诉说?这对颜淮来说很难,他惯于沉默,这苦乐喜悲于他不甚分明,左右不过如此,说与不说,又有何异。
他这一生做过最大的决断就是把宁清带回来,藏起来,不让任何人伤了他去。
可他现在在做的事,或许就是在伤他。
一把旧剑权做最后的仁善,两方僵持半月终于迎来了最初步的试探,热血撒在了颜淮亲划界线之上,这柄颜淮随手抽的旧剑,他一松手也就随之落了下去。
“杀无赦。”是他重复规则,是界线外的玄天宗弟子怒而无言,只要宁九尘和南思远不下令,他们就无法跨过界线一步,也无法替那同僚收敛遗躯。
笔直站立的魔君一指绸布蒙眼,不掩他俊美无俦,可这一眼看去,总让人觉着,他连血都是冷的,这般容姿,也不过是徒增其可怖。
宁九尘喉结滚了滚,终于将眼前的魔君和昔日宗门内龟缩的哑巴对上了,那年被他废掉经脉的瞎哑废物,如今竟成了魔族主君。
“若知今日,我早该一剑了结了他。”
“长老不要冲动。”南思远扬手按回宁九尘抽出剑刃,“东境等的就是我们先撕破这层薄纸,我们可不能冲动行事。”
“若不冲动一番,又怎知结局如何呢。”他们说的话,魔族们都听得见,楼御笑着开了口,甚至还有空捡起颜淮扔下的剑,“你们要是不冲动一下,我何来祭品血祭我魔族先辈。”
楼御笑容骤收,一剑重重刺下,任那血色染上他面庞,他瞳孔中隐隐有翡色掠过,“这就是你们人族的下场。”
“你?!”界线外的修士群情激奋,常言道死者为大,这魔族人竟然这么羞辱他们同僚?!
“我?如何?”楼御舔了舔唇边血迹,“来杀我啊,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