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宁清的温柔是润物无声,纵是颜淮凉薄,也拒绝不了一个沉默付出的人,他久违地蒙了眼,静听风声,拢紧的院门无人轻叩,颜淮开了口:“我不记得你,你也不要打扰我。”
被拒之门外的人良久无言,直到颜淮都以为他走了。
“无妨的,你不记得我也没事。”他说。
“颜淮,我找了十二年,再用十年让你记得我也无妨的。”
“我可以等你十年、百年、千年、万万年……”门外人说着顿了顿,“只要你来,我就等。”
“若我不来。”
“我便去寻你。”
分明一门之隔的两人,何以山遥海阔。
颜淮看不见,但能感觉到,今天应该是个天气很好的晴日,他握着手中笛坠,不觉间缓缓握紧了手,这十分情深,他答上来,索性不答。
门外宁清静望远山,不觉眯了眯眼,在更早的玄天宗的时候,也有这么好的晴日,那时他说:“今儿天气真好,溯回。”
如今竟也不自觉说出了口。
颜淮看不见,但能感受到这晴日的温度,他握着坠子转了身,没再理会院外人。
失明归失明,要做的事一件少不了,面具人无声息落下单膝跪地时颜淮正在窗边,他淡淡开口道:“锁灵阵布置如何。”
“有蛟珠为阵眼,大阵已借观落渊结下,君上请放心。”那面具人一拜。
颜淮叩了叩桌面示意知晓,复道:“遮掩好自己的身份,无事莫要惊动旁人。”
“是。”
有时候人这一失明,本沉寂的世界都跟着嘈杂起来了,颜淮算着时辰,莫约丑时罢,有人抛了支笛给他,那人声调低缓:“颜卿何至于狼狈如此。”
颜淮朝着声源处拜了拜,应道:“属下只是不想让生人发觉寒潭秘辛。”
颜淮这一解释,连他自己心里都没底,不让人发现寒潭秘辛的法子很多,他又何必以身犯险跳下去;何况,以他的性子,又怎么会解释。
宴止了解他,但不戳破,只声调低了几分:“但愿如此。”
“锁灵阵已布下,只待主上贲临。”是颜淮先转了话题,这大阵是为宴止渡劫布下的,耗时和心力财力耗费颇多,只为宴止一举功成化神。
“你身体撑得住吗?”宴止若有所思,“没你护法我可不放心。”
“属下必当竭尽全力助主上渡劫。”颜淮没正面答他。
“好吧。”正事说完了,宴止语气一松,他往颜淮手里塞了块饼,说着:“我依着古籍所记做的补灵之物,没放糖,味道可能有些古怪,但效果应该不错。”
奈何颜淮吃得面不改色,半点面子不给他。
宴止看了眼颜淮,无奈地移了视线,这人,十多年了,从来不改吃苦了也不吭声的性子,他不觉得自己弄那玩意可以下咽,偏颜淮真就面不改色吃下去了。
还真就是万般无谓的性子了?
宴止这想法不尽然,颜淮也不是万般皆无谓的,比如,他不喜欢跟宴止讲话。
宴止身为魔君,性子反复无常些实属寻常,这身居高位无人言之也是寻常,他是魔修眼中的至高魔君,寡言程度堪比颜淮,为君又狠辣果决,简直是万千魔修的心之所往。
可这,也只是针对其他魔修。
颜淮不喜欢跟宴止说话不是因为宴止高高在上,也不是因为宴止过分狠绝,而是——他真的话好多。
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只要离了正事讲话就停不下来,动不动抒发一下心境,你还不能下手禁言的主君,怕了吗?
别人有没有这种体会颜淮不知道,但他确实,被宴止烦的不行。
好在,今儿宴止可能是考虑到他受了内伤又失明了,话也不是特别多,又或者,大无畏的主君终于有了心事,这些都不在颜淮考虑和调解范围。
两人单顾无言良久,是宴止低低叹了口气:“你不该有心软这种情绪的。”
“学学玄镜,再狠些。”
这是宴止今夜给颜淮留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待他人再狠些,不是对自己狠。
玄镜是掌裁决之殿主,若论千鹫宫杀伐果断之人,宴止排第一,他就是第二,他们目标清晰明确,不像颜淮,不分善恶,主上之命即遵之。
而颜淮,对自己狠过头了。
东境围观打包行李的舒华宴也在说这事,他看着千机新赶制的面具和夙媚放进去的一堆笛子,以及,他塞的一些补灵之物,懒散地叹了口气,感慨着:“宴止真不是个人啊,只要死不了就往死里用是吧?”
“这毕竟是少宫主和府君的事。”夙媚拍了拍舒华宴肩。
“颜淮破这妖域入口结界就去半条命了吧?还得替宴止挨雷劈。”舒华宴只觉愤愤不平,说着又往包裹里塞了两根千年人参。
颜淮,简直他们千鹫宫劳模,全年无休,啥事都干,平常在做事,受伤了也做,内伤几次也没见他休息过,真是,标准的,豁出性命在替宴止做事。
这么一想,舒华宴又忍不住惆怅了,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他跟宴止一起救的颜淮啊,怎么颜淮这人对他俩差别这么大。
还记得他们捡到颜淮那天,天色阴沉,宴止提着剑走在毒虫野兽众多的东境密林里,舒华宴知道宴止多厉害,这试炼他也就死皮赖脸跟宴止凑一队来了。
宴止其实没有答应他,但舒华宴一向坚定,不拒绝就是同意。
他们一路上都没什么妖兽侵扰,有也被宴止一剑劈了,那会儿宴止也才十七吧?真是一点十七的样子都没有。舒华宴内心默默吐槽,步子却是诚实地跟紧了宴止。
直到,天色愈发阴沉,舒华宴看见,不远处,有个黑漆漆的人影在向他们的方向爬,害怕软体动物也怕鬼的舒华宴当即捏着宴止手臂叫成了一只土拨鼠:“啊啊啊啊啊啊鬼啊!!!”
宴止冷漠,把舒华宴拉住他的手挑开,他正要提着剑上前勘探,霎时暴雨就来了,洗去那人脸上大部分污泥,那张脸也就清晰了起来。
该怎样形容他的样貌,哪怕是闭着眼,也无损分毫,初见时舒华宴形容不出来,后来偶然看了一首诗,他才找到了适合颜淮的形容: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救……救我……”这般虚弱无力的调子,那人伸了手,向着宴止的方向。
宴止提着剑站定不动,半是审视地打量着那落魄之人,又在那人手彻底垂下去前握住了他的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问:“我救你,你能给我什么?”
“愿为……效命……”话音未落,人已经彻底昏了过去。
宴止还没表态,身后仍在土拨鼠尖叫的舒华宴就开了口,仍是土拨鼠尖叫的调子,只是改了词:“救他!!!”
舒华宴这性子,还真是不管什么情景下,都能爱美如狂。
宴止放了剑,没叫舒华宴帮忙,独自一人背起这昏过去的年轻人,他们年龄看起来相差不大,但他背上这人必然受尽折磨,不然怎么可能连站都站不起来。
宴止一手拿着剑,一手扶着背后那人,任舒华宴一人叽叽喳喳半天也不做理会,这雨势未退,他们也没带伞,一路走得有些艰难,都快出密林了,舒华宴还在嚎,至于嚎的内容:他也太好看了吧???天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漂亮哥哥?
宴止被他念得不耐,呵止道:“闭嘴,宴华。”
舒华宴果断噤声,跟宴止相处这些年,他太懂得啥时候该闭嘴该装不存在和赶紧跑路了。
以及,宴止虽然嘴上不提,但他都亲自上手背人了,就说明,他确实打算救这人了。
舒华宴看了那人俊秀眉眼良久,心下暗叹他算是有救了,就宴止这性子,他决定要救的人必然会救,哪怕是把药王谷谷主或者云游的鬼医千秋抓过来都是有可能的。
这种事,舒华宴本也只是想想,没想到,宴止还真叫人把千秋‘请’过来了。
被好几个人压着的千秋脸色不大好看,发现主使的宴止见了他也没什么情绪波动,千秋脸色更差了几分,他好歹是个鬼医老油条,这位爷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千秋也没药王谷那些人的傲骨,什么你把我抓过来的我死也不给看病的毛病,他通通没有,只谄媚笑道:“各位有什么事吗?”
千秋后来想想,也很感谢当时他给说看病的时候,他没给宴止甩脸色这事,要不按宴止作风吧,他八成当场就没了。
越是给昏迷那人查探,千秋脸色就越难看了起来,转身面对宴止时还得强行憋出个笑来,说着:“他这灵根被废,经脉紊乱百毒横行,又有陈年眼疾,救下来可不值当啊……”
千秋略去了小伤小病没说,更没说,他是真的不想救,把这人救回来不是不可能,但是他多年积蓄可就要大出血了!
见宴止无动于衷,千秋不禁又补了句:“恕我直言,找十个单灵根过来养都比救他一个……”
后面的话千秋没敢再说,因为宴止已然抽了剑,那面上仍旧没什么情绪波动,只听他说:“本座要救便救,需要你来教?”
那是千秋第一次领略宴止的恶魔本性,也是舒华宴第一次感受到,何为领袖气质,宴止这人,生来便该是一方霸主。
于是舒华宴定了个小目标,抱紧宴止大腿,那他就可以当个混吃混喝的快乐纨绔了!
现在一看,他也确实完成自己的梦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