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八]过年前,我每天都会去方方圆圆家,虽然起不到辅导的作用,但还是能监督她们写写作业什么的。
我举着高一的物理课本,仍然对那些能抛开重力和摩擦力的小滑块充满迷思。
离除夕还有五天,我和江枫却怎么也敲不开方方圆圆的家门了。给她俩打电话,她俩说在亲戚家赶不回来,年前的课可能进行不下去了——我们打的是家里的座机。
“看样子我们可以下岗了。”江枫耸了耸肩说,“要不要去吃饭?”
虽然街上冷冷清清的,明显我们很可能会失望而归,但我还是露出了捧场的笑:“好哇。”
我们顶着冷风走了两站路,开门的不是接受预定年夜饭的大饭店就是快餐店。
“要不……我们就吃这个吧。”我指了指肯德基的牌子。
“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只请你吃肯德基,这多不像话啊。”
“我帮你啥忙了?你那俩妹妹作文写得比我好多了,我只不过当了几天流水线上的监工罢了。”
我俩买了两个老北京鸡肉卷,边走边吃。
“墨西哥鸡肉卷是什么时候没有的?我只不过几个月没吃过肯德基,发生什么了?”我对墨西哥鸡肉卷的消失表示不满。
“不就是名字不一样嘛,我吃着倒没什么区别。”他看了我一眼,“怎么,你对这个还有特殊癖好?”
自从知道了他在北京以后,我对有关北京的事物都变得神经敏感。比如老北京鸡肉卷,比如北京银行,再比如学校里大钟每天整点要响起的“北京时间”。
“没,就是……特喜欢吃洋葱,这个里面没有。”我又撒谎了。
我俩边吃边走到了钟楼,平时熙熙攘攘的东西南北大街,现在空荡荡的。我俩坐在人行道的椅子上,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对面商场“四折封顶”的广告牌。
奸商啊奸商,专挑没人的时候打折,幸亏被我看到了。啊哈哈哈,我终于知道以后要什么时候买衣服最便宜了,也就是说我看上的那件大衣现在只要……我脑袋里飞速换算着。
江枫显然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问我:“渔歌,你现在开心吗?”
“当然开心啊。”我脱口而出,想着那么多衣服鞋子就跟不要钱似的,我的眼睛都要冒绿光了。
“你这样,真的挺好的。”他靠着椅背,头向后仰着,“我真羡慕你。”
我小声说:“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对了,我申请了大二去法国的交换生。”
“法国哪里?巴黎吗?”巴黎是我唯一知道的法国城市。
“利摩日。”
“噢。”我故意语气上扬,以掩盖自己的无知。没想到我不光物理差,地理更差。
江枫突然直起身来坐着,他立刻比我高出一大截。我赶紧把目光从对面商场收回来。
他叹了口气说:“在没有转来永宁之前,你绝对想不到我每天都过的是什么生活。”
我知道他说的是简若的事。但我不能表现出我知道,只能静静地听当事人把那个故事讲了一遍。
“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我和简若是那个世界里的两个同类,但仅仅是同类。每次在光荣榜上看到我俩的名字离得很近,就会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但那种感觉不是喜欢。其实说起来也蛮可笑的,航天中学居然还有光荣榜,光荣榜上年级第十名和第一名能差一百分。我和简若都努力学习,努力想摆脱航天的那种氛围,想摆脱过去。航天于我,就像是粘在脚底的口香糖。我的中考分数是可以上永宁的,但是我爸那个老实人,当初还疾言厉色地批评我和我妈,说什么按户口划分学区就是为了防止像我这种不守规矩的人乱来。
“永宁是所有中考生的梦想啊,那么多人不择手段,而我爸却一点儿也不动摇。我知道他就是假清高,自己还不承认。后来我就进了航天中学,他俩就离婚了。
“高二没转学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过得心惊肉跳的,虽然这么说太不爷们儿了,但三爷和跟着他混的那伙人,简直就是不要命。简若的事我很难过,如果真是因为我,那我血债血偿也就不抱怨什么了。但混混之间的恩怨,最后不知怎么的,都转嫁到我身上来了。我每天不光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还要担心我妈。那段时间,她晚几秒钟接电话我的心都会紧一下。
“我跟我妈住。我一直没告诉我妈,直到我们班主任打电话给她。她先是慌慌张张报了案,公安局的人说,对方还没对我造成伤害。我妈当时就绝望了,难道非要等到我出事了才行吗?接着她就找人把我转到了永宁,应该花了不少钱吧。本来都要搬家到高新区了,最后因为这事就一直拖着。
“可转学了他还是找得到我。那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即使我成了永宁的一员,也蹭不掉甩不开鞋底的那块口香糖。”江枫无奈地哼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命运。
所以他才会逃到北京去。
听他说完了这么多,我突然觉得过去我并不认识他。我只看到了他优秀得不食人间烟火,却没看到他的烦恼。我不曾了解过他,而这才是我离他遥远的真正原因。
我一点儿也不会安慰人,动了动嘴唇却只会反复说“会好的”。
可即使这么脆弱真实的他,我还是喜欢,我想抱着他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虽然安慰的话还没想好。
还好这一刻我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