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这一夜,季平章又失眠了。
纠缠着并困扰着他的问题是:要不要把他发现的情况向书记?校长汇报?要不要揭穿常青书和金素云已经得逞的“阴谋”?反复权衡,他决定还是暂时保守这个秘密。因为毕竟涉及他们两人的隐私,披露出去,不仅会成为一起校园内人人津津乐道的桃色新闻,而且有可能闹出一场类似“水门事件”的政治风波,损毁他们的形象,并影响他们今后的发展。这让一向推崇“恕道”的他有些于心不忍,何况撇开是非不论,他们与他的私交都不错。此其一。
其二是,无论他们之间的私情还是他们两人共同策划的阴谋,现有的证据都不足以成为铁证,更多的还是他个人的分析和推理。再合理的分析与推理,也只是一种假设,它可以令人信服,却无法作为定案的依据。说出去,他们很容易加以反驳———
说他们“频繁通话”?即使你去拉出他们的通话清单,证实了这一点,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完全可以说,我们通话多,是因为比较聊得来,但我们只是谈天说地,这难道也不允许吗?你又没有他们的电话录音或短信截屏。
说他们“眉目传情”?那就更是笑话了!你的观察和判断就那么准确?纯属主观感觉的东西怎么能提交出去呢?如果他们反咬一口,说看到过你和某个女人“眉目传情”,你何以自辩?
说他们在楼外楼“单独用餐”?男女同事在一起吃顿饭又怎么啦?哪条法律规定,没有婚恋关系的一男一女不能单独用餐?今天早就不是“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了,谁抓住这一点来做文章,只能说明他自己变态!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大家私下里觉得有问题的,放到桌面上就不成问题了,比如男女单独用餐;反过来,大家私底下都认为没有问题的,摆到桌面上,就成为严重问题了,比如科研经费使用。桌面上下,名堂太多了,变化也太多了。
说他们“合谋暗算‘杰青’”?除了金素云曾去计财处调阅材料是无可抵赖的事实外,你还有其他证据吗?孤证是不足以说明问题的,何况这唯一的证据也是靠不住的,她可以为自己辩解说:“我只不过是想把考察工作做得更细致?更深入一些,没有别的任何用意,现在不是提倡‘延伸考察’吗?我想尝试来着。当然,事先没向领导请示,那是我的不对。不过,当时我觉得这是自己职责范围以内的事情,应该发挥主观能动性,创造性地开展工作,就自说自话做了。”如果她这样说,你就抓不住她任何把柄了。
所以,目前他只能雪藏自己的秘密发现,不向任何人吐露半句。但今后肯定得对金素云留一个心眼了。常青书老谋深算,而她也富于心机。他们用以吸引对方的不会是这一点,但在这一点上,他们倒真是绝配。
第二天一上班,季平章就遇到了金素云。她照样热情洋溢地来到他办公室,为他做这做那。他像往常一样听任她忙活,却暗自发誓,决不再给她为自己捋头发的机会,当然,也不会默许她别的表示亲近的行为。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暂时维持现状吧,既不扩大,也不缩小。他想,幸好他们昨晚没有看到他,否则失眠的就不仅仅是他了,而她今天见面时大概也不会这么自然。
接下来,季平章便全力投入中层副职的聘任工作了。新的矛盾不断出现,需要他殚精竭虑,逐一排解,金素云与常青书的事也就如同过眼云烟,从他记忆中慢慢散去。聘任的步骤是先学院后机关。当学院副职的拟任人选基本确定后,他又收到了匿名举报,举报对象是法学院副书记的拟任人选方婷婷。
这次的匿名举报是同时以手机短信和egmail邮件的方式发送给他的。手机发送方的号码是0085264504508,邮件的发送地址则是
zhoutian810@yahoocom。经查,都是经过技术处理的,前者是近期频繁出现于国内的诈骗电话的常用号码,后者则经由设在香港的服务器转发。这说明什么呢?恰恰说明举报者就隐藏在身边,这才需要利用高科技手段加以伪装。
举报的内容主要有两条:一条是反映方婷婷学历造假。公示材料标明的学历是“研究生”,而其实,她为教育部所承认的学历只是本科。这就有造假的嫌疑了。另一条是,“此人‘德才绩廉’均不符合干部要求,如当年为了争得留校名额,不惜与辅导员上床”。这属于“性贿赂”行为。
后一条明显是诽谤,因为不仅考察结果已表明方婷婷一向洁身自好,德才兼备,而且他也深知其为人。他担任校办主任时,她是行政秘书,在一起共事了三年左右时间。她在读书时就有“校花”之誉,形象和气质至少在学校机关是相当出类拔萃的。这些年,“女神”一词开始流行,机关里称她为“女神”的人也不少,却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味。她性格活泼,待人热情,却又绝不轻浮。集体活动时,很能融入环境,喝酒?唱歌?讲段子,样样拿手,完全没有“女神”的矜持。但对男同事的单独邀约,她总是婉言谢绝,从不给他们制造暧昧的机会。这时她表现出的则是“女神”冷艳的一面了。所以,除了刚收到的匿名举报外,他从未听到过有关她的绯闻。
在共事期间,季平章和方婷婷几乎没有个人交往,但他时时能感觉到她的关心。这种关心更多的是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在进行,不夸张,也不矫饰。比如天凉了,她会将他桌上的陶瓷杯换成保温杯;散会了,她会及时递上他挂在椅背上的外衣;夏天一同出差,她会为他准备一顶遮阳帽和一盒清凉油;听见他咳嗽,她会迅速去医院配来止咳药水,并看着他喝下。她从来没有像金素云那样刻意拉近距离地为他捋头发和擦汗水,显示他们之间的亲近,给他造成某种错觉,也很少赞美他的学术成就和工作能力,只是偶尔会在没有人的场合看似很随意地说一句:“在你手下工作,其实很愉快,也很有收获”;“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是你的粉丝呢!”
她在他面前是自然的,他在她面前也是放松的,无须像对金素云那样小心戒备。两年前,他转任组织部长,她则升任校办秘书科长。这以后,接触机会就少了。一次,两人在路上相遇,她对他抱怨说:“部长,现在都没有机会和您一起用餐了!”不知当时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竟鬼使神差般地说:
“那好,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今晚我请你吃饭如何?”她愣住了,半晌才回答说:“部长能请我吃饭,我真是受宠若惊啊!不过,我丈夫今天出差了,晚上儿子没人管,所以不太方便。要不改日我请您吧,把您夫人也一起叫上。”他说不出自己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对她实际上并没有其他想法,只是在当时的语境下顺嘴一说,没想到竟遭到她的委婉拒绝,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挫败感。
不过,他又试图安慰自己:也许她说的并不是托词,她丈夫有可能真的出差了。作为发展势头强劲的管理学博士,她丈夫是东海大学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之一,经常受邀外出开会或讲学。但这天下午,他却在经过图书馆时看到了这位意气风发的学术新星,这才确信那真的是托词。那怎么可能不是托词呢?她根本无意在没有第三人参与的情况下和他共进晚餐,不然,为什么要在最后加上一句“把您夫人也一起叫上”呢?这也就意味着,她在与领导及同事的交往中,是严守“男女大防”之界限的,即使是对大权在握的“季部长”也不例外。
回想这一亲身经历,季平章虽然至今仍有些郁闷,但由此他却可以断定,方婷婷绝不会用自己的姿色来换取某种利益。这个清纯的女子,连在某种程度上掌控着自己命运的人都不惜得罪,又怎么可能与“性贿赂”沾边呢?所以,对匿名举报的后一条,季平章认为完全不必理睬。
至于第一条,就要进行核查了,如果情况属实的话,这是“硬伤”,是包庇不得的。他刚将核实的任务布置下去,书记的电话来了,要他马上过去。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书记办公室,一看,校长也在那儿。原来,匿名举报也在同一时间以同一方式发送给了他们。他们很有些恼火,既为举报信中的尖刻言辞,也为组织部对公示材料把关不严———他们凭经验判断,关于方婷婷学历的举报,尽管有可能夸大其词,却不可能无中生有,公示材料肯定有表述不够严密的地方。两人责成季平章“迅速查清事实,以正视听”!
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方婷婷是留校后在职攻读研究生的,按照国务院学位办的规定,她只获得了“硕士”学位,而并不具有“研究生”学历。但这些细微规定,很多人都搞不清楚,包括当事人方婷婷。副部长陈会健亲自打电话向她核实,她仍然理直气壮说自己的学历是“研究生”。材料公示前,由金素云负责审核,她居然也没有发现这一错误。而今,她无比沉痛地向季平章检讨自己的“粗心”,说愿意接受组织处分。
事实很明显,方婷婷并非蓄意造假,而是没有弄清“硕士学位”与“研究生学历”的细微差别。招聘条例中写明,应聘者具备本科学历即可,她已满足所有条件,有什么必要造假呢?以方婷婷的冰雪聪明,又怎么可能糊涂到自己造出硬伤,为别人提供炮轰的靶子呢?季平章将自己的判断说与书记?校长,他俩对几乎每天都在眼前活动的方婷婷也有很好的印象。这样,很容易就达成了共识:在组织部网站上发布一条声明:“方婷婷的公示材料中,误将‘本科’学历署为‘研究生’。兹予以更正。公示期顺延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