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换届方案提交党委会讨论的前一天晚上,东海大学党委常委?组织部长季平章彻夜未眠。
方案还不够周密?不够完善呀!按照这个方案来实施的话,一些本来胜任原岗位的中层干部因为任期已满只能予以调整了,而他们对现在的岗位偏偏又非常在乎,就像白云习惯了自己依托的山岫,要它出岫飘荡,哪怕面对的是更加寥廓的天空,它也会觉得无所适从,宁愿留在山岫里自在卷舒。因此,调整的难度肯定是不小的。这是其一。其二,另有个别不太称职的干部则必须忍痛割爱了———“割爱”是比较人性化的说法。其实,对这类干部,校领导及组织部门都是不“爱”的,真正下起手来,恐怕就像剜掉身体上的脓包一样,疼痛或不可免,却绝不会产生失去所爱的憾恨。不过,真要将他们一撸到底,削职为民,又会带来很多后续问题,弄不好还会激起他们的强烈反弹,干脆和你拼个鱼死网破。这也是他不能不顾虑的。此外,还有其三?其四?其五,都会动到一部分人的“奶酪”,存在可以预见的风险和不可预测的隐患。这样,在换届方案最终敲定的前夕,他怎能不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呢?
中层干部换届的周期,有的学校是三年,东海大学则是四年。为了更充分地体现“民主”,采用的方式不是任命制,而是竞聘制,即所有的岗位全部清空,然后在全校范围内公开招聘。这意味着每隔四年,东海大学的所有中层干部就要重新竞争上岗。用校党委书记的话说,大家先“就地卧倒”,听到口令后再一一爬起,选准各自的目标,开始新一轮的角逐。大部分人都会重新站直站稳,只不过站立的位置有可能会变,但也有些人就真的一卧不起了。如果是因为年龄原因还好,年龄到点了,总得把位置让给别人。难堪的是还在任职年龄,却因种种原因而被强迫卧倒。
有谁愿意永远卧倒啊?别说专职管理人员了,就连那些号称“双肩挑”的大牌教授,也几乎没有谁愿意从处长或院长的位置上急流勇退的。季平章是学历史的,抚今思昔,有时不免感叹:历史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乐于远离尘嚣?放浪林泉的高人隐士呢?当代学者的用世之心又怎么会变得如此强烈呢?盛唐诗人王维送朋友从军时赋诗说“岂学书生辈,窗前老一经”,似乎对皓首穷经的书生不屑得很,其实,他这么说,只是以一种夸张的口吻肯定朋友投笔从戎的正确性,并不是真的鄙薄包括自己在内的书生。
但当今的书生们却真的对书斋生涯有些自轻自贱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少得可怜,许多书生对“窗外事”的关注不知要超过“圣贤书”多少倍!他们不想“独善其身”,“兼济天下”又不可能,那么,在有限的空间内施展一下济世的才干也成。当上处长或院长的意义就在于,这才能得到施展的空间啊!身份仅仅是教授,再大牌,也是一介白丁,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力。如果能当上处长或院长,哪里只是像“沐猴而冠”那样仅仅得到一顶官帽哇?除了自身价值得到提升外,在他所获得的空间里,还可以填充进许多与其理想诉求相关联的东西,何况这顶官帽本身看上去也挺威风呢?不仅威风,还很实用,戴上它,等于得到了出入某些布衣不能涉足的高尚场所的通行证,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了。唯其如此,换届时要想将他们已戴上的官帽摘掉,他们肯定一百个不愿意。苦苦修道多年,好不容易羽化登仙了,你却要把他发配回人间,与凡夫俗子为伍,谁愿意呀?唉!“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官归隐的陶渊明,在现实生活中差不多已经绝迹了!
季平章曾经思考过,为什么大学教授们的价值判断和行为取向会发生这样的嬗变?他觉得原因绝不会是单一的,但肯定与高校现行的管理体制机制有关。问题的症结似乎都能看出来,然而,谁也没有扭转乾坤的能力,只有在历史惯性的推动下随波逐流。就像明天要提交的换届方案,明明知道它对“行政流”和“学术流”的区分非常模糊,并没有朝着“去行政化”的方向大步迈进,你却不敢逆潮流而动,大刀阔斧地对它进行修正,因为“去行政化”的改革需要上下联动,多头并举,不可能在某一所高校孤立地进行,如果你不想成为众矢之的,那就只能在总体维持现状的情况下做一些“补苴罅漏”式的微调。既然如此,这个换届方案,即使从操作的层面看还算周密,也不可能完善啊!
不可能完善的原因还在于,校党委书记与校长的意见没有根本原则上的冲突,却有操作细节上的诸多分歧,比如职数核定的办法?民主推荐的程序?面试的范围及方式等等,他们都各有明确的主张,且都没有愿意让步的意思。这就让季平章无所适从了。在制定方案的过程中,他只有不断地请示汇报,努力折中其间,将两人的分歧弥合到最小限度。这样一个打有不少补丁的方案,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完善的标准的。
季平章在床上不停地翻身,把妻子张爱华弄醒了。看到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妻子同情地说:“你呀,看上去人模狗样的,有时还和家里人抖抖威风,其实不过是一个同时伺候两位主子的奴仆,当两位主子说不到一块儿的时候,你就遭罪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下子又变成风箱里的老鼠了。真也够难的!”说到这儿,她觉得光同情还不够,又安慰他说:“不过,看你这光景,再苦熬两年就能由奴仆混成主子了,眼下还得忍气吞声,做足筋骨。你要是心里不平衡,那就把我这个糟糠妻当成你的奴仆来差遣吧!”说着,她从床上坐起来,做出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主子,奴婢有啥不是,听凭您责罚!”
季平章知道妻子是想逗自己开心,不忍拂她好意,便也貌似开心地哈哈大笑:“好啊!那就罚你一辈子为我铺床叠被!”张爱华应声躺下去,把自己铺成一床被子。季平章犹豫了一下,还是打起精神,将身体埋入被子,和她玩起了已疏离多日的主子“欺压”奴婢的游戏。虽然因心有挂碍而不够尽兴,但沉重的精神压力却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