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一只手的低语
我听一只手的低语
我的生日是从一只手背上的一只手指的舞蹈开始的——我的手突然被神奇地赋予了生命,它在我的追逐的眼光中自在地舞蹈。
那一刻,早春的雾气正从缓缓流动的黑色的河面上升起,小火轮的汽笛刚刚划破苏醒的嘈杂。
我惊喜,在这个肝脑涂地甚嚣尘上的时代,有一只手在低语。
是触摸、把握、渴望、表达、祈祷?
还是承传、引渡、掌灯、听雪、守夜、穿过门的无常,以致我能有幸地握住你的手?
因为什么我误入了森林,在迷茫的途中。我常回首牵挂那一棵孤单的树,似乎隐匿了没有露面者的眼光,使无语中止不住叹息,像把我的名字轻唤。
上面是我偶尔找到的纸片上的零乱的字迹。
记不清时间,但无疑是冬天在长江畔读华姿时随手写下的,它全然是我自己的经历的感觉的记录。准确地说,是华姿的正在编辑的散文诗集中《一只手的低语》的篇章唤起我久远的记忆。而我几乎再度丢失了它——在这一个辗转的、动荡不安的春天,由北往南的迁徙,为生存逼迫的忙碌,我已不经心地丢失了多少勃发生机的思绪。
今天,当我在远离故乡的南国的一张临时的书桌前坐下,重读华姿最后决定命名为《一只手的低语》的散文诗集,除了印象重迭印象、感觉生发感觉,我对自己说:
“这是女人的诗。”
一个女人指着一个女人的诗说,“这是女人的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如果不是同义反复,我是想把它同另一种女人的诗区别开来。另一种女人的诗是为着唱给男人听的,不管向背,也不管爱恨,都在男人的眼光中沉浮。
《一只手的低语》不同,我想说它更多地不是同男人纠缠着的女人的感觉,而是一个女人自足地守着内心的自然的感觉。
它有一份格外的宁静:
“我在上升的废墟上,隔岸观雨,隔岸观逐渐生长的黑暗。”
……
它不是自我的,即不是一个自我意识着的人摒弃自然或傲视自然的自我关注。它那样随意地在风景或景色中停留,也许并没有深深地沉入,却处处透着没有被观念污染的清新——雪的声音、黑色的疏林、叶脉的光泽、五月的禾场、一朵秋天的苹果花、一座荒芜的城市、一幢多门多窗的屋子、一块既不放弃也不坚守的无知的石头、原始的粮仓、晦暗的烛光……
在想象中坚强如栅的手指,划过风景,却柔和得像一片叶子触动另一片叶子。
这就是走在表达中途的女人的感觉,它聚集在手的低语上,不经过脑,甚至也不经过心,它的每一个姿态都是一个没有到达所指的词语,一个在飘移中尚未定位的句子,甚至没有完整的语境,只有自在的情绪成为氛围中隐约的牵引。它直接就是感觉就是表达。
它仿佛同自然面对面地交换着呼吸的冷暖。
因为它本身就是自然的。
是手的。
一位诗人区分了两类诗人:一类诗人热爱生命中的自我,认为生命可能只是自我的官能的抽搐和内分泌;而另一类诗人从“热爱自我”进入“热爱景色”,把景色当成“大宇宙神秘”的一部分来热爱。诗人强调说,“热爱景色”显然还不够,因为还“必须从景色进入元素,在景色中热爱元素的呼吸和言语”。这位诗人是我热爱的海子。
我不知道这里所说的“元素”是否能引申为“物性”。因为元素这个字眼显然太生硬,太容易使人发生古希腊哲学追寻自然终极本源的误解。我愿意用“物性”代替“元素”。海子的诗使我有充分的理由将他说的“元素”引申为“物性”,物性才使景色真正成为有生命的、需要倾听的。能真的发现物性的秘密,哪怕一个秘密,并用独特的敏感使物性自身的秘密显现为命名,这样的诗人,才成其为诗人。
我知道这有多难。
有多少诗人能在大宇宙的神秘中成为一颗星辰融入被追寻的神秘?人多么需要倾听,把大自然的所有神秘的音响神圣地放回大自然纷呈的景色中。倾听在经验和超验的门槛上成为既是痛苦也是欢乐的固守。它才可能是神性的。我知道倾听有多难,有幸在神性中同神圣照面有多难。
我是在倾听的感恩与敬畏中懂得物性同时也懂得神性的。
倾听也是一种悖论,同蒂利希说祈祷是悖论一样。祈祷的悖论是沉默的祈祷,倾听的悖论即从听什么返回到听自身,这听即无语,即倾听和声音的阻断,即断裂的可隐匿的声音本身成为倾听。或换一句话说,这断裂的可隐匿的声音即倾听中自我显示的语言的物性。
还是以前在写《断裂的可隐匿的声音》一文中说的,“凡物性都具有在倾听中或只要倾听就是自我显示的这样一种特性”。感恩的、敬畏的倾听中的神性是物性直接包孕着的,即并不需要在元素展开的生死背景中把握,亦即不需要在个人经验、哪怕是越界的经验的支点上鼓动关于生死的想象的翅膀。它直接就是生死同一的。
说了这么多,是想知道,当华姿在做梦中“突然屏息”“倾听来自内心的风声”时,是否在一刹那凝神过听本身。
华姿编辑成册的诗集已搁在我手上许久了,我仍然徘徊在诗行间不敢回答。
在华姿的诗中,两种走向不同的句式无意识地混淆着:一种是主动式;一种是被动式。
主动式——手是触觉、感觉、把握、渴望、表达和祈祷。
被动式——有谁在传递、抚摸、牵引、掌灯?
这两种句式是两种不同的感觉,不仅仅是句式给人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而且是感觉自身的区分——所谓主动式和被动式也可以说是主动式的感觉和被动式的感觉的区分。当然无论是主动式还是被动式,在这里“手”本身都是作为感觉的隐喻而隐喻着的。
主动的感觉,即感觉感觉,即倾听;
被动的感觉,即感觉什么,亦即倾听什么。
“风”在这里当然也是隐喻,同样,问题在于它是在隐喻什么,哪怕是不确定的什么;还是隐喻原生性的感觉本身?我遗憾华姿的混淆,也原谅华姿的混淆。尽管在我看来女人和男人充其量只有性别的差异,似乎还是可以一般地说,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容易丢失在自然里,特别是做梦的女人。
我说“这是女人的诗”,除了性别特异的感觉外,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华姿无论是否想过、思考过,她的诗本身,还是在清新、清纯中接近着感觉的原生性的,尽管表达似有些重复、单薄,至少不是被理智包装着“唯利是图”地叫卖。这里“利”指工具理性的“善之目的”。自然,无论是自然的感觉或感觉的自然,不都被工具理性写入了工业社会这本“打开了的书卷”吗?哪里还有不被先验知性框架着的非目的、非必然的自在感觉?而《一只手的低语》无论有力与否,多少是表达了偏离知性的感觉独白的倾向的。
我这样说,并不是执意要伸张女性性别的权利,像女性主义者做的那样。不,我不是女性主义者,我只是在差别的意义上突出女性差别的特异性,让它表明女性与世界的特异的锲入方式或交换方式,以显示非中心的多元表达的可能性。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喜欢听“一只手的低语”;我喜欢这样的诗句——
而做梦的女人突然屏息,倾听来自内心的风声。
这里风、手、感觉,都是感觉的自然。
199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