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多少话没有说?
你还有多少话没有说?
文/曾德雄
1996年9月,在桂林的一次外国哲学会议上,我与萌萌相识。她说跟我很有缘分,原来她也姓曾,更让我惊讶的是,她居然在我早年求学的那所武汉的中专学校“坐过牢”。我不能想象熟悉的校舍在“文革”中竟然成了牢房,而眼前这位温婉、漂亮、睿智的女子曾经被收押在其中。她是为什么事而坐牢?坐了多久?她有些什么样的遭遇?许多的疑团浮现,我期待着从她那里得到答案。但我并没有机会,她不是置身于学界的同道中,就是被广西师范大学的年轻研究生们团团围住,我只能远远地看着。等以后吧,机会肯定有的,我想。
我们就这样熟识了,其实我们见面并不多,甚至联系都很少,但因为入心,所以就时时感到她的存在,我通过相熟的朋友打听她的情况,转达我的问候,她也是如此,还嘱咐李杨照顾好我这个“小弟”,让我周身感到久违了的暖意。
1998年底,在海南的现象学会议上,我与萌萌第二次见面。会议在文昌开,萌萌的家就成了接待站。我和舒炜负责煮饺子,客人一批一批地来,饺子一盘一盘地煮,新朋旧友,欢笑连连。萌萌像一个和蔼可亲的姐姐,而客人们——不管是“著名”的还是“非著名”的,均一团和气。这次作为主人,萌萌就更忙了,我也不好意思去打搅她,倒是她在会议结束时的晚宴上来到我身边,关切地问了我们的一些情况,对我又是一番勉励。
很可能就是在这次会议之后,开始经常听到她颈椎疼、头疼的消息。她说是颈椎炎,以我有限的医学知识,也相当肯定这是她长期伏案落下的“职业病”,而头疼是因为颈椎炎导致的脑部供血不足。我在电话里多次叮嘱她在积极治疗的同时,要特别注意锻炼身体,“这点对脑力劳动者尤其重要”。
大约在2001年底,一天深夜,跟萌萌有过一次长长的电话。其时她的父亲已经是肺癌晚期,萌萌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往返海口和武汉无数。身体的疲惫远在其次,更让人情何以堪的是精神和心灵的苦痛。生离死别之际,需要怎样的心智才可以让时光如常地流淌?理智与情感交错,任何心念一动都是一次灵魂的撕裂,让人不得苟安,何况还有亲人的苦楚:精神的,肉体的……那一刻,对萌萌的遭际感同身受之余,我对生命也陷入深深的迷茫。萌萌的一句话更让我揪心:“其实我们每天都在告别。”天哪,如果不是对生命的存在和逝去如此的零距离,怎么能够对生命有如此真切的体认?生命原来是这样一个充满悖论的矛盾体:它的存在其实也是它的消逝。以后多少次,我在暗夜中睁着双眼,耳边回响着萌萌的这句话。
不久,就在《南方周末》上读到了萌萌悼念她父亲的文字。她的文字很曲折,我分明感到她还有满腔的话埋在心底。
萌萌是真的、善的、美的,所以她总是受欢迎的,可是这样的受欢迎却也让她陷入相当的困顿。她生怕伤害别人,在她,对别人的伤害——如果有的话——毋宁更多的首先是对她自己的折磨。可是,因为她的受欢迎,她不得不在场,而这样的在场在她看来又是对离去的朋友的伤害。有一段时间,因为一些事,我们的电话多了起来,她非常担心伤害他人,甚或自责。但我知道,萌萌无需自责,她也没有伤害任何人,反而是我们伤害了她,我们不仅不能给她一个安宁舒心的环境,反而要将这样纯情如一的人置于如此的两难困境!萌萌是真善美的,她也追求真善美,她执着于事物自身的目的性,同时自己也保持着高度的“自身一致性”,当外在的环境发生断裂的时候,所有断裂的痛就都会完整地、生生地落在她的心上——多少年了,断裂成为我们这个社会的常态?我们这个社会愧对萌萌,愧对所有像萌萌这样的人!
2005年11月初,第二届“《开放时代》论坛”,萌萌来了。我去机场接她,7年没见,依然那么素雅、端庄、高贵,只是透过暗红的墨镜,我也分明看见了岁月的痕迹。还是有“颈椎炎”,头还是经常疼。问她准备在论坛上说些什么,她提到了“文革”,说“文革”绝不是一个人的“文革”,而是存在多层次的“文革”,固然有为权力的“文革”,也有其他类型的“文革”。我的脑海中于是浮现青春靓丽的萌萌,在纯洁的理想主义光照下激越地奔走、辩论,心里暗自慨叹理想主义在当下中国的销蚀……她还不忘殷殷地问:“德雄,这样说行不行?”当然行,我说。我多么希望听到她真切的声音,她的遭际,她的评判,她的感想。她一定是有很多话要告诉我们大家的,但还是没有,她的表达依然是隐晦的、不充分的。
11月22日收到她的电邮,问什么时候截稿(论坛的发言内容作为我们杂志今年第一期的专题)。颈椎病越来越厉害,“我的生活被我的身体搞得一团糟”。颈椎炎,我想,很典型的职业病,最重要是多休息,多锻炼。万万没有想到,萌萌居然罹患肺癌,还是晚期!
很快她入住广州中山大学的肿瘤医院。我去看她,她躺在床上,头疼得睁不开眼睛,说话都很吃力。她拉着我的手,说:“德雄你放心,我保证好好地走出医院。”放疗、化疗,消息不断传来,说反应很大,头发也慢慢地掉光了。美丽的萌萌,爱美的萌萌,一定不愿以如此形象示人,我于是祈祷着,期盼着,等她出院的一天,这一天甚至出现在我的梦里。
但等来的却是坏消息,萌萌的情况不是越来越好,而是越来越糟。最后一次见她,是7月底,在广州复大肿瘤医院。由于无力将肺部感染后的痰排出去,那天医生正准备给萌萌做气管切开。她住在重症监护室,我们只能隔着玻璃看一眼。萌萌坐在床上,在家人的指引下扭头看我们,眼神无力、无助。只要人还活着,就给人以生的希望,所以下意识里,我并没有将萌萌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直到8月14日,我从香港回来,打开手机,才知道萌萌已经在两天前去世了。
我常常想,以萌萌的敏感和细腻,如何承载死亡的沉重的阴影?如何承载这生离死别的痛苦?还有那么多的话没有说,还有那么多的计划没有完成,这会带给萌萌怎样的绝望?处在如此绝望中的萌萌是怎样的心境?好在据说萌萌一直是平和的,一直到最后,她都坚信她有出去的一天,有完成她的丰富的计划的一天,甚至已经相当虚弱的时候还不忘向前去探望她的朋友约稿。这让关爱她的人们得到些许安慰,至少萌萌是在希望中,而不是绝望中离去的。
但她毕竟离去了,将无尽的遗憾留给了我们,我终于没能跟她促膝长谈一次,而且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或许我可以通过别人知道她的故事,可是我永远也无从得知她的心声了。
萌萌,你还有多少话没有说?
2006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