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萌的红舞鞋
萌萌的红舞鞋
文/余红
从得知萌萌生病到萌萌离我们而去这中间有短暂而漫长的8个月。起始的时候,说萌萌要到上海来治病,我是期待她来的,我知道这病凶险,但谁说不会发生奇迹呢?而且,我非常想照顾她,我甚至打算租下邻居的空房子,好让萌萌在我的身边慢慢地调养。她这样一个美丽的、非常女人的女人,一直生活在焦灼之中,她总是在替别人张罗,我们总在享受她的关怀,她其实是很累的。我把这个想法在电话里和家琪说了,家琪说现在还不是考虑调养的时候。那一刻,我才清醒过来,意识到情况远比我想的要严重。
我和萌萌并不是熟识和亲密到掰不开的朋友,我们之间也没有很密切的交往,但我想替她分担病痛的愿望却是真切的,我知道这是因为,萌萌在我心中其实一直以来就像是我的一个亲人。
在和邵敏一起编辑《眷念的一瞥》时,我看了那么多爱萌萌的朋友的文字,我在这密密的字里行间看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萌萌,也看到了一个与我相知的萌萌。我时而满含热泪,时而忍不住笑出来。萌萌就在这白纸黑字里生动而丰富地活着。我觉得我再也无法写萌萌了,萌萌已经被她的数不清的朋友写尽了。
但萌萌像是我的亲人,在这样一本情意深重的书里,没有我的字会是不完整的。那就用我亲人的笔写写我给亲人的话吧!
我想对萌萌说的话是:
亲爱的萌萌,如果有来世,我不希望你再过今生的生活,那不适合你。
首先,你不要再去学那些外星人一样的语言,那些拗口拗心的哲学语言是属于志扬和家琪们的,你如果也喜欢,就在边上瞅着,充满喜欢地瞅着,不要深入其中。你是文学的,你最漂亮的文字也是文学的。在你天然的质地中,有一种执着的浪漫,需要美感的倾诉,但你却阴差阳错地选择了哲学这样理性的表达,你常常词不达意,因为你要表达的其实是情绪而不是意义。我看你的书就是看你的情绪在书的舞台上跳舞。意义是线状的,情绪是气状的;意义是纵横的,情绪是弥漫的,它俩走在一块儿必定是累的。
其次,你不要那么唯美,唯美其实是一种强迫症,神伤、失落、焦灼、郁悒都是它的并发症,导致的结局就是伤害自己。如果可能你也不要长得那么漂亮,漂亮让你劳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漂亮,任何不美的展现你都是不允许的。你出门要化妆,拍照要摆姿势,一张最家常的生活小照你都要照出希腊雕塑的形象。记得1987年我们第一次在东湖见面合影吗?照片上家琪在憨笑,我在傻笑,正琳在坏笑,志扬在温和地笑,细心的摄影师邵敏居然没有算好距离,自拍程序启动后没有跑进框内,干脆只照进了两条瘦腿和一双大脚丫。只有你在镜头里低头沉思,只有你是端庄而且美丽的。我的同事西海在没见过你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一张你不太漂亮的照片,于是和我争论萌萌到底算不算漂亮。后来这事在一次与你的闲聊中随意地提起,你就整整一下午不再提及哲学,苦苦思索着到底是哪张照片给西海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再有,你不要那么忙碌,要匀出时间来好好过日子。
2003年你到上海开会时来我家玩,看到我卧室的床由衷赞叹:“好漂亮的床啊,我就喜欢这样的床!”那时我家还新,可圈可点的细节很多,但你就表扬了卧室里的床,我除了知音的感觉外还有叹然的感怀,因为我去过你海南的大房子,看到过你卧室的大床,非常漂亮,简洁而大气,那是哲学家的床,也是艺术家的床,睡在上面怎么躺都是气宇轩昂的,不像我家的床,三分古典的美丽加七分慵懒的温馨,是女人的床,怎么睡都是没有骨气的。我以为那是你内心的自然流露,在你风风火火的忙碌之下,压抑着对安然和宁静的向往。在你不长的日子里,有多少睡眠舒展在丈夫的臂弯里?那种软和的被窝里左边是你右边是萧帆,中间露着南楠酣睡的小脑袋的幸福是过一辈子也不觉多的。但我知道你过得太少太少。萧帆常年在外,你又终日地忙碌于哲学和哲学家们。在武汉你的家里,我曾听志扬开玩笑地说你当初就是爱上了萧帆的卷曲的黑发。那时我没见过萧帆,只把他想象成世界名画中的美少年模样。然而直到2006年的8月我终于在广州你的病榻旁见到萧帆时,他的头上已经没有多少头发了。疾病让你和萧帆终于厮守在一起,让我把这也看成一种幸福吧!
我知道你珍视这样的幸福。1990年我和邵敏结婚的时候去三峡和神农架旅行,这条路线就是你建议的。途中我们去了武汉徐家棚你的家。午饭的时候志扬和正琳还没到,家琪先到的。沉浸在幸福中的我讲述自己在婚后第一个清晨醒来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而泪流满面的情节。当时你隔着餐桌站在我的对面听着我,微笑着听着我。我的身后是窗,光线从窗户涌进来,漫过我的背照着你的脸。天不是很晴朗,光线是温柔的,但拂在你的脸上就成了强光,因为你的脸是那样的白皙。但你的眼眉却很黑,明眸皓齿像少女一样美丽。我看见你眼睛里的光一闪一闪地亮着,在那光亮快要坠落的时候,你迅速地侧过脸低头看向坐着的家琪,用带笑的语音快节奏地说:“你们看,家琪都要哭了……”这个情景在今天回忆起来好像就在昨天。在当时,你和家琪对我们幸福的感动无疑是一种无比真切诚挚的祝福,那种温暖的感觉啊!
再再有,“深刻”是件很累的活计,你要时不时地“肤浅”一下。
记得2003年在我们的新家,你对成功搞了两年青春读物市场营销却老是质疑自己的邵敏说:“知道吗,我真的很喜欢琼瑶的那些故事,也喜欢那些中学生的东西。我就是喜欢。我就是那么肤浅!”是啊,我相信。1990年我们去你家时,亲眼看见每晚的电视剧《渴望》让你如此期待,晚饭过后你就急急地将饭桌旁的凳子搬到电视机旁等待那个开播的时间,过后你又像个纺织女工那样爱憎分明地评论着剧中的人和事。你还用揶揄的口吻预言晚饭迟到的家琪肯定会因为没有看到电视里下午播放的《德黑兰1943》而懊恼,当家琪果然一脸沮丧时,你背过身悄悄地朝我和邵敏扮鬼脸,我们也以心领神会的诡笑回应你。还有你给我们讲你家小保姆的苦身世时的声情并茂,讲志扬那样的才子也要每个月将几百斤重的蜂窝煤搬上六楼时的唏嘘不已。你的情感深深地沉浸在别人的生活里。你的生活呢?我从未曾听你说起。或许你的生活像花一样在别人的生活中悄然绽放。“我就是那么肤浅!”我喜欢你的肤浅告白,它接近生活的本真,我怀疑那才是你的真实,起码是你真实的一部分。它让肤浅的我愈加自信,也让我很自然地就把你当成了亲人一样的朋友。
我和你是哲学以外的朋友。
所以我不会那样的夸你。你的学界朋友盛赞你的智慧在我眼里是没有的。我甚至还觉得你有点笨呢。不过这个笨没有贬义,因为我以为很多时候笨是一个人的美德,是一个人单纯和天真的折射。2002年我们全家去海南旅游,当然去看了你装修一新的大房子。你急急地向我们叙说装修经历,说你怎么会砍价,怎么把装修队搞定。恰好我们也刚搬新居,装修的经历和经验对于我们是新出炉的比萨,你荣耀的装修经历在一对上海夫妇的眼中破绽百出,你被装修队斩得鲜血淋淋还浑然不知,我们于心不忍,只是点破一二,你瞪着眼睛一片茫然,完全反应不过来,那种可爱的神态至今还历历在目。我想全世界的装修队包工头都会爱上你的。
即使是在我为你的随感集《升腾与坠落》做责编时,我们之间也没有谈过哲学。那时我就心疼你了,觉得你累,折腾着自己。我给你写过信,1988年还没有e-mail,我用笔写的信也是随意的,没有留底。后来你多次给我背诵我信中的片断,我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也不记得你背了什么,只感动那么多年你居然没有忘记。但有一句我还是记得的,我说你好像穿了红舞鞋,无法停止自己的舞蹈。你说我如此了解你。
舞蹈终于停止了。我为你松了口气,感觉就像自己也歇下来了。
亲爱的萌萌,如果来生有什么要坚持的话,我想那就是爱情了。我希望你下辈子还嫁给萧帆,只有他才能包容你的一切。他在你重病时毫不犹豫地坚持挽救绝不放弃,他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你一辈子的依靠。知道你们从16岁就开始牵手,知道你们风风雨雨一路走过。这样的爱情是稀世珍宝,值得执着。
曾在电视里看到一个12岁的绝症女孩与记者的对话。记者问她害怕死亡吗?她说不怕。说死亡是个人人都要去的地方,有的人是乘飞机去的,有的人是坐火车去的,还有的是坐汽车或者走去的。她说她是那个坐飞机去的人。
萌萌算是坐火车去的吧。
这样想想,会释然很多。
如果可以翻看萌萌的行囊,我希望看到,她的红舞鞋遗落在了今生。
200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