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光，隐藏最深的光明……
    文/尚杰
    “夜晚的光，隐藏最深的光明……”这是鲁萌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意味深长。她已经去了，我猛然醒悟，她这也是在说她自己，在黑暗中，她闪烁着，不时划出道道光明，点亮着她的亲人、她的朋友。
    我是一个忧郁的人，常常爱为小事情钻牛角尖，但这次却是天大的事情。我，没有与她最后道别，她就这么匆匆走了，永远，永远！
    我很有愧疚之情。她走之前，我全然不知她患了绝症。与萌萌有一年多没有联系了，这全怨我封闭的天性。
    我很有愧疚之情，因为我不是陌生人啊，我也是她有时会念叨的一个朋友，甚至是精神上有同感的战友。在最后的病榻前，她没有听到来自我的问候……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一个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她曾经这样说，这是她喜欢的诗句。我没有权利请求她的宽恕！
    我念叨着，她再也听不见。可是我，我还是想以她喜欢的方式说话。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她也喜欢以诗意的方式说话。我与萌萌算是老相识，大约1995年前后吧，记不太清是因为什么具体事情了，她作为完全的陌生人，从海南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可能是因为看了我写的关于德里达的文章，可能是哲学所宋祖良教授向她介绍我。萌萌和我们所的徐友渔、周国平等都是非常熟悉的朋友。但她的第一次电话，一点不像来自陌生人，有激情，诚恳，学识丰富，她听说我是研究当代法国哲学的，立刻与我谈起她刚读过的几本法国思想家的著作，声调中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单听她的音色，我甚至猜测她绝对比我年轻……
    直到2003年11月，在外国哲学史的厦门年会上，我才第一次见到萌萌，才知道原来她是一个大姐。但她的朋友们，无论年龄是否比她小，都亲切地叫她“萌萌”。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她陌生。在小组讨论中，我与她被分在同一个小组，我有机会一领她的发言风采，她讲话时，语速紧凑，很是自信。是的，还带有诗意。在会议期间，还组织了旅游，我有机会与她详细交谈。她喜欢谈以往经历深刻的事情，给她感情上带来巨大冲击的事情，比如“文化大革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虽然她年龄上比我大一些，但这些事情我也亲身经历了，与她有共同语言。她口才非常好，话说到激动之处，总是滔滔不绝。她还谈到80年代以来国内思想解放运动，她熟悉当时文化大讨论的那些风云人物，而且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萌萌和我谈到的这些事情，我是知道的，但她更是直接参与的一员。只有直接经历那些年月的人，才能以那样的热情说话。从她的谈话中，我知道了不少活的历史细节，是我在书本上读不到的。在这方面，她带有她这个年龄段的人特有的感怀。她有激情，那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憧憬，至今社会上已经不多见了，所以显得特别珍贵。从她的雍容典雅，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曾经受过的磨难。
    萌萌的很多闪光的思想，就包含在类似这样的日常谈话中，可惜不能一一记录下来。
    有时候，我甚至想，萌萌这样的经历，她又是这样的优秀，应该有记者来采访，记录下来她这30多年的思想变化。心灵记录，应该从“文化大革命”的激情开始。虽然很多人也有着她这样的经历，但对普通人来说，以往的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是，对萌萌来说，她的感受非常独特，她自己生命的痕迹，就是这些历史本身。她是一个典型，是30多年来中国优秀的知识女性的榜样。特别难能可贵的是，她不仅拥有丰富敏锐的感性，更是一个思想家型的女性学者，这在当代中国女性中是不多见的。
    萌萌还有胆识，在80年代中期，在她人生最美好的年龄，从武汉去海南创业，是很需要些勇气的。她非常喜欢海南的生活，用她的话说，她喜欢体制外精神的自由。大海给了她广阔的天地。我相信，她在海南的生活是快乐的，那是她选择的生活方式啊！她还有那么多的朋友，遍布全国各地。
    我与萌萌只见过两次，第二次，是在次年的兰州会议。会议前，我给她发过电子邮件，邀请她组织一些朋友，在会后一起去敦煌游览。会议结束后，她与我们几个朋友商量，决定改游青海湖。同行的还有张志扬、郭大为。那一次玩得特别高兴。在西宁，我们还包租了一辆车，游览了黄河的源头、青海的塔尔寺。在晚上，我们4人在旅店房间里摆上一点吃的喝的，天南海北，一聊就是大半夜。记得天气很凉，为此萌萌还给我们仨男士每人买了一件毛背心，她的心真细呀！天气凉，气氛却是火热的。萌萌善于办事，旅行路线怎么走，都是她在组织，甚至那包车的价格，也是她谈妥的。她又十分豪爽，处事果断，我甚至觉得她就像个女侠。
    临了，我和郭大为要先乘飞机回北京，萌萌和志扬为我们送行，最后一顿饭，我们吃的是牛肉面。我们还约好，第二年，一起去青岛。我做梦也想不到，这是与萌萌的最后一面。
    青岛没有去成，大家都是大忙人。
    现在的我，木然地念叨着我曾经与她共同经历的往事，她再也听不见。
    听不见，也听得见。有的时候，人与人之间，会有一种极其神秘的感应能力。我相信萌萌认为我是她学术事业上的一个同路人，是一个可以推心置腹交流的、有同感的战友。在我与她的一次闲聊中，曾经提起一个共同的话题。也就是这个话题，勾起了她上面说过的那句话。是的，她在那个场合重复了这句话，是她写过的一句诗：“一个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说完后，她竟然激动得热泪盈眶。显然这句诗有强烈的时代背景，我至今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当时她背诵了这句诗，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不说，谁也猜不到，勾起这句诗的话题，竟然是我俩在这次闲聊中，都提到了当年我们作为知识青年的艰苦生活。我谈到了自己对当地农民的愧疚之心，当年我曾经是所在下乡大队的一个生产队长，恰逢农业学大寨的年代，公社号召贫下中农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要求生产队不许杀猪宰羊，生猪要用来支援世界革命。我忠实地执行了这道命令，至今还记得农民们那些愤怒的表情。但萌萌说，她愧疚的原因，却与我完全相反，她看着当地贫苦的农民，自己一点儿也帮不上他们，因为当时她自己的处境也十分艰难。“唉！农民实在太苦了！太可怜了！”说着说着，她掉下了眼泪。这情景对我震撼极大：她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啊！我顿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这些话，她不是用嘴，而是用心说出来的。那时间，我竟语塞起来，不知道怎样去劝她。
    虽然我与萌萌的直接交往很少，但人之间的往来，往往只通过几件小事情，就能把人看得透透亮亮。萌萌一定是一个把自己的感情，把快乐和痛苦融入学问之中的人。对此，我非常欣赏和理解，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一个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惭愧的是我，不是她。她的那些话，显得她是那样的高大。
    我还想以萌萌喜欢的方式写几句话，以诗意的方式说几句话，但愿她在遥远的天国能够听见：
    夜晚的光，隐藏最深的光明……
    人，肯定是有魂灵的，
    既然人类今天已经相信，
    宇宙源自一次大爆炸。
    那么，大爆炸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神秘呀，萌萌，
    你是去了那宇宙的最神秘之处。
    就像圆的正方形，
    画不出它的形状，
    但并非不可思议。
    大爆炸之前的样子，
    就像一个人出生之前，
    还有死后！
    纯粹的不可思议？
    不！是有意味的不可思议！
    你在那遥远的宇宙深处。
    让我们，你的朋友，
    以哲人的细腻，
    倾听你的呼吸。
    永远，永远！
    直到有一天，
    我们大家，
    都上你的路，
    我们会师在，
    宇宙的深处！
    安息吧！萌萌！
    2006年8月26日记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