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自在
女性的自在
当越来越多的雕塑艺术家受诱于综合媒介而不断“出走”的时候,向京仍然执著于静态的传统雕塑表现,她出色的写实技巧结合了透视人物内心世界的能力,以具有文学叙事性或戏剧化的氛围,塑造了一系列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通过身体说话”,尽管她反感于“女性艺术家”的标签,但是,如果没有那种显在的女性主义理论作为背景,没有“第二性”的文化命题可以作为反抗的藩篱,她的创作意识与作品效果就不会来得这么清晰、凝聚和有效。在《你的身体》(2005年)这件作品中,女人体以放弃任何遮掩和逃避的“被动”方式,以吊诡性的全裸,并且以超常的体量所形成的压迫性力量,客观上取缔了男性的色情消费,而自成一种绝对的存在——它好比史前神话中造出的第一个女性,尚未置身于两性现实之中,毫无两性的意识与体验,所执于无明,仅仅是一个生命体,而它超常的体量所形成的压迫性力量,如同女人原初生命力的揭现,抑或是借自男人的——以男性化的女性体魄,以雌雄同体的双重性征,完成了“女性对男性主体性的消解”。
向京/寂静中心/172x50x30cm/玻璃钢着色/2007
《你的身体》其实是以彻底敞开的方式所达到的一个自我封闭的极点,事实上,自我封闭正是向京的气质与作品的秘密核心。正如她最早的《白色的处女》(2002)所表露的那种精神洁癖,对她来说,一个处女身体所表征的那个自我,是一个纯洁而无瑕的存在,是一个完美而又完整的个人精神世界的象征。长大就意味着不得不接受父权制或男性世界的玷污,就意味着纯洁性的丧失,自我的瓦解——在她的眼中,初潮女孩的表情是如此的惊悚,放浪于夜生活的坏女孩有着一张糜烂而分裂的面孔,而成年女性的身体散发着腐朽与无耻的气味,并且扮演着男权的同谋——《礼物》(2002)之中的那个成年女性如同教师或教唆犯一般满脸堆笑地俯身,摇动着手上的小玩偶,仿佛在引诱着那个纯洁的小女孩放弃自我的防线,随之走向外部世界的“黑洞”。
向京/镜子里的女人·夜生活/75x65x55cm/玻璃钢着色/2002
向京/一百个人演奏你?还是一个人?/240x240x140cm/玻璃钢着色/2007
尽管她的作品不缺乏观念的思虑,但她的重心始终在于人的内心状态的捕捉,她说自己真正想要表现的是“人的情绪的不同的湿度”,为此“静静地看一个灵魂,是重要的”,在向京对于同性所作的不断观察、冥想与表达之中,“女性身体”这一主题已然超越出自我的青春期体验,进入到更为冷峻、复杂的现实深处,而她对于自我的反观或者说对于女性心理的表现,则来得更为超然与准确——《寂静中心》(2007年)表现了一个女人在手淫之中的那种奇特的自我满足状态,女人脸部的痉挛感来得如此生动而真实,这样的表达显示出一种敏锐而客观的捕捉能力。《一百个人演奏你?还是一个人?》(2007年)塑造了七个围坐在一只脚盆边的裸体女孩。她们有着临睡之前的松弛,表情是倦怠的、迷离的,恍然陷入到出神的状态之中,而气氛是静谧的,静谧得好像在举行一场秘密的仪式,她们的相互依偎与触摸,正是一种默不出声的、却又亲切动人的对话与交流,在这个围成一圈的集体内部,充满了幻想与安宁的氛围。脚盆这个富于情节感的设置,形成了空间结构的向心力,同时将日常经验和精神仪式融合为一体。
这件作品的圈形结构仍然属于一种典型的自我封闭,只是这个“自我”从女性的个体被扩展成女性的集体,对话和交流在她们之间成为了可能,但是,她们以群像的方式,以那种背对观众的姿态,再一次地强调了女性世界的自足性。在此后的创作中,她决定告别女性题材系列,取消性别身份的支点,“抽掉最有力量的一根支柱”,建构新的可能性——她希望将表达的视角转移到外部现实处境的审视,从某种程度上,这是走向了她本来的对立面,趋近了当代艺术中的观念性操演,而她也意识到其中可能蕴含的危险,并且试图通过隐喻的方式给出一个折射性的意义空间,从而避免当代艺术中常见的、对于社会学主题的简单化处理。
向京/你的身体/270x160x150cm/玻璃钢着色/2005
向京/异境——这个世界会好吗?/215x265x120cm/玻璃钢着色/2011
《杂技》系列(2011年)试图通过对于人物肢体的扭曲与承重状态的夸张表现,使得观众从这种“不可能的造型姿势”里读解出“反人性”的一面——这是现实世界压力之下发生的变形记。不过,相比起来她的才能似乎更加适合表现生命的内在状态。与《杂技》同时开始的《动物》系列就更少社会寓言色彩,倾向于童话式的表现:这些动物的造型看似单纯、逼真,却又蕴含着微妙的变形,它们往往在细节上有别于现实中的单一原型,糅合了其他动物种类的特征,并且以斑驳的色调暗示着沧桑和神秘。
这些动物中的“马”有一个难忘的造型,灵感源自于电影《法国中尉的女人》中女主角在防波堤上回首的那个瞬间,它的鬃毛如同女性的长发纷披在颈项的一侧,回眸的神态里满溢妩媚与哀伤。如果说向京以前的作品一直回避女性之美的表达,有意剔除与抗拒了男性的色欲观看,那么,在这件作品之中,马的体态本身抑制不住地透露着女性的魅力,如此地撩拨我们。然而,这样的色相并非迎合性的,它所展现的那种阴柔的、摧折人心的美,仿佛一个超自然的凄艳面影,挽带着沉默、恳求与祈祷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