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桶间血战(下)
狄仁杰一直都在苦思高原流寇袭击桶间峡谷的目的,直到明月东升,他都一无所得。
这里是进出长安的要道,从西方各国来的官员、商贾和旅客都得接受详细盘查,在大营盖章后,才能继续东去。到了长安城西门,门军查验印章,方可进城住宿。
“如果一切都是为了天竺僧、詹布,这阵势就闹得太大了,不是吗?”狄仁杰自问。
他在长安城时,听到陶荣禀报桶间峡谷惨状,那只是一个数字、一场战斗,只有声临其境,才明白战况是多么惨烈。
假如只是为了掩饰两个人的身份,完全可以采取另外的方法,比如伪造印鉴之类,就能达到进入长安城的目的。更何况,天竺僧、詹布两人的身份没有任何疑点,照实申报,就能顺利过关。
“杀了这么多人……杀了这么多人,引起各方关注,更令军方对高原流寇同仇敌忾,岂不是对拓跋流云更不利?不对,不对,这太违背常理了,纯粹是自杀式袭击,最终只会自取灭亡……”狄仁杰一边深思,一边连连摇头。
高原流寇如果只是袭扰州县,杀戮平民,就不会给朝廷造成太大压力。历史上的每个朝代中,都会因饥荒、蝗灾产生大规模的流民、流寇,这已经成了惯例。到了秋熟时节,流民有了粮食,吃饭不成问题,那么这种匪患自然就消失了。
朝廷方面对这类流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闹得太凶了就管一管,对那些小打小闹的百人组织根本连管都不管。
现在,性质完全不同了,因为高原流寇对桶间峡谷的驻军进行了目的明确的屠杀性打击。再不痛击,其它地方的大营也将遭遇不测。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这就是狄仁杰对拓跋流云一伙的结语。
“大人,帐篷整理停当了,您赶了一天的路,早休息吧。”年轻人过来请示。
“小路,大家在这种地方休息,难免心有怨言,你多安抚他们一下。”狄仁杰说。
年轻人行路名风,是陶荣在大理寺中重点培养的兄弟之一,说话清楚,办事利索,算得上可造之材。
“大人不避污秽,我们怎么敢有怨言?陶大哥说了,如果有事,我们十个人十条命,就是大人的挡箭牌。”路风拱手回应。
“陶荣是不是告诉过你,高原流寇还会来袭?”狄仁杰笑了。
他亲自离京做饵,陶荣肩上担着太大压力,自然会向十个年轻人千叮咛万嘱咐。
“是,陶大哥说过,流寇嚣张,来去如风,一旦遇险,就放旗花火箭报警。”路风回答。
狄仁杰皱眉,心里又多添了一层费解。在他看来,如果某些问题是所有人都能猜到结局的,那就一定存在古怪之处。
拓跋流云是江湖上少有的智者,既然连陶荣都能料到流寇会再次突袭,那样拓跋流云又怎么会算计不到官军另有埋伏?
“这里有埋伏,流寇还会来吗?陶荣这样安排,岂非画蛇添足?”狄仁杰问。
路风想了想,低声回答:“大人,总要有人犯错,战斗才有胜负。屈汾阳大将军一向以治军严谨、令出必行闻名朝野,所以上面才会委以重任,命他镇守桶间峡谷。他在接任之时,一定以为自己不会出错,能够确保峡谷和大营的安全。结果怎样?看看满地尸体,我们就能明白,一定是他犯了不可原谅的大错,才导致满盘皆输。”
“人人都会犯错,的确如此,的确如此。”狄仁杰有感而发,频频点头。
在大理寺这几年,他处理过的案子数以百计,几乎每一个案子中都有一名高智商、擅变诈的主谋。犯案之时,该主谋一定是算无遗策、机谋百变,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最终,主谋犯错,不得不落网认罪。
“盯紧他们,他们一定会犯错——”狄仁杰眼前豁然开朗,一下子明白过来。
兵法有云,巧攻不如拙守。
大理寺那么多擅长追踪、盯梢的好手,只要派一队人出马,专盯天竺僧、詹布两人,任何时候都不主动出击,只是潜藏在暗中观察记录。不出一个月,就能发现两人的秘密。
更何况,玲珑塔建成之后,必须经过七七之数,才是揭盖结果之时。
“小路,你说得很好,不枉陶荣平时屡次称赞你。”狄仁杰大声夸奖。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路风无意中说的话,给狄仁杰带来了最有用的启迪,这应该是一路赶来最大的收获了。
“谢大人称赞。”路风谦逊地拱手。
狄仁杰准备休息时,峡谷东天上,一轮明月已经升起。月华如水,普照着一片死寂的峡谷上下。
“屈汾阳大概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死于流寇之手。”狄仁杰又一次想到了老友。
屈汾阳是将门之后,自少年时就立下了铮铮誓言,毕生为大唐江山而战,直至马革裹尸、埋骨边关。与他相比,狄仁杰常常自愧不如。
“今晚,如果汾阳兄魂魄肯至,就托梦给我,为你报仇雪恨。”狄仁杰喃喃地低语。
路风十分细心,带来了防潮防寒的狗皮褥子,已经为狄仁杰铺好。
奔波了一天,狄仁杰极度疲惫,刚刚躺下,翻身就进入了梦乡。
很快,他听到了低沉呜咽的号角声,那是高原流寇特有的攻击信号。
“流寇果然来了。”他在梦中告诉自己。
那只是一个梦,狄仁杰觉得自己身在云端,向下俯瞰。衣衫褴褛、披发跣足的流寇潮水一般从北面涌来,刚刚跳出帐篷的官军来不及穿戴盔甲,已经被砍倒在地。
更可怕的是,流寇四面进攻,官军设置的鹿角寨栅形同虚设,完全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行动。
狄仁杰看到了屈汾阳,正如路风勘察后得到的结果,有七人同时围攻中军大帐,合力对付屈汾阳。
那七个人有备而来,一照面即得手,屈汾阳根本没有反击之力。
“嗯?屈汾阳从睡梦中醒来即被狙杀,那他怎么有机会放出信鸽?”狄仁杰猛然察觉到了问题。
那个梦从中断开,狄仁杰翻身坐起来,再度重复这个问题:“他在酣睡之中惊醒,立刻披甲提枪冲出帐篷,几乎在瞬间遭到狙杀。按照常理,他在战况不明的情势下,根本不会考虑放出信鸽,而只会上阵杀贼。也就是说——某个人代替他放出信鸽,而且伪造了信鸽被射中的事实,其根本目的是……故意通知大理寺,扰乱大理寺的视线。”
小睡之后,狄仁杰的脑子极度清醒,仿佛一面铜镜,将各种已经发生的、还没发生的事全都罗列其上。在镜中,他隐约看到了敌人的阴谋与阳谋。
“乱了大理寺,也就乱了长安城。”他迅速厘清了这种逻辑关系。
大帐里的蜡烛燃到底部,火头摇晃几下,无声地熄了。
狄仁杰起身,走到帐篷门口,静静地向外眺望。
另外两个帐篷里,年轻人们也已经进入了梦乡。
“为什么会梦见号角声?难道又是凶兆?”狄仁杰自嘲地摇头。
高原流寇很少连续两次袭击同一目标,这完全没什么意义,得利极少而且危险极大,是兵家之大忌。
“如果他们杀回头,就证明——”狄仁杰还没想清楚答案,帐篷右侧百步之外竟然真的响起了号角声。
他探出头去,向右侧一望,几十名嘴里叼着单刀,双手挽着强弓硬弩的流寇飞奔而来。
“有敌人,右侧接敌——左侧接敌,旗花火箭升空,保护大人——”路风的吆喝声连续响起。
原来,他们的酣睡声都是装出来的,早就枕戈待旦,静等敌人出现。
嗤嗤嗤三声,三支旗花火箭射向天空,在七丈高处“砰、砰、砰”炸开,化为五彩火焰冉冉盛开。
十名年轻人左手挽盾牌,右手提单刀,迅速将狄仁杰护在中间。
左右两侧的流寇一边飞奔一边射箭,两轮箭雨呼啸而至,将挡在前面的盾牌射成了刺猬。
“大人,撤进峡谷去,悬崖上有绳索,走——”路风贴在狄仁杰耳畔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