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根
云根
春日偶翻五年前的《世界文学》杂志,读到韩国诗人姜恩乔的一段话:“所有的云都有根。根伸展着抚摸大地,大地行走至今却不知有云根,大地只管行走。”我觉得有意味,又心存疑念:天空中的云都有怎样的根呢?行走的大地何以不知晓?
这个问题萦绕心间良久。某一晚,忽忆起年少时皖南丘陵的雷暴,尤其是雷暴屋动瓦响地横扫过后,村庄上黑云如兽四处奔散,暗淡的天空慢慢变亮时,前方的山脊线上有时会涌起一幔乌云,从中悬垂下来象鼻状的长长的管子不断地扭动着、缩伸着。这时村人会兴奋地喊:“快来看喽,龙戏水!”其实,那就是龙卷风,一种能掀掉屋顶的猛烈旋风。可是那一刻,谁知道这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龙戏水会在哪个村庄上空肆虐呢?现在想来,那也许就是云根罢。你瞧,那又长又粗的巨躯的下端类似根蒂,它伸入大地汲水显得多么焦渴呀;再瞧其上厚厚的云幔,不正是怒角峥嵘的蓬勃树冠?如果雨云没有根,那么它又如何保证自己不渴死,又如何将老天的恩泽普施四方?
站在龙卷风之外可以静心欣赏它,置身其中就很恐怖了,其摧毁力不亚于横扫美洲的飓风。后来读贾岛的诗《题李凝幽居》,其中有这样两句: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看来中国古人对此早有独见了。他们认为云“触石而出”,故称石头为云根。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石头是泥土的另一种形式,或者泥土原本就来自源初的石头?石头作为大地的一部分,还需要行走的大地知道吗?正像人在行走时还需要知道血液在流动吗?大地之为大地,正在于它不知有云根在。然而,人只要移动一下石头,也许便牵动了高高在上的云层或云空。这大约是人们所想不到的。有一年龙卷风袭击了我所居住的村庄(村庄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云桥),所到之处鸡犬升天,牛棚如神毯飞起。可是肆虐过后,尽管棚顶已不知去向,但无法撼动的石磙还在那儿。那时的晒谷场是泥巴地,夏收前必须用石磙重新滚碾、轧平。村人移动石磙时,它的四沿均已恣肆着草叶,磙的下面是潮湿的泥土、蚯蚓和白生生的草芽儿。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稍有乡居经验的人都知道,看似钝拙的石头其实是最敏感的。大凡天要下雨,云必先“通知”石头:水珠儿从石头上细密地渗出。但自从移居城市后,我对这种经验渐渐淡漠了。
其实,石头中既有至柔之水,也有至坚之铁(古人称为“金”)。自从祖先懂得从岩石中提炼铜和铁后,人类历史才从石器时代进入青铜时代。观赏隋建国的雕塑作品《结构》系列(1992),诸如石块们被网状钢筋不规则地勒紧,或者在岩块之间拉起数条铁索,便不难体味雕塑家对石头与铁的关系的哲思:“金属从石头里出来,然后又和石头发生作用。好像人类创造了文明,文明又反过来对人加以束缚。当你找到了一个意义,又立即对这个意义进行怀疑。于是又希望返璞归真。”当然,石头中还有木纹,有凝固的岩火,有琥珀般的动物图案。它们与石头处在相尅相容的关系中。在白垩纪早期的蛙类化石上,你仿佛可以听到两亿年前的蛙鸣声。
每天我生活,每天光的大海
升起,我似乎看到
石头里的眼泪
好像我的眼睛在地面下凝神
(勃莱《反对富人的诗》)
石头里岂止有“眼泪”?它还涵纳了诸多异质之物,否则它又何以达到“有容乃大”的至和之境?这也许就是中国古人称石头为云根的原因。大地说到底是石头构成的,泥土也是一种石头。罗兰·巴特在讽刺布热德主义时说,他们“一般对脑袋的不信任(鱼从头部开始腐烂,布热德的人常这么说),其命定的不幸,显然是因它所在的位置,在身体最上方,靠近云天,远离了根”。布热德主义不信任脑袋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它“靠近云天,远离了根”。究其实,它否定的不是脑袋而是它具有思考的功能。在中国哲学看来,人介于天地之间(即“云天”与“根”之间),并达到三者合一。但如果撇开身体最重要组成部分———作为思考器官的脑袋的话,那实际上等于否定了人本身。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脑袋既是身体的球根,也是天空赖以生长、撑开而大地得以显现的云根之一。
二○○七年六月中旬